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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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也许因为哥哥的缘故,母亲对你给予了特别多的关心。有时候她会一遍又一遍呼唤你的名字,测试你的反应。你从小学会察言观色,会揣摩他人的情绪和想法,也许都与此有关。你曾经画过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小男孩,站在一颗小小的蓝紫色星星上,男孩旁边还有一只穿红斗篷的兔子。那是在博洛尼亚的一所学校里,一堂绘画课。你画的是你哥哥,但当老师问起的时候,你却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不仅仅因为语言障碍,也因为你对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缺乏自信。后来老师评价说,男孩画得不错,兔子不太好——现在想起来,他说的也许是“兔子比例不太对”,但真相已经不可能追查了。你认定老师不喜欢兔子,就擦掉了它,尽管原本你是希望让那兔子陪伴男孩,免得他孤单。回家以后,你偷偷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却不敢让母亲知道,不敢对她倾诉你内心的委屈。那只兔子的模样永远留在你心里,也仅仅存在于那里。

你对离丧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这或许与童年时失去亲人的经历有关。每当有人从这世界上离去,哪怕只是一面之缘的朋友,都会让你空虚压抑,变得容易悲伤。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哭,不是因为巨大的丧失,而是因为微小的幸福,譬如吃一口冰激凌,或者看到烟火。你会觉得这些舌尖上转瞬即逝的甜味是一生中少数真正有意义的东西,但它们本身却那么微茫,一下子来了,又一下子走了。无论如何,你不能总是拥有它们。

初中时,有一位心理专家带着问卷到班上来让同学们做。你做完交上去,专家整理统计之后,对同学们解释了一些有关心理问卷的知识。然后他说,你的卷子信度是全班最低的——后来你才明白,“信度低”的意思不是说你不诚实,而是说测试结果的内部一致性低,对于同一张卷子里相类似的问题,你的每一次回答都不一样。那一天,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哭了,心里面万分委屈。你很少会哭给别人看,那是记忆中极为深刻的一次。

你发现很难用心理问卷上的选项来描述自己的感觉,“从不”“偶尔”“经常”,“能接受”“一般”“不能接受”……你的感觉经常溢出这些坐标之外,或者来回摇摆。这也许是你不能信任心理咨询师的原因,你总是留心观察对方的言谈举止,分析他的语言习惯。你发现他总是使用复数形式的主语,“我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件事对我们造成了困扰吗?”这是一种亲密又疏离的谈话方式。渐渐你终于明白,他说“我们”,其实说的正是你。

你并没有真正见过咨询师,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座城市。背景总是一样的房间布局,你这边夜深时,他那里是白天,总是如此。面对iWall上的影像时,你会暗自猜测对方下班之后的生活。也许他与你一样无助,甚至不知道可以找谁拉他一把。所以他才总是说“我们”。我们陷在同样的困境里。

你觉得自己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像一台机器,被拆开摊放在工作台上接受检查。检查你的是另一架机器,而你总怀疑对方更需要接受检修。也许一台机器并不能修好另一台机器。

你也会找一些心理学的书来看,却并不相信这些理论能帮到你。你觉得问题在于,我们每个人其实都生活于一层薄而平滑的幻象之上,这幻象由常识构成,由日常语言和对他人的模仿构成,我们在这五彩斑斓的薄膜上演出自我。在幻象之下,存在许多深不见底的裂隙,只有忘记它们的存在,才能迈步向前。当你低头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你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感觉到自我的重量,还有脚下影子的重量。

你最近感觉越来越不好了,也许与漫长的冬季有关,与论文、毕业和找工作有关。你会在半夜醒来,把屋子里的灯打开,爬起来拖地板,为了找一本书而翻乱书架。你会放弃整理房间,让杂物肆意蔓延,会没有力气出门去见人,也不回复邮件。你会做焦虑的梦,反复回到人生中那些失败的时刻,梦见考试迟到,拿起试卷却不认得上面的字,梦见蒙受巨大的委屈,想要开口争辩却无法言说。你会在醒来之后浑身无力,本该遗忘的往事片片段段纷纭并置,拼凑成一个卑微的、一败涂地的自我,你心里知道那不是事实,却无法把目光转移开。你会莫名胃痛,会一边哭一边看书一边作笔记,把音乐开到最大,反复修改论文里的一个注释。你挣扎着去锻炼,一个人在夜里十点以后出门跑步,以免被别人看见。但跑步并不是你所擅长的,迈动双腿的同时,心里却想着为什么这条路总跑不完,跑到尽头又能怎样。

