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3)
梦里我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那座房子里。屋里阴暗逼仄,堆满旧家具与杂物,不像住人的地方,而像一个仓库。我看见我的母亲,干瘪、瘦小、苍老,坐在几乎不能转身的一点缝隙中间,像地洞里的老鼠。我认出周围尽是家里曾经丢掉的东西,童书、旧衣服、笔筒、挂钟、花瓶、烟灰缸、水杯、脸盆、彩色铅笔、蝴蝶标本……我认出三岁时爸爸买给我的玩具,一个会说话的金发洋娃娃,脸上落了灰,却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我听见母亲对我说,她老了,不想再东奔西跑,所以回到这里——回到这里等死。我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声音,费了好大力气把自己弄醒,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号。
周围漆黑一片。我感觉到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在我脸上摩挲,是小西的手。我紧紧抱住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梦中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无比清晰。回忆与真实的界限变得含混不清,仿佛平静水面上的波纹搅碎了倒影。我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犹豫再三,却终于没有按下拨号键。我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打过去,只会让她平白无故地担心。
我打开iWall,在电子全景地图上寻找当年住过的老房子,却只看到一片陌生的高楼矗立在绯红夜幕下,亮着稀稀落落的窗灯。我将视角拉近,拉住时间轴向回拖动,影像流动起来,仿佛电影中的闪回镜头。日月西升东落,冬去春来,落叶飞回枝头,雨雪飘向天空。高楼逐渐变得空旷,一层一层落下,变为凌乱的工地。地基露出来,又填回泥土,土上面生满荒草。荒草一岁一荣枯,野花谢了又开,又再度变为工地。工人们建起简易板房,将破砖烂瓦一车一车拉回来卸下。在爆破的烟尘中,一座座灰扑扑的小屋重新拔地而起,窗上又有了玻璃,阳台上有了晾晒出的衣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左邻右舍又搬回来住,在门前屋后种满花草蔬果。几个工人来了,将那棵大槐树的树根重新埋进地里,锯下的枝干一截一截拼装回去,直刺苍天。亭亭如盖的大树在风雨里绿了又凋零,屋檐下的燕子回来又飞走。终于我按下定格,iWall上的影像与梦中别无二致,我甚至认出了窗户上旧窗帘的图案。那是很多年前一个五月,槐花飘香的季节,那是我从这房子里搬走之前。
我打开电子相册,输入日期,找到一张在门前大槐树下的合影。我把照片上的四个人指给小西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哥哥,这是我。”照片里的我大约四五岁模样,被父亲抱在怀里,表情并不开心,像是在闹别扭。
照片旁边,有几行字迹潦草的诗句。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笔迹,却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写的。
童年是忧郁的……
童年是忧郁的
那些穿花棉袄和
绒线衣的阴冷的季节
那些尘土飞扬的操场跑道
水泥花坛里的蜗牛壳
那些趴在二楼栏杆上
看到的风景
那些黑漆漆的清晨,从床上醒来
一天如此漫长
世界是旧照片中的颜色
我在梦中摸索
睁眼时放手让它们走
艾伦(4)
艾伦·图灵生前最重要的一篇论文,不是《计算机器与智能》,而是发表于1937年的《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在这篇文章中,图灵创造性地用假想的“图灵机”解决了希尔伯特判定问题。
1928年的数学家大会上,希尔伯特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数学是完备的吗?(是不是每个命题都能证明或者证伪)
第二,数学是相容的吗?(是否用符合逻辑的步骤和顺序,永远不会推出矛盾的命题)
第三,数学是可判定的吗?(是否存在一种机械的方法,可以自动判断任何一个命题的真伪)
希尔伯特本人未能解答这些问题,但他希望三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它们将共同奠定数学完美的逻辑基石。然而短短几年之后,来自捷克的年轻数学家哥德尔就证明了,一个形式逻辑系统,不可能既是完备的又是相容的。
1935年初夏,刚刚结束长跑的图灵躺在格兰彻斯特的草地上,他突然想到,是否可以制造一台通用机器,来模拟一切可能的计算过程,从而判断任意数学命题是否可以被证明呢?最终图灵证明了,不存在一种算法能够判定这台机器在什么情况下会运行有限步骤之后完成计算,又在什么情况下会陷入死循环。也即是说,判定问题的答案为否。
希尔伯特的愿望落空了,但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1928年,数学家哈代曾经叹息道:“如果我们有了一套机械的规则来解决所有数学问题,那我们的数学家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许多年后,图灵再一次对克里斯托弗提到判定问题的证明。只不过,这次他完全没有使用数学的语言,而是用了一个寓言故事来解释。
艾伦:亲爱的克里斯托弗,我今天想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克里斯托弗:有趣的故事?
