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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龙蛇复起陆征衣卷天霜

太守府早已一片混乱,所有家丁下人无论男女都忙得脚不沾地,清让好不容易拦住一上了年纪行动稍缓的老仆,揪着问道:“老伯你有没有看见我师父在哪儿?他……”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什么师父,你师父谁啊?你这小子忒也不懂事,趁早别在这躲懒胡混,没看见蛮子又打来了,怎的还有功夫闲逛?!快快,来搭把手!”

说罢不由分说将拖在脚下的大根粗壮木梁往清让手中一放,自己则绕到木柱另一端,双手合抱起来便要往外走。清让无法,放也不是停也不妥,只得抱着木梁随那老仆一步一颤不知往哪里扛去。

出得太守府,见沿途都是衣衫敝旧满面尘灰的男女,各自手中或拖或扛着些草垛麻袋圆木等物事,人人神色严峻,虽忙而不乱,均朝那城墙方向奔去。

清让随老仆被人潮裹挟着,不消片刻上得城楼,只觉足下所踏的砖石没有一处不在颠颤晃动,震得脚心生疼。刚刚放下的梁木即被军士们扛走不知做什么去了。没人有功夫回头理会他,守城的军士们均一字排开伏在城垛上,手中千百张强弓巨弩弓张弦满,对着城下不住射去。长矢似漫天飞蝗扑簌,箭雨如注。

清让定睛一瞧,距护城河不过两三里处,高藩的战旗迎风招展,旗下各停着一台模样古怪的木轮战车,正不停往城楼投掷石块,粗略一数约有七、八台之数。巨石每向城墙砸落一块,脚下便传来一次嗡嗡的震颤。

顾不得足下横七竖八的尸首伤兵,心急如焚地四处探寻师父的踪迹。隐约看见西南角瓮城处隐约有一抹白色身影混杂在满目铁灰的军甲间,心头一松,忙拔足奔去。城楼上巨石轰击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凡互相说话都得用吼的才能勉强听清。奔至跟前十数步处,便听得他师父大声询问太守:“这城墙是雇民所筑,还是用遣那狱中犯卒修的?”

沈信乍闻此问,虽疑惑,仍面带两分自得回道:“涿鹿乃京畿重镇,朝廷每年拨下修固的银两充足,原是雇民所筑,内浇夯土外包砖石。公子此言何意?”

“但凡重币之赏,必得良匠,若为贪省银两用那犯夫来敷衍,所筑城墙定脆若纸糊,也不必守了。大人且来看——”

瑶光自瓮城垛口处抬手指着那几台弩石擂车继续道:“我原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厉害玩意儿,安归那老狐狸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纵有好东西也不会拿来给高隆之用。这弩车原是由中原流传至西北,乃攻城常见的战具,但论劲力则无论如何比不过西域的重石炮。涿鹿外城坚壁清野,叛军眼下至多只能将擂车推进到护城河外千余米处,因此每次投出的石块最大只得三百斤左右,砸人欠准,砸墙嫌轻,再重的又投不过来,不过虚壮声势,暂且不足为虑。”

拥立在旁守城的众将之一忍不住插嘴道:“大人怎会不知叛军此举,实为掩护云梯爬城?只是蛮子可恶,那投石手所在之处还设了浸满油脂的风干牛皮做盾,又硬又滑,隔这么远,用寻常箭矢根本射不穿!若放任不理,转眼便会攻至城下,那你倒说说怎么办?!”

沈信满面愁容:“叛军最开始时一日三攻,到后来便三日一攻,如猫戏鼠扰人甚疲。城中弓箭早已耗得差不多,造的远赶不上用的,夜以继日赶制,城中之木已被伐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得拆毁屋舍取木梁来填。如此空耗,终究还是吃亏。”

清让不知何时已到得瑶光身后,轻声道:“师父,我方才来的路上,确见着城中男女都扛着屋舍之中拆下横梁巨木不停送来备战,这么拆下去,怕是太守府都快被夷平了……”

瑶光略一沉吟:“城中可也有弩床?”

