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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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这点你是不知道的。爱能读懂写在最遥远星星上的诗篇,恨却令人眼盲,除了你狭隘封闭、已被贪婪之火烤枯的欲望之园外,你一无所见。你严重缺乏想象力,这是你性格中一个真正致命的缺陷,而这完全是你内心的仇恨产生的结果。你的仇恨不断地噬咬着你的天性,就像是苔藓啃噬山毛柳的根,最后你眼中除了一些最粗劣的兴趣和最微小的目标外,别无他物。本应由爱培养的能力已被恨侵蚀毒害,陷于瘫痪。当你父亲首次攻击我时,他把自己当成你的密友并给你写了一封私密的信。当我读到那封充满了下流威胁和粗鄙暴力的密信时,我马上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向我苦难的岁月森然逼近。我告诉你我不会夹在你们这对有着宿怨旧仇的父子中间,成为你们彼此报复对方的工具。对于你父亲,身处伦敦的我比起在霍姆堡的外交大臣[9]自然是一个更大的攻击目标,把我放在这样的位置上哪怕是片刻都是不公平的。我生活中有更好的事情要去做,用不着和一个落魄愚笨的醉汉去大吵大闹。但你看不见这些,仇恨令你眼盲。你坚持你们的吵架与我无关,你不允许父亲对你的私人友谊发号施令,我如果出面干涉更是不公平。在你征求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之前,你已经给父亲寄去了一封愚蠢粗俗的电报作为你的回应。而这又把你卷入紧接着的、愚蠢粗俗的行径之中。生命中的那些致命错误并不是由于人缺乏理性——非理性的时刻可能是人最好的时刻,因为人的逻辑往往会引发某些致命的错误。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那封电报决定了你和你父亲接下来的全部纠葛,以及我随后的整个生活。令人奇怪的是,这封电报的水准就连一个最普通的街头男孩看了都会感到羞愧。从唐突无礼的电报到自命不凡的律师信是一个自然的发展过程,你的律师写给你父亲信件的结果当然是进一步地刺激他,是你把你父亲逼入死角,让他作困兽斗。你将这事作为一件关乎荣誉或者不如说是可耻的事件逼他,这样你的上诉就有更大的效果了。确实,如你所愿,他第二次对我展开攻讦,不再是以你的私人朋友的身份写一封私人密信了,而是把我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大肆攻击。我不得不把他从我房子里赶走。为了在整个世界面前侮辱我,你父亲一家接一家饭店地找我。他是如此张狂,如果我奋起还击,我会被摧毁,但如果我不还击,我也会被摧毁。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本应站出来为我说话,说你不会任人诋毁我摧残我,将我曝于可恨的攻击和无耻的指控之下。哪怕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难道你不该乐于立即采取行动,正式声明放弃你我的友情吗?我想,你现在能感觉到了吧。但当时你丝毫没有这样做的念头。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所能想到的(当然除了继续给他写侮辱信件和电报之外),是去买了一把荒唐的手枪,后来手枪在伯克利当场走火,这在当时引起了更轰动的轩然大波,事件之严重甚至你自己也有所耳闻。实际上,你似乎乐见自己成为你父亲和像我这般有社会地位的人物之间激烈争吵的起因。因为,我自然地猜想,这样能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使你觉得自己是多么重要。你的父亲可能拥有你的肉体,这点我不感兴趣;你的灵魂属于我,这点他不感兴趣——这样的解决方式对你是痛苦的。你嗅到了一个哗众取宠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奔向它,你甚至感到高兴,因为你感到身处其间是安全的。你显得如此亢奋,我记不起在整个季节余下的时间你曾像那样兴奋过。你唯一失望的似乎是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并且你我之间再没进一步的会面和吵闹。你通过不断给你父亲发电报来聊以自慰,以致到最后你父亲忍无可忍,写信言明他已下令让仆人再也不要接收你以任何借口发来的电报。但这吓不倒你。你看到了公开明信片的各种巨大机会,并且充分利用了这些机会,变本加厉地对你父亲紧逼不放。我并不认为你父亲会善罢甘休,他身上有着强烈的家族本能,他对你的恨和你对他的恨同样持久不化,于是我就成了你们双方的借口,既是你们的攻击对象又是你们的庇护之体。