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没必要告诉你,无论是事发当时还是现在,我对整个事件看得是多么清楚。但我对自己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必须守护我心中的爱。如果我因受困囹圄就抛别爱,我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那一时段我从霍勒维给你写的信,就是我倾听天性强烈呼唤的努力。如果我选择诅咒你,我也是能够将你撕成碎片的。我本可以怒斥着将你撕成万段,本可以举一面镜子让你照照镜中自己的模样。你可能认不出那是你自己,直至看到镜中的影子也会做着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些可怕动作,才会认出那是谁,然后你会恨它,也会恨你自己,这恨意永不消弭,也远不止于此。现在另一个人的罪孽被记在了我的账上。如果我愿意,在任何一次庭审中,我都可以做到为了自救而让他付出代价。我的耻辱确实难以洗清,但我绝不至于被关进监狱。如果我愿意证明主证人们——即三个最重要的证人——是受你父亲和他的律师们精心调教的——他们不仅仅在如何保持沉默上,也在如何发表证言上保持一致,完全将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有目的、有预谋、有排演地转嫁到我身上,我本可以让法官将他们一一逐出证人席,比驱逐那位做伪证的无耻之徒阿提克斯还要迅速。我本可以虚情假意,双手插袋,像一位自由人一样潇洒地离开法庭,强大的压力鞭策我这样做,那些一心一意关心我的利益和家产命运的人热切建议我、乞求我,甚至是恳请我这样做。但我拒绝了,我没有选择这样做。我对自己的决定从未有过片刻的后悔,即使是在我作为囚徒的艰难日子里。这种行为我是不屑的。肉体的罪孽不足为道,如果它们必须治疗,医生们足以对付它们;只有灵魂的罪孽才是可耻的。我若以这种方式无罪释放,这对我将是终生的折磨。但是,你真的以为你配得上我当时对你的爱吗?或者,我有过一时片刻认为你是值得我爱的?你当然不配,我知道。但是爱不是市场上的交易,不是小贩们的磅秤可称量的。如同精神的快乐,爱的快乐是感受到爱本身的生命流动。爱的目的就是爱,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敌人,你带给我的威胁实属世间罕见。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你,你却为了满足人所具有的种种激情中最卑劣、最可耻的那些仇恨、虚荣和贪婪,将我的生命弃若敝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不到三年,你已将我完全毁灭。对于我自己,除了爱你,别无他想。我过去曾认为,如果容忍自己恨你,我将如同跋涉在生活的干旱沙海中——并且现在仍是这样——每一块岩石都将失去它的影子,每一棵棕榈都将枯萎,每一口井的水的源头都将染毒。这样和你说,你能明白一点吗?你的想象力是否能从长久以来呆滞凝结的状态中觉醒一点?你已知道何为恨,现在你是否开始明白何为爱,何为爱的本质?你现在学会这些还不算迟,尽管为了教给你这些,我不得不进了囚室。
在经历可怕的审判之后,我被穿上囚服,押进监狱,坐在我曾有过的灿烂生活的废墟上,悲伤、恐惧、痛苦一齐碾压着我,令我恍惚茫然。但我不恨你。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要将爱留在心间,否则我该如何度日?”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你对我并无恶意。我告诉自己,你只是碰巧开弓射箭,偏偏刺穿了铠甲的接缝处,射中了国王。拿我微不足道的悲伤和损失去追究你,我感到这是不公平的。我决心将你也视作正在受难的同类,甚至迫使自己相信,荫翳终于从你失明已久的双眼脱落。我曾常常满怀痛苦地幻想,哪一天你思量自己一手策划的闹剧时,该会感到多么恐惧。我曾多少次渴望能安慰你,哪怕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一生最黑暗的日子,我亦未改初衷。我坚信最终你应该已经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时我从未想过你可能属于浅陋邪恶之辈。确实,当我告诉你出于家庭责任和义务,我要将我的第一收信机会让给我的家信时,我的内心非常痛苦。但我的舅子写信告诉我,如果我能给妻子写信,哪怕就一封信,她会为了我和我的孩子们放弃离婚。我觉得我有义务这样做。别的不考虑,只要一想到要和西里尔分开,我就肝肠寸断。西里尔,我的美丽的、可爱的、充满了深情的孩子,我的最亲爱的朋友,我的最亲密的伙伴,他小小的金色脑门上的一缕头发不仅比你整个人,甚至比整个世界的贵橄榄石还要珍贵。他对我珍贵如许,尽管我意识到这点已经太迟了。