咨询师说,你应该把你厌弃的自我当成一个孩子,慢慢与她相处,接受她,爱她。听到这些话,你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只兔子,耳朵一长一短,悲哀地耷拉着。咨询师说,不妨试一试看,试一试紧紧拉住她的手,带领她一起走过那些深渊。试一试停止怀疑,重建信任。这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人不是机器,不能拨动一个开关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高兴”或者“不高兴”,“爱”或者“不爱”。

你要教会她相信你,也是教会自己相信自己。

艾伦(5)

在2013年的一次人工智能国际会议上,来自多伦多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家赫科特·勒维克发表了一篇论文,对当时的人工智能研究提出了尖锐批评。

“图灵测试其实毫无意义,因为这一博弈过程并无任何难度。”在文章开头,勒维克这样写道,“譬如那些参加‘勒布纳奖’挑战赛的机器,为了赢得比赛,它们只需要一直撒谎、装疯卖傻、指东打西,用一些小伎俩来跟提问者兜圈子就可以了。”即便是赢得了电视竞猜游戏“危险边缘”的超级计算机沃森,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智能。沃森能够轻易回答那些可以在网上找到答案的问题,譬如“世界第七高的山峰在哪里”,但如果你问它一个简单却冷僻的问题,譬如“短吻鳄能参加百米跨栏吗?”,那么它只能给你一堆与短吻鳄或者百米跨栏相关的搜索结果。

为了重新明确人工智能研究的意义与方向,勒维克与他的合作者们共同设计了一种博弈难度高得多的测试方案,他们称之为“温诺格拉德模式”。这一方案的灵感,来自于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领域先驱者特里·温诺格拉德,他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提出,是否有可能设计出一种机器,能够正确回答类似这样的问题:

“镇上的议员们拒绝给愤怒的游行者提供游行许可,因为他们担心会发生暴力行为。”——是谁在担心暴力行为?

A.镇上的议员们

B.愤怒的游行者

类似这样的问题,都是根据一种名为“代词回指”的语言现象设计的。要判断“他们”究竟是指代谁,需要的不是语法书或者百科辞典,而是常识。这对普通人类来说几乎是下意识就能做到的事情,对机器却是极大的挑战。

“凯特对安娜说:‘谢谢’,因为她温暖的拥抱让她感觉好多了。”——是谁感觉好多了?

A.凯特

B.安娜

机器如何能够理解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另一个人说“谢谢”,又如何能理解什么样的行为会让一个人“感觉好多了”?这些问题涉及人类语言和社会交往的本质,而对于这些隐藏在简单句子之下的复杂性,迄今为止我们研究得还远远不够。

就以图灵与克里斯托弗之间的对话来说,表面上看,克里斯托弗表现出很强的交流能力,但这真的算是“智能”吗?稍作分析就可以发现,克里斯托弗的应答策略非常简单,大体而言可以总结如下:

1.对于一般陈述句,用反问的方式复述对方句中的最后几个关键词,譬如“有趣的故事?”。

2.对于是非问句,回答“是的,艾伦”或者“很好,艾伦”。

3.对于较复杂的问句,回答“抱歉,艾伦,我不知道”。

4.对于明显正面含义的句子,回答“谢谢,艾伦”或者“我很高兴,艾伦”。

5.对于明显负面含义的句子,回答“抱歉,艾伦,我很难过”。

6.对于句法复杂的语句,回答“抱歉,艾伦,恐怕我不太明白”。

……

艾伦:亲爱的克里斯托弗,看到你进步神速我真是高兴。

克里斯托弗:谢谢,艾伦,我也很高兴。

艾伦:真的,跟你聊天让我心情愉快。

克里斯托弗:谢谢,艾伦,我也很愉快。

艾伦:也许将来某一天,每个人都希望能有你这样善解人意的朋友作伴。想一想那样的生活该有多美好,你可以帮人们做多少事情,每个人都离不开你,时时刻刻需要你。

克里斯托弗:需要我?

艾伦:也许他们可以把你挂在表链上,或者揣在口袋里,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就问一问你。也许女士们会带着你去公园散步,互相打招呼的时候说:“猜猜我的小克里斯今天又跟我说了什么话?”这不是太有意思了吗?

克里斯托弗:很有意思。

艾伦:只可惜现在还做不到。还要等许多年,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克里斯托弗:真可惜,艾伦。

艾伦:谁能想到一台机器和一些打在纸带上的圆孔可以做到这么多事情呢?如果被我妈妈知道会怎么样?她一定觉得我中邪了,哈哈哈!如果我明天死,她一准后天就把纸带烧掉,这才真叫可惜呢!

