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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临渊自舒啸哂然赴劫波

此番小胜的振奋并未持续太久。

当晚瑶光同沈信与众将一起留在城下营帐,巡视布防清点人数。清让拿出随身的小药箱同军医们一道为受伤的士兵们施药诊治,又足不沾地忙活半宿。

众人激战整日,均是水米未进,此时方有仆从自太守府中提来粥饭。因围城日久,米粮匮乏,所供饮食无分位分尊卑,每人都需严苛限制定量。

瑶光接过来看时,见自己手中的盛器乃是一只黄杨木雕斗碗,内中盛着小半合杂粮粟米饭,与沈信碗中之物相同。然沈信毕竟贵为一城太守,所使器具均略高出一等,乃是一盏青花细瓷配一双牙箸,饭食上还盖着小半块干豆饼。而其余几名都统副将手中,便是粗黑的土陶笠碗一只,晃荡着半碗薄粥,清汤寡水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将领尚且如此,其余普通兵士的配给可想而知。

举目环视一周,并无人有兴趣对他人碗中的物事比较探究。将领们投身军旅日久,举止做派都甚为粗犷,并不拘泥礼数,端过陶碗便将那薄粥仰脖一饮而尽,随即行礼退下,往城头巡视去了。

唯有白日里对瑶光拔剑相向的那位副都统吴冲,因左颊被利箭所伤,划了道数寸长的血口子,最深的豁口中间皮肉翻卷开来,伤在此处又不便包扎,只随意抓了把黑漆漆的草药捣烂后糊在伤处。如此一来伤口牵扯口唇,动辄便疼痛难忍,只能端着那滚烫汤粥慢慢吹着,半晌无法下嘴,不得不重新放回地上。

瑶光推着轮椅到他身旁停下道:“现有一事还需劳烦都统,不知可方便相帮?”

吴冲闻言,略偏转过头来满面疑惑地望着他,一时未置可否。

瑶光语声轻缓,俯身将手中木碗与他面前的薄粥调换了,捧在手中:“在下常年坐于轮椅之上,饮食本该以清淡为要。冒昧寻一粥相换,这便叨扰了。”

吴冲本以为瑶光此时寻上跟前必定来意不善,是为报白日里那一剑之仇,却不料这么个结果。一时怔在当下,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下意识伸出手去夺那碗,口中喃喃道:“这……这就不必了……我还是喝粥吧……”

谁知那碗扣在瑶光手中却牢固得仿佛生了根一般,虽只用三根手指看似虚虚搭住碗边,却任由他两手齐掰也撼不动分毫。再看碗中粥汤,拉扯之间纹丝不动,汤面平滑如镜,半点也未曾泼洒。

吴冲万没想到瑶光这看似清瘦单薄的书生身量,指间劲力竟如此惊人,更难得的是收放间拿捏分寸不差,汤不洒,碗不碎,实非一日之功。想来白日里那一剑即便没有徒儿冲出来挡下,此人也未必应付不住,只不过懒得与他纠缠。念及此,那另一半未曾敷药的髯须面上渐升起隐隐潮红,求助般望向沈信。

沈信虽佯作低头食饼,却无一刻不在暗中留意这边的动静。此时方咳嗽一声,咐道:“白公子盛情难却,既如此,你便换与他无妨。”话毕,又深深望了瑶光一眼。瑶光有所感,目光与之稍接便即掠开,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喝着刚用干粮换过来半碗清粥。

少顷饭毕,众人顾不上歇息,便又齐聚在篝火前商议起来。

照叛军这半月来的打法,每两次大举进攻的间隙当中大抵能隔上三日。

攻城的主将斛律朗乃是高隆之麾下数一数二的悍将,素以骁勇过人用兵诡诈而闻名,此举显见得是疲兵之术,意在消磨涿鹿士气,损耗备战之资。日久衰怠,则伺机一击即破。

吴冲为首的步兵将领们认为,兵贵主速,应趁今日之势乘胜追击,定可大挫其锐气。沈信却一径摆手,紧锁愁眉道:“不可。虽言御敌之道,不攻不破,然眼下满目疮痍,自顾已是无暇,只能以守为要。蛮子今日固损失惨重,撤退之时阵型却丝毫不乱,章法尚在,可见仍未气馁。若无万全之策便贸然出击,恐怕凶多吉少,徒增折损。”