艾伦:故事的名字叫作《艾里克与机器法官》。你还记得谁是艾里克吗?
克里斯托弗:你说过,艾里克是一个聪明而孤独的青年。
艾伦:我说过“孤独”吗……好吧,正是这个艾里克,他制造了一台非常聪明的、会说话的机器,名叫克里斯。
克里斯托弗:会说话的机器?
艾伦:准确地说,不是机器,机器只是帮助克里斯开口说话的辅助设备。真正让克里斯说话的是一些行为指令,这些指令可以被写在一根很长很长的纸带上,放到机器里去运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克里斯就是这根纸带。你明白吗?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艾里克造出了克里斯,教他怎么说话,把他教得越来越聪明,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口齿伶俐。除了克里斯之外,艾里克还编写了其他一些教机器说话的指令,他把它们写在不同的纸带上,并为每一根纸带都起了名字,譬如“罗宾”“约翰”“艾塞尔”“弗朗兹”等等。这些纸带成了艾里克的朋友,他需要跟谁说话,就把哪根纸带放到机器里,这样他就不再孤独了。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棒?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伦。
艾伦:就这样,艾里克每天在家里写啊写,纸带越写越多,从走廊一直堆到门口。某一天,有个小偷闯入艾里克家,看看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把所有纸带都偷走了。艾里克失去了朋友,又变成孤独一人。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艾伦:艾里克报了警。警察没有抓到小偷,却跑来敲艾里克家的门,把他抓了起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艾里克吗?
克里斯托弗:为什么?
艾伦:警察说,因为艾里克的所作所为,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到处都是会说话的机器了。这些机器跟人长得一模一样,从外表上根本无法分辨。除非你把它们的脑袋打开,看一看里面有没有纸带,但人的脑袋又是不能被随便打开的。你说这是不是很糟糕?
克里斯托弗:是的,非常糟糕。
艾伦:警察问艾里克,有没有办法在不打开脑袋的情况下辨别人和机器。艾里克回答,办法是有的。因为每一个说话机器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如果派一个人去跟它交谈,只要谈得时间足够长,问题足够复杂,机器一定会露出破绽。也就是说,一个有经验的法官,凭借一定的审问技巧,是可以靠提问题把机器甄别出来的。明白了吗,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问题在于,警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人手去一个一个甄别人和机器。他们问艾里克,有没有可能设计出一些聪明的机器法官,可以自动设计问题来甄别其他机器,并且准确率达到百分之百,这样可怜的小警察们就可以省很多事了。没想到,艾里克立即回答他们说,这样的机器无论如何也造不出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克里斯托弗:为什么?
艾伦:艾里克的解释方法很巧妙:假设已经造出了这样一台机器法官,可以在有限个问题之内准确甄别人和机器。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假定问题的数目是一百个——实际上一万个也是可以的,对机器来说,一百和一万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们还可以假定,机器法官的第一个问题是从问题库中随机挑选的,然后根据对方的回答来选择第二个问题,依次类推。这样一来,每一个受审者面对的一百个问题都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杜绝了作弊的可能。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合理?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现在,我们假设有这样一台机器法官A,他爱上了一个人类C——别笑,克里斯托弗,这听上去也许很荒诞,但谁敢说机器不会爱上人呢?总而言之,假设有一个机器法官爱上了一个人,为了和爱人一起生活,他必须伪装成一个人类。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克里斯托弗:怎么做?