在你提交申请两周后,我得知了你的消息。罗伯特·夏拉德来看望我,他勇敢侠义,是人之俊杰。他告诉我几件事,其中之一是你将以我的信为样本,在那份荒唐的《法兰西信使报》杂志上发表一篇有关我的文章。这份杂志一向矫揉造作地自诩为“颓废文学的大本营”。他问我这是否出于我的本意。我大为震惊,极为愤怒,立刻下令终止该事。你总是将我的信四处丢放,让敲诈勒索者窃走,让旅店仆人偷走,让女佣人们对外兜售。这些都说明你对我写给你的信漫不经心、不知珍惜。但是你居然一本正经地提议要从剩存的信件中选出一部分发表,这令我匪夷所思。你要发表我的哪些信件呢?我一无所知。这就是我收到的有关你的第一则消息,它令我甚是生气。
不久第二则消息又接踵而至。你父亲的律师来到监狱,将一封破产通知亲自转交给我,数额是区区七百英镑的诉讼费。我被法庭当众宣判破产,并被命令到法庭听取判决。我当时强烈地觉得,而且我现在仍是这样认为,将来我也还会回到这个话题,那就是这笔诉讼费应该由你家支付。你曾亲口声明你们家会支付的,你会对此负责的。正是基于此,律师才接手了这个案子。你对此负有绝对的责任。即使不考虑你代表你的家庭做出的承诺,你也应该能感知你既然已完全毁了我,最起码也不应该让这笔微乎其微的小钱来增加我因为破产而遭受的耻辱,要知道这点数目还不及那个夏天在戈林的三个月我花在你身上一半的钱。好了,不多说了,关于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承认,我确实通过律师收到你的相关口信,或是不管怎样与此事相关的你的信息。来取我的证词和声明的那一天,他俯身斜过身子——当时有狱吏在场——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瞥了一眼低声对我说:“弗拉尔·德·里斯王子向你问好。”我双眼盯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王子目前在国外。”他神秘地加了一句。突然间我恍然大悟,不禁大笑起来。这是记忆中我整个囚徒生活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笑了,这笑声包含了我对整个世界的蔑视。弗拉尔·德·里斯王子!我明白了——随后发生的事证明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明白了目前发生的一切没能教会你一丁点人情世故。在你自己的眼中,你仍然是一出琐屑喜剧中风度翩翩的王子,而不是一幕悲剧中严峻忧郁的人物。对你来说,已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片羽毛,装饰着促狭的脑袋上的帽子,是一朵鲜花,装饰着一件紧身上衣,上衣底下包裹的是一颗衔恨的心,唯有恨能让这颗心保持温度,而爱在其中只能找到冰冷。弗拉尔·德·里斯王子!毫无疑问,你以假名和我交流是你做出的正确选择,我本人在彼时完全失去了名字。在我被囚禁的大监狱里,我只是一长排走廊中一间小囚室的一个数字或字母,千百个了无生息的数字中的一个,千百条黯淡无光的生命中的一员。但是,确实在真实的人类历史上,有许多真实的名字本可以更适合你,你选哪一个能让我毫不费劲地立刻认出你来呢?我没料到我要到那些金属亮片缀串成的面具后去寻找你,那只适合逗人的假面舞会啊。啊!如果你的灵魂因悲伤而布满伤痕,因悔恨而扭曲弯折,因痛苦而卑躬屈膝——为了自身的完美灵魂本该经历这些——它就不会选择这个假名来借其阴影的掩护进入这所痛苦之屋了!生活中的伟大之物就是它们表面呈现在你眼前的模样,恰是这个原因,要解读它们也是困难的,你可能会觉得这听上去很怪吧。但是生活中的渺小事物都有其象征含义,我们最易通过它们接受痛苦的教训。你看似漫不经心选择的这样一个假名就是一个象征符号,并且它将会一直保持下去,它将你暴露得一览无余。