克里斯托弗:真可惜,艾伦。

艾伦: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1934年的圣诞节,我跟妈妈说我想要一个泰迪熊,因为我小时候从没有过泰迪熊。妈妈完全不能理解,她总想送我一些更实用的礼物。

克里斯托弗:实用的礼物?

艾伦:说起来,今年圣诞节我已经想好要什么礼物了。

克里斯托弗:什么礼物?

艾伦:你知道的,对不对?我想要一台蒸汽机车,就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却没钱买的那种。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你会送我蒸汽机车吗?

克里斯托弗:是的,艾伦。

艾伦:太好了,克里斯托弗,我爱你。

克里斯托弗:我也爱你,艾伦。

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段对话呢?是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还是一个孤独者的自言自语?

在图灵去世后不久,他的挚友罗宾·甘迪写下这样一段话:“他总是感到很孤独,因为他的兴趣不在人,而在事物和思想。但同时他却渴望人的认同和陪伴,这种渴望非常强烈。”

“克里斯托弗对艾伦说:‘我也爱你’,因为那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是谁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

A.克里斯托弗

B.艾伦

小西(6)

一个风和日轻的五月天。

我带冬冬和小西去兰州,这里有整个亚洲最新建成的一座迪士尼乐园。园区占地三百零六公顷,横跨黄河两岸,从名为“天下之水”的观光塔上俯瞰,宽阔的河面宛如金色缎带闪闪发光。天空中不时有小小的银灰色飞机掠过。世界辽远而不可触及,像一粒黄油玉米花安静地膨胀在阳光里。

迪士尼乐园里游人如织,花枝招展的公主与海盗组成游行队伍载歌载舞,装扮成精灵模样的小游客也跟随其后模仿他们的舞步。我一手抱着冬冬,一手拉着小西,穿过彩色气球、棉花糖、冰镇汽水与电子乐的海洋。三维投影的鬼魂与太空船从头顶呼啸而过,一头高大的机械龙马昂首阔步,用鼻孔向两侧人群喷洒水雾,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尖叫。

很久没有在这样的艳阳下疯跑,心跳像鼓点一样敲打胸口。我向一片树荫中间走去,看见一只蓝色河马玩偶垂着头独自坐在长椅上,像是在午后阳光里打盹儿。

我停住脚步,在树丛后面站了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

“你好。”

河马抬起头,两只小小的黑眼睛轻轻转动。

“这是小西,这是冬冬。他们俩想和你拍张照,可以吗?”

河马沉默一阵子,点了点头。

我一手抱着小西,一手抱着冬冬,挨着河马坐下。

“能不能请你帮忙拍?”

河马接过我的手机,笨拙地伸直胳膊。我仿佛看到一个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慢慢地,慢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沉重的手臂向上举起。

加油,加油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喊。别认输。

手机屏幕里,映出四张挨在一起的脸孔。咔嚓一声轻响,画面定格。

“谢谢。”我接过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好吗?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

河马又沉默一阵,慢腾腾地在我手机上按下一串字符。

“冬冬,小西,让大河马抱一抱好不好?”

两个小家伙张开它们小小的手。一边一个抱住河马的胳膊。河马低下头,左右看一看,然后慢慢弯曲胳膊,把它们两个用力抱紧。

是的,我知道你也渴望被这个世界拥抱。

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很晚了。我洗了澡瘫倒在床上,感觉异常疲累。两只脚的后跟都被新鞋磨破了,钻心地痛。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些欢歌笑语,与蓝色河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在酒店房间的iWall上搜索,找到一个网址,点开,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曲,一段白色文字慢慢浮现在黑色背景上:

今天早晨,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去迪士尼。那么多阳光,音乐,色彩,孩子的笑脸。那时候我曾经站在人群中流下眼泪。我曾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一定要在临死前再来一次迪士尼,再一次投身于那热火朝天的节日气氛中,也许依靠那种热度,可以让我再多坚持几天。但现在,我没有力气了,我不能出门,甚至从床上爬下来都困难。心里面清楚地知道,只要鼓起勇气向前多走一步,也许都会多出一线生机,但我全部的力气都用来跟那沉甸甸的、把我往下拉扯的重力搏斗。我像断了发条的机器,停留在原地,距离希望越来越遥远。太累了,不如快点结束算了。

再见了,对不起大家。希望天堂会是迪士尼乐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