此话也非全无道理。涿鹿被围城至今,兵困马乏,粮草之援又数度被截,迟迟见不到援兵的影子,已连门板梁柱都快全拆下来造箭,一粥一米都弥足珍贵,哪里还再经得起无端损耗。

瑶光也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适才一番检点,城中可用之数除却那实在伤重的,也不过只剩区区三千人,马兵步兵各半;城中壮年男子一千五百余,老弱妇孺不算在内,勉强共凑得出四五千众。兵法有云,凡守城之道有五败,一曰寡小弱众、二曰城大而人少、三曰粮寡而人众、四曰蓄货积于外、五曰外水高而城内低。”

蹲在一旁的步兵小都护撇撇嘴细声嘟囔道:“这些兵书上的大道理,军师丁奉那老小儿未遭蛮子一箭射死之前,也能顺嘴便扯出好几大篇。”

话音刚落,便遭吴冲一巴掌从脑后招呼过来:“闭嘴!你又知道个什么,大人在此商议要事,且只顾胡诌!”

沈信苦笑:“照此说来,五者倒是已通占其三,岂非必败之象?”

瑶光缓缓摇头:“那倒也未必。所谓阴极阳生,天地之道如是,战事亦同此理。涿鹿之利,在于地势。城筑于广川之上,高不近旱而水用足,因就地利,土坚水流,险阻可待。须知人力终有穷匮时,山河之势无所尽。”

“公子此话怎讲?”

瑶光对沈信端端拱手一揖:“敌众我寡,当以守为要,但诚如大人所言,以城中情形来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只能兵分两路,一边诈作无计可施,只照今日这般防守拖延,一边筹谋反攻之举,务求伤其根本。只要能在蛮子的强攻之下挨延过十日,战事必当有所转机。在下有一策或可冒险相试,却要斗胆向大人讨个军令状。”

在旁始终未发一言的马兵都统徐绍此刻瞪圆了双眼,几乎要跳起脚来,仿佛听见世间最荒诞不可为之事,满腹狐疑道:“却不知要怎么个伤其根本?公子想是还有所不知,实非末将怯战,只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刚据探子来报,因这月余苦战,蛮子见久攻不下,又陆续增调兵马,若加上公子前日所说的那三千西域骑兵,对方此时已有囤军三万三千之众,三万对五千,这……”

“不是三万对五千,是三万对两千。在下之计,只打算用两千守城,另三千人另有所用。黄昏时见桑干河上羊皮筏子已架起二十多条,却仍在紧锣密鼓日夜不休地赶工,想来若要把这三万三千兵马统统从对岸搬运过河,起码还需一倍之数。既不能主动出击,不如都放了他们渡河,反正照这么下去,他们早晚也是要过来的。”

众将面面相觑,心中都暗纳罕,这厮怕是疯了不成。

沈信见话局已呈僵持之势,再延宕下去也是无益,遂清了清嗓子:“白公子借过一步说话。”

瑶光临走,又顺手从篝火堆里抽走一根烧得焦黑的柴棍,架在腿上摇着轮椅随沈信前后离去。

众人只见他俩停在数十步之遥的墙根下,那形容古怪的白衣男子手中提着枯柴作笔在地上边说边划拉着什么,一向老成持重的太守大人则一改往日风度,时而作疾言厉色之态,时而负手来回踱步,显然内心挣扎得厉害,正犹豫不决。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沈信垂首凝望着地上炭黑的划痕,目光直勾勾恨不能化作长钉狠狠扎入地底。复又伸出脚将之胡乱涂踏了去,仰天长叹一声,一言不发闷头匆匆回转。