“有倒是有,但大多毁在出城迎战的野地里,现剩下的几台轻弩,劲力还不如对方这可发三百斤的擂车。”

“既然再往外扔多少也是无益之功,不如先停了箭矢放他们过来,再如此这般……”

瓮城穹顶的灰尘砂石被巨石击震得簌簌落下,呛得人止不住咳嗽,却无人顾得上拂拭,几颗脑袋凑在一处听瑶光耳语起来。清让不知师父究竟说了些什么,一行说还一行伸出双手比划起来,只见那沈信眼中一亮,当即吩咐下去开始备办。众将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耽搁,领命各自散去不提。

一声令下,旗语相传,城头士兵们纷纷停下了手中弓箭,不多时便有人将一根根粗细各异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树桩木梁扛将上来。那些木头原是为造箭所备,此刻被整个囫囵取用,细看时,木方上均用七寸余长的粗铁钉扎了个密密麻麻。一木或方或圆,分上下两面,腹为尖钉,背置倒钩,再拿数百米长的粗麻绳索缚住两头。巨木所栓的绳索缠绕在城头绞盘之上,因绞盘数尚且不足,余者较轻的带刺木方则每一块由数十名军士以手盘腰缠牢牢牵制。

一番忙乱下来,因失了箭雨压制,敌军更肆无忌惮,趁机架起浮梁越过护城河大举涌来。

三声号角悠悠响过之后,牛皮羯鼓紧接而上,如同从地底深处升起的惊雷,声声激响震得人魂魄欲裂。他们要开始冲锋了。

仿佛须臾之间,一波又一波身裹牛皮战甲的西戎敌军扛着软云梯奔至城下土坡,开始往上攀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已有那沉不住气的,几番请令放箭。

一左一右两名副将眼睁睁望着沈信,沈信朝城下探首一回,又转头望望瑶光,奈何一张面具黑沉沉,波澜不显。

瑶光知此招诱敌深入行得甚险,众人心里没底,难免焦虑如焚,却来不及解释更多,只牢牢盯住快速移动的梯队,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再等。”

那众将之一的步兵副都统早已忍无可忍,拔出剑来欲往瑶光颈上架去:“这厮来路不明实在可疑,大人别要偏信其信口胡诌,此时再不反攻更待何时?!姓白的贻误战机,可知死罪?!”

那剑锋还差数寸便直戳至瑶光领口处,生生被清让手中刺出的匕首横穿而过格挡开,对那副都统怒目而视:“你干什么?!有我在,休想伤我师父分毫!”

短兵相接,两人眼见便要对打起来,未等沈信出言劝阻,只听瑶光此时一声清喝:“就是现在!快放滚木!”

众人均是一愣,再朝城下看时,只见大批打头阵的敌军正如潮水般蜂拥而至,覆满了斜坡,几架云梯已被高高竖起,正准备朝城头搭靠过去。那云梯顶端绑有铁制爪钩,一旦扎上城墙垛往下一坠,单凭人力再难掰开。

沈信忙不迭传令,一时军号连绵响彻云霄。众军士摩拳擦掌,悬着心苦候这一声令下等得辛苦,此时均闻声而动,纷纷扛起早已备好的钉刺圆木朝城下砸去。再以弓箭手为辅,聚集在东西两角瓮城内夹击射出。

因与敌军距离被拉近了许多,又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每箭射出,必有一人倒下,几乎度无虚发。强劲的铁矢贯穿了西戎人厚厚的牛皮胸甲,血肉撕裂飞溅开来。坚硬沉重的滚木不容他们喘息,又带着雷霆之怒砸下,挨着即死,擦到便伤。木桩由高处滚落,无棱无角势不可挡,木身上的铁刺倒钩又可挂住锁子甲上的孔隙,一旦扎进体内拔出便是一个血窟窿,必定连皮带肉才得撕下。不多时,先一轮扔下的滚木便扎满了敌军尸首,挂得如一串串血肉葫芦。

拴着滚木的绳索一旦放到尽头,城头士兵便需绞紧转盘,或由人手合力提拉将之拽回,清理干净上面所挂的碎尸残块,早又有轮候的兵卒将新一拨木桩砸下,往复之间不留空隙。

瑶光见麻绳在粗糙的麻石城垛上来回提拉,磨损严重,且容易遭敌方长刀斩断,又叫将麻绳换成铁索再试。铁链虽沉重,将收放之速拖得慢了,好在滚木再无所失。有射偏在那木身之上的箭镞,一经提回来,拔下又可重复使用。

叫人心惊的是那蛮子军悍勇非常,乍然受此重挫,更激起其凶顽,竟不惜以人肉做盾,牢牢护住云梯纵队,终究拼死将三架梯子运来挂在了城楼上。云梯刚一搭好,便有无数敌兵瞬间如蚂攀附,手足并用沿那梯阶枕城而上,转眼便将二十几米高的城墙爬过一半。