你父亲对于声名狼藉之事的热衷不仅是个人的痼癖而且是有家族传统的。并且,只要他这方面的兴趣减弱片刻,你的信件和明信片又会将那旧时的火焰迅速燃起。它们确有此功效!他自然继续反击。他在私人场合攻击过我的绅士身份,也在公开场合将我作为一位公众人物攻击。最后,他决定向我发起终极大反攻,毁我艺术家之名,地点就选在我的作品排演的地方。在我一部戏剧的首演之夜,他骗得了一个座位,然后策划了一个中断我作品演出的诡计,他要向观众发表关于我的肮脏演说,侮辱我的演员,在我谢幕时向我抛掷猥亵肮脏、带有攻击性的东西,完全想以某种荒谬可笑的方式通过我的作品毁灭我。纯属巧合,一次你父亲在烂醉瞬间意外吐露真相,在其他人面前吹嘘自己的意图。警察得知此事后将他阻挡在剧院外。那时你的时机来了,那就是你的机会。难道你不觉得你本应了解这点,站出来声明你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他们因你的缘故毁我的艺术?你知道艺术对我意味着什么——它是我探求世界的主要方法,最初是探求我自己,然后是探求整个世界。艺术是我生命的真正激情所在,世界的其他爱与艺术之爱相比如同沼泽之水之于红酒,抑或是沼泽泥潭上的萤火虫之于如镜圆月之神光。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你性格中的致命弱点是因你想象力的匮乏吗?你眼前要做的其实非常简单,也非常清楚,但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什么也看不见。快九个月了,你父亲以最可耻的方式羞辱我,迫害我,我是不会向他道歉的。我也无法将你从我的生活中逐出,尽管我已试了一遍又一遍。为了逃离你,我甚至离开英格兰前往国外,但最终都是徒劳。你是唯一一个本可做点什么的人,整个事态的关键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能让你略微回报一点我曾给予你的爱恋、善意、慷慨和体贴。如果你能欣赏我作为一名艺术家哪怕十分之一的价值,你也会这样做的。但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那种能“让我们像了解理想中的那样去了解现实状态下人和人建立的关系”的能力在你身上已经消亡,你只想着如何将你的父亲投入大牢。正如你经常说的,看到他站在被告席上是你的一个心愿。这个词成为你日常谈话的口头禅之一,几乎每顿饭你都会提到它。好了,你现在心满意足了吧,仇恨让你件件事都称心如意,它的确是一位对你百般溺爱的主子。确实,只要谁愿意追随它,它对谁都是这样。连续两天,你和法官们坐在高椅上,尽情欣赏了你父亲站在“中央刑事法院”被告席上的一幕,第三天我代替了你父亲。结果呢?在你们仇恨肮脏的游戏中,你们父子两位都为我的灵魂投骰子下赌注,而你碰巧输了。就是这样!

你看,我把你的生活写给你看,你不得不正视它。你我已经认识四年多了,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我们是在一起的,另外一半因为我们的友谊我要在狱中度过。我不知道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如果你真能收到的话——你在哪里?罗马,那不勒斯,巴黎,威尼斯,或者我可以断定,你一定在某个临海或沿河的美丽城市。包围你的,如果不是你和我在一起时那些无用的奢侈品,至少也是种种好看、好听、好吃的物品。生活对你来说是可爱的。然而,如果你果真聪明,并且希望能以不同的方式发现更加可爱的生活,请你将阅读这封可怕的信——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封信是可怕的——作为你生命的一个重要的危机时刻,同时也作为重要的转折点,正如我将写作这封信视作我生命的重大危机和转折点一样。你苍白的脸经常会因为喝酒或兴奋而泛起红晕,当你读到这封信的内容时,如果你因为羞耻而不时感到双颊如同被炉火灼炙,那对你更好。最高层次的邪恶是肤浅。不管什么,能被认识到的总是好的。

现在我已经说到我的羁押处了,不是吗?在警察局的牢房过了一夜后,我被囚车运到这里。你当时非常关心我,对我也很好。在出国前的几乎每个下午——如果不是每天下午的话——你都不辞辛苦地开车到霍勒维来看我。你也给我寄来非常甜美体贴的信件。但是把我送进监狱的正是你而不是你父亲,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是有责任的。你从未明白正是因为你,为了你,也是经你的手我才进了监狱。哪怕是我站在木制囚笼栅栏后面的这样一幅图景,也无法激活你那如一潭死水般的想象力。你有的只是作为一幕哀怜戏剧看客的同情和伤感,但从未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可怕悲剧的真正策划者。