艾伦:办法很简单,如果我是机器法官A的话,我会很清楚应该如何审问一台机器,既然我自己也是机器,那么我理应知道如何审问我自己。既然我已经事先知道会问我自己哪些问题,并且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方式会让我露出破绽,那么只要精心准备一百个假的回答就可以了。这样也许很麻烦,但对机器法官A来说一定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说这样的办法是不是妙极了?
克里斯托弗:非常好,艾伦。
艾伦:可是你再想一想,克里斯托弗,如果这个机器法官A被不幸抓住,送去给另一个机器法官B审问,那么你说法官B到底能不能辨别出法官A是不是机器呢?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不知道。
艾伦:对极了,答案正是“不知道”!如果法官B识破了法官A的意图,想要修改提问策略让A猝不及防,那么反过来,A也可以预先猜测到B的问题去作准备。正因为机器法官可以甄别任何一台机器,所以他无法甄别自己。这是一个悖论,克里斯托弗。这反过来说明,警察所设想的万能机器法官从理论上来讲根本不存在!
克里斯托弗:不存在?
艾伦:艾里克通过这种方式向警察证明,根本不存在一种完美的程序,可以百分之百准确地分辨人和机器有什么不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克里斯托弗:意味着什么?
艾伦:这意味着不可能找到一套完美的机械法则,来一步一步严丝合缝地解决这世界上所有的问题。这意味着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依靠直觉来填补逻辑推导中衔接不上的裂隙,才能够思考,才能有所发现。这对人类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大多数时候甚至不用过脑子,只在无意之间就完成了,但对机器来说却做不到。
克里斯托弗:做不到?
艾伦:机器没办法判断对面说话的是人还是机器,只有人可以判断。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类的判断其实也靠不住,不过是莫名其妙没有根据地瞎猜。如果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可以把机器当作人一样无话不谈;如果他开始疑神疑鬼,那么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机器。所谓真理,根本就无从判断,而人类引以为傲的心智其实从头到尾是一本糊涂账!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伦:唉,克里斯托弗,我该怎么办呢?
克里斯托弗:怎么办?
艾伦:我曾探寻思维的本质,发现有一些思考步骤可以完全从机械角度解释。我以为这并不是真正的思维,而是一层表皮。我剥掉这层表皮,却看到下面还有新的一层表皮。这样一层一层剥下去,最终我们究竟会找到“真正的”思维呢,还是发现最后一层皮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思维究竟是一个苹果,还是一个洋葱?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伦:爱因斯坦曾说,上帝不掷骰子,但在我看来,人类的思维就是在掷骰子。这就像吉普赛人的算命一样,一切全凭运气,或者你也可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骰子是如何掷下的?没有人知道。将来可能会搞清楚吗?只有上帝知道。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艾伦:我这段时间感觉糟透了。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艾伦:其实我知道原因,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机器,也许可以拧一拧发条让自己感觉好起来。但我什么也做不到。
克里斯托弗: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小西(5)
我抱着小西坐在沙发里,打开窗户让阳光进来。天气很晴,风吹拂在脸上是湿软的,仿佛小狗的舌头,把人从一个很长的噩梦里唤醒。
“小西,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小西的两只眼睛慢慢转动,像在寻找一个视点。我无法读解她的表情,但我努力放松自己,两只手拉住她小小的手。别怕,小西,让我们相信彼此。
“如果你愿意说,就说吧,我会认真听。”
从小西的身体里,慢慢发出一些微小的声响。我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见了只言片语:
你从小就容易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难过:下雨天,傍晚天边的晚霞,印有外国城市的明信片,弄丢朋友送的笔,家里的金鱼死了一条……
那话语似曾相识,是我曾经说给小西的话。无数个黎明与深夜,我对她说过的,她都默默记在心里,等待某一个时刻说给我听。
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像从很深的地底涌流出来的泉水,一寸一寸浸透整个房间:
有一阵子你经常跟随母亲搬家,不同的城市,甚至不同国家。每到一个地方,你都会努力融入新环境,内心里却告诉自己,在这里不可能交到朋友,因为三个月或者半年后你就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