因铁刺滚木乃临时所造,此时具已尽数投下,便是抓紧再往回拉,提回之速也远远赶不上敌军攀爬之快捷。

清让恍恍惚惚站在城楼,口中发苦心惊胆战,只觉这是生平所见最为可怖的场面。始知何为话本子里说的,哀鸿遍野,血流千里。眼睁睁瞧着云梯已被架上,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把单薄的匕首。下一瞬,却见瑶光领一队军士扛着十几对奇怪的物事守在挂了云梯的城垛前。

那东西与铁刺滚木不同,轻巧得仅一人便可徒手合抱,中间横架一束干枯柴草,两头均绑了木轮。轮子们大小不一,有新有旧,也不知从什么车辕上拆解下来。柴草上想是浇了火油,遇火即燃,点燃后便顺着云梯滚下。

挂在十几米高处的敌兵首尾悬空退无可退,左右均没个着力处,血肉之躯被从天而降的火球连砸带烧,发出凄厉呼号重重摔回土坡。因绑了轮子在两头,那火木轮借着坠落的力道径直朝坡下烧滚而去,沿途又沾带了不少,造成死伤无以计数。

连着投了十数对火木轮下去,那三架云梯被烧得浓烟滚滚,饶是再不惜命也难靠近分毫,过不多时便成了三条焦炭,蹦脆断裂。

至此,两轮猛攻都被尽数化去,城下已是哀号四起,负痛的惨呼不断从叛军们的嘴里发出,撕心裂肺如同恶鬼哭嚎。箭矢破空的清音与滚木砸下城楼的轰隆撞击之声重叠在一起,阵阵人肉被烈焰焚烧的焦香也同热辣的血腥气混杂得难分难解,催人欲呕。

清让不忍再看,踉踉跄跄奔下城楼,也不知该向哪里去,便留在角城随百姓们一起往圆木上敲打长钉炮制战具。心神不宁之下,几次险些将手指砸破,便是再三小心,几轮下来也遭铁钉刺伤数回。

他望着指间不断涌出的血珠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仍守在城头的瑶光,又扔了钉锤朝主城奔回去。越往上爬,越觉腿肚子发酸,扶着城垛干呕了一会儿,耳边骤然响起山呼海啸的欢腾呼喝,通彻云霄。

原来西戎叛军死伤惨重之下已渐渐抵挡不住,开始一波波往后撤退,只留下那些伤势过重而无法搬运的兵士,倒在斜坡上蠕动呻吟。青青蔓草被血浸透,染得早无半点碧色,俱是一片焦枯黑红的疮痍。仿佛大地被撕开伤口,裸露在残阳余晖里。

他直起身来,越过数千名振臂高呼的兵士,跌跌撞撞沿着城楼奔去。直寻到一处烽火垒前,蓦地望见瑶光端坐高台的背影。一双烟火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此刻正掌心微蜷,轻轻搁在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原本整洁的白色袖口也烧破了小半,在城头晚风吹荡之下,被卷得猎猎翻飞。

一人一狼,面朝着满目山河矜寂,天地无言。

清让没有上前相唤,只是站在他身后数米外,随着瑶光的视线朝前方凝目眺望。极远处的桑干河彼岸,一顶顶驼色军帐沿着河流走势绵延起伏。而群山之间,半悬着一轮残阳如血,烧得烂醉。

清让忽然觉得,不管瑶光戴不戴面具,自己都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的脸。朝夕与共的师父,教养疼爱他的师父,有那么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会去做那么多他根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而他年年月月所见所识的那些,大抵也不过只得皮毛。

城下是漫山遍野的尸首,城上是刚刚浴血奋战逃过一劫却又不知何时便会身首异处的年轻士兵们。但没人顾得上去想明天。困守危城,多挨过一轮,便得在这世上多活一日。所以他们纵情欢呼,以兵器互相撞击宣泄着心头的激动和悲愤。

兽角重被吹响,呜呜沉沉浑远辽阔,惊起无数啃食残尸腐肉的鹫鸟,遮天蔽日扑棱着翅膀呼啸而过。鸟群散尽之时,连那一线残阳也彻底隐没了。被这雄浑悲壮的气氛所染,清让一时间竟不觉怔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