当清让提着空药箱拖着疲乏的步子挪回来时,恰见着沈信携瑶光在众将前肃容道:“因城中饥馑,战马已被宰杀过半,尚余不足七百之数,投石车三台,外加两床十二人开的破山弩,均可供尔调用。你虽于犬子有救命之恩,但军法如山,断无徇私通融的道理!可记得适才在老夫跟前立下的重状?便趁此时,当着众将士再说一遍吧。”

“在下孑然一身,唯有拿项上人头作保。若失此策,甘愿与城俱亡,首级悬于城楼,以慰英灵。”

太守既已有所决,且援兵一日不到,则涿鹿之困已是死局,死马也得当作活马来医。遂无人再有异议,也都陆续散去。

清让这两日所经所见,俱是血肉横飞惨烈非常,对生死之事已略感麻木,乍听之下并无多少惊诧,甚至完全没有想法。只将挎在肩头的药箱又提了提,缓缓走到师父身边,伸出双手轻轻搭在那木轮椅背的扶手上,像他往日常做的那样。

“师父,你已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嗓子都哑了,现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我这就推你回去休息吧。”

瑶光点点头:“你放心。我已同沈大人商定,若事有不测,只需留我一人之命交代,他自会想法子送你远走高飞。”

清让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勉力做出惯常那副嬉皮笑脸模样:“我并没什么不放心的。几时见你输过?何况,天地之大,若没了师父,我自个儿也不知该向何处去。”

“可这次与以往都不相同,乃是以一城之命作赌。你当真半点儿不怕?”

“怕有何用?来都来了,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弃了你独自逃命。哎,且师父你也并没教我卜卦算命的本事,又说行医施药沾惹是非,我该拿什么做营生去?只好赖住你养活,休想轻易甩脱。”

说话间两人回到厢房,瑶光却未肯就歇,反取了笔墨在一方薄宣上奋笔疾书起来,边写边道:“摆卦能有什么出息?与人胡诌祸福擅断前程,尽是些蒙人的浅薄伎俩。为师的师父当年早有明示,但凡奇门遁甲术数机变,经纬之易皆暗藏天机诡变,实乃通天彻地改朝换代的大谋略。真正学有所成者,怀此不世之才,哪有是为着去街头给人算卦蒙骗铜钱的。”

清让支着下巴饶有兴味道:“那师父你还不是照样在街头给人占卜多年,这会子又打起仗来了,你这到底算是学有所成还是没所成啊?说起来,师公又是哪路高人?既如此厉害,想必很有些名声,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我出师之时远还不到你如今这般年纪。大抵他老人家早有预料,以我这副麻烦性子必还得在红尘里厮混胡闹好些年,若一时不慎惹下祸端,岂不累及师尊清誉?说来惭愧,所以拜师之始,师父便叫立下重誓,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吐露其名讳,免得给他丢人。”

清让搔搔头,吐舌道:“那我不问便是。师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什么也帮不上你……以后也不准我向人提起你是我师父?”

瑶光闻言,笔锋稍滞,想了想却未停顿。他原书得一手潇散洒落的行书,字迹刚柔相济,意态清遒。此刻皆尽着落于纸上,又以两指拈起来略抖落一回将之晾干,尚不忘一边揶揄他道:“怎会无用?想你刚五岁上,一餐所食便几乎抵得上我一日的分量,一时看顾不到,便抓起那本《紫微斗数》撕着嚼了大半……为师十三岁时看那《素经》《六壬》还如同天书一般,哪儿用得着再教你什么易理卦象,不都被早早吃进肚中了?”

清让:“……”

瑶光将那纸叠好揣回袖里,也不再理会他,自去寻一榻和衣而卧闭目养神。

一夜无话。

清让年少身骨强健,瑶光向来克己甚严,少眠少食习以为常,两人虽只略歇了几个时辰,也觉精神恢复大半。

洗漱更衣后来至院中,见管家李伯早领着一众家丁仆役等候在此。

那李伯见他两人,当先施过一礼问道:“沈大人交代下来,着老奴率府中一干人等但凭公子吩咐便了。眼下咱们是造箭,还是钉木滚子?”

瑶光摆手一笑:“你们今日不需干别的,只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