我看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如果你的心不是让仇恨操纵得愚钝而麻木,它本会告诉你这一切的,我实在不想替代它来告诉你。人应该通过自己的天性去了解万物,如果他们对此无所感知也不能明白,那么仅靠他人告知是徒劳无益的。我现在写信告诉你这些,是因为在我两年漫长的铁窗生活中,你对我采取的行为和缄默态度促使我必须这样做。并且,正如事情结果所显示的,只有我一人遭到严惩,但这倒是一件令我快乐的事情。有很多理由使我心甘情愿地去承担,尽管当我看着你时,我的眼睛一直告诉我,你彻底任性的盲目是可鄙可耻的。我记得有一次你满怀骄傲地向我展示你写的、发表在一份半便士报纸上的有关我的一封信。确实,那是一件非常拘谨节制的平庸之作。你在信中代表一名“落魄者”大声吁求“英国人的公平精神”,或说些类似的庸词套话。如果这封信是为遭受痛苦指控的某位正派人而写的,并且你个人又和他不熟悉,那也说得过去。但你偏偏认为那是封精彩绝伦的亲笔信,你将其视作堂吉诃德式骑士精神的证明。我知道你给其他报社也写了信,但没发表。当时他们只是说你恨自己的父亲,其实你的爱恨没人在乎。你应该知道,那就是从智力方面考虑,恨是一个永恒的消极力量;从情感方面考虑,仇恨意味着一种官能的萎缩和退化,它消灭一切,唯留自身。写信告诉报社自己恨某人不亚于说自己患上了某种可耻的难以启齿的疾病。你所恨的是自己的父亲,并且这种恨又完全是相互的,这样的事实并没让你的恨显出一丝高贵或精致。如果它真能显示什么,那只不过是你的遗传疾病……

我还记得,法庭执行裁决时,将我的房子、书籍和家具都扣押并登广告出售,我面临破产,自然写信告诉你这件事。我并未提及正是为了支付给你买礼物的钱,法警才进入你经常来用餐的我家,我想——不管我想得对不对——这消息可能会让你有点难过。我仅仅将单纯的事实告诉你,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事实。结果,你从布伦给我回信,尽情抒发你几乎称得上是喜悦兴奋的心情。你在信里说,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正缺钱”,被迫去筹了一千五百镑作为审理费用。还说我的破产可让他出一回真正的“洋相”,这样他就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财物弥补他的花费。你现在认识到仇恨让人眼盲这句话的含义了吗?是的,当说到仇恨是摧毁一切、独留它自己的一种官能退化时,我实际上是在科学地描述一个真实的心理事实。我所有心爱的物品都将被迫贱卖——伯恩·琼斯的绘画,惠斯勒的绘画,我的蒙特西利,我的西蒙·莎乐美,我的瓷器,我的藏书,我收藏了几乎所有同时代诗人的诗集,包括雨果、惠特曼、斯温伯恩、马拉美、莫里斯、魏尔伦的诗集,还有我父亲母亲装订精美的作品,我大学时代和中学时代所获得的各种奖品,各种精装版本或相类似的书籍——这些对你来说毫无意味,你曾说它们让你烦透了,仅此而已。整件事里你真正看重的是你父亲最终会损失几百英镑,就是这种细枝末节的想法令你欣喜若狂。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关于审判所需的开销,你父亲曾在奥尔良俱乐部公开宣称,如果这场官司要花上他两万英镑,那是绝对值得的!他已完全从中获得了一种乐趣、愉悦和胜利。事实上,他不仅能将我投入监狱关上两年,而且还能让我被带出去一个下午,将我的破产昭告天下,这种始料未及的经历使他的享受更完满了。那是我耻辱的顶点,也是你父亲彻底完美的胜利。我非常清楚,如果当初你父亲没有声明他的诉讼费要由我担负,你无论如何会对我的藏书所遭到的浩劫深感同情,这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是难以弥补的损失,在我所有的物质损失中这个是最让我难过的。如果你还念及这些年我在你身上所花的大把大把的钱,以及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靠我生活的,你本可以为我稍花点钱,将我的一些书买回来。最多也不到一百五十镑,相当于平时一周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但是想到你父亲的口袋即将丢掉几个便士,这一想法带给你的卑贱渺小的乐趣令你彻底忘记了自己应该给我一点小小的回报,不管它是多么微小,多么易行,多么廉价,多么了无新意,如果你能为我做到,那对我会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和帮助。因此我说,仇恨令人眼盲,我说得对吗?你现在看到了吗?如果没有,再试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