六周之后第三则消息到了。我当时正病得厉害,躺在床上,有人喊我出去,是你通过典狱长传来了一则特别信息。他给我念了你写给他的信,在信中你提议要在《法兰西信使报》(你还附带说明这本杂志相当于英国的《半月评论》)上发表一篇题为《有关奥斯卡·王尔德先生一案》的文章,现急切需要获得我的同意来发表相关信件的节选摘要。它们来自……什么信件来着?是我从哈勒维监狱写给你的信件吗?是那些对你来说本该是世界上最神圣最秘不可宣的信件吗?你打算将这些信件发表,让那些愚钝的颓废之人刺激一番,让那些通俗的文艺栏目有料可爆,让那些拉丁区名流垂涎三尺吗?如果你的灵魂没有呼喊反抗如此粗俗的渎神行为,你至少该记得当我看到济慈的信件在伦敦被公开拍卖后满怀悲愤写下的十四行诗,这样你就会明白我的诗行的真正含义——
……我想他们是不爱艺术的,
一对发亮的鼠目带着病态的满足盯着
诗人被击碎的水晶之心。
你的文章想要说明什么?是想说我太爱你了吗?这点连巴黎的流浪汉都知道。他们全都读报纸,并且大部分人也向报社投稿。你想说我是一位天才吗?法国人都清楚这点,并且对我天分的独特之处知道得比你还清楚,或者说他们理应知道才对……还是你想说伴随天才的经常是一种奇特怪诞的激情和欲望吗?该见解令人钦佩,但这话题应由龙勃罗梭[10]而不是你来说,并且这种病态现象在那些毫无天分的人身上照样存在……抑或你要说在你和你父亲间的仇恨大战中,我既当了你俩的矛又成了你俩的盾?当然更不会是你想证明,这场索我性命的残酷猎杀始于你们父子战争结束之时,要不是你早布下的追命网绳缚住我的双脚,他就绝无可能追上我?此话不虚,但我得知亨利·鲍尔在这方面已做得非常好了[11]。2并且,如果你的本来意图是为了佐证他的观点,你没必要公开我的信件,至少不会是我寄自哈勒维监狱的信件。
要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或许你会问,我是否在寄自狱中的一封信中要求你在能力范围之内争取世界对我再公平一点点?是的,我当然这样说过!请你想想,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是如何被送到这里来的?你认为我真的是被此案的证人们送来这里的吗?不管真假,我和那类人的关系既提不起政府的兴趣,也引发不了社会的关注。他们对那一无所知,也毫不在乎。我现在身陷此处是因为我曾努力要将你的父亲送进监狱,当然我的努力失败了。我自己的律师放弃了辩护,你的父亲彻底扭转了局面,把我投进监狱,并一直关押到现在。这就是为什么我被众人看不起,为什么大家鄙视我,为什么我必须服满阴惨刑期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为什么我的申诉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
你是唯一一位本可以向社会澄清整个事件、增加事件公信度的人,因为自始至终你没有陷入被轻蔑、危险或责骂的攻击中。你本可以就这一事件对舆论做一个不同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事件的真相。我当然没有期待或指望你宣布,在牛津惹上麻烦事后你为什么要求助于我,又是如何求助于我的,带着什么企图——如果你真有什么企图——并且又是如何在近三年的时间里寸步不离我左右的。我不断努力,试图中断这一毁灭我的艺术、尊严和社会地位的友谊,个中努力我已精确记录在此信中,无须一一赘述。我也不指望你能亲自描述自己那些定期发作的大吵大闹的单调场景;用不着让你重印那些接二连三发给我的精彩电报,让大家欣赏浪漫和金钱混为一体的怪诞风格;不想逼你引用你信中那些更加残忍的令人恶心的段落,尽管许多人对我施压,让我这样做。并且无论对你对我,如果你能针对你父亲对我们友谊的解读做某种驳斥,事情本可以好一些。你父亲对我们友谊的指责与其说是怪诞的,不如说是十分恶毒的。在你父亲的理解中,你是荒唐的,我是可耻的。这种野史式的成见现在几乎要变成一部正史,它被人们引用、相信和记录,牧师将其作为布道的文本,卫道士们将其作为沉闷的主题,具有万世魅力的我不得不屈身接受一只猩猩和一名小丑对我的裁决。我承认在这封信中,我不无尖刻地说过,生活的讽刺在于你的父亲在有生之年将成为主日学校弥撒咏唱的英雄,你将与婴幼儿阶段的撒母耳齐名,而我将被置于吉尔斯·德·雷和马奎斯·德·萨德之间。我敢说这样已是最好的了,我无意抱怨。一个人在狱中学到的教训之一就是,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将怎样便会怎样。我也丝毫不怀疑,中世纪的麻风病患者和《朱斯蒂娜》的作者[12]会是比山德弗和莫顿[13]更好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