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3)
“我们还有很多材料要读,”戴维森太太解释道,“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要在睡觉前读完《圣经》中的一章。我们会仔细研读,还要评论,深入透彻地进行研讨。研讨可以使大脑得到出色的训练。”
两家人互道晚安后告别。房间里只剩下麦克菲尔医生和麦克菲尔夫人了。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我想,我去把纸牌拿来。”医生终于开口说话了。
麦克菲尔夫人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她与戴维森夫妇的交谈使她略感不安,但是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戴维森夫妇随时都有可能再来,他们最好不要玩牌。麦克菲尔医生把牌拿来了。她看着丈夫独自把牌摊开,内心隐隐约约感到某种负罪感。楼下继续传来了派对的欢笑声与喧闹声。
第二天雨过天晴。既然不得不在帕果帕果无所事事地待上两个星期,麦克菲尔夫妇打算让自己乐在其中。他们来到码头,从行李箱中拿出很多书来。医生拜访了海军医院的主治外科医生,协助他一起到病房巡诊。他们还在总督府留下了名片。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意,她用响亮、快乐的声音向他问候:“早上好,医生。”她的衣着与昨天一模一样,一身白色衣裙,脚穿锃亮的白色高跟皮靴,肥胖的双腿鼓鼓囊囊的,在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岛上,算得上是真正的奇装异服了。
“我想她这身打扮很不得体,我不得不这样说了,”麦克菲尔夫人说,“在我眼里,她这副样子真是俗不可耐啊。”
他们回到住处的时候,汤普森小姐正在阳台上与店主的一个混血孩子玩耍。
“跟她打个招呼吧,”麦克菲尔医生低声对妻子说,“她一个人待在这儿挺孤单的。对她不理不睬,真有点儿不厚道。”
麦克菲尔夫人比较腼腆,不过她有一个习惯,就是对丈夫言听计从。
“我想我们都是住在这儿的房客。”她搭话说道,显得相当笨拙。
“困在这个巴掌大的破地方,真是糟糕透了,是不是啊?”汤普森小姐回应道,“他们还跟我说,我很幸运租到了一间房。幸好我没待在土著人的房子里,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到那儿去了。我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开一家旅馆呢?”
她们又交谈了几句。显然,大声嚷嚷、喋喋不休的汤普森小姐很愿意与她唠嗑,可是麦克菲尔夫人对闲聊很不擅长。没过多久,她就说道:
“好了,我想我们要上楼了。”
傍晚时分,他们坐下来吃茶点,戴维森匆忙走进来说:
“我看见楼下那个女的与两个水手坐在一起。我很纳闷,她怎么会结交这些人呢?”
“她真不检点。”戴维森太太说。
一整天无所事事、漫无目标后,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了。
“要是后面两个星期都这样的话,我们肯定会无聊透顶的。”麦克菲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时间分成几块,分别做一些不同的事情,”传教士回应道,“我会花几个小时读书,再花几个小时锻炼,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在这样的雨季里,过分在意天晴与否,那真是没法活了——最后花几个小时娱乐一下。”
麦克菲尔医生用疑虑不安的眼光看着他的同伴。戴维森的这个计划使他感到压抑。他们正在吃的还是汉堡牛排。这儿的厨师似乎只会做这唯一的一道菜。这时,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戴维森听到后,立刻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但什么也没说。男人的声音传了上来。汤普森的客人们正在合唱着一首广为人知的歌曲。不一会儿,他们又听到了她本人的歌声,那声音嘶哑而响亮。歌声中还夹杂着大量的喊叫声,哄笑声。楼上的四个人原本想谈天闲聊,却身不由己地听着楼下碰杯时的叮当声,以及椅子挪动时的咯吱声。显然,来的人更多了。汤普森小姐正在搞派对。
“我真纳闷,这些人怎么都跑到她这儿来了。”麦克菲尔夫人突然说道,打断了传教士与丈夫正在交谈的医学话题。这句话暴露了她的思绪飘到那儿去了。戴维森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也说明,尽管他在谈论科学问题,但忙碌不停的心思也飘到那同一个方向去了。正当麦克菲尔医生大谈自己在弗兰德斯前线的经历时,戴维森突然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阿尔弗莱德?”戴维森太太问。
“哎呀!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啊。她是从伊韦雷来的。”
“不可能。”
“她是在火奴鲁鲁[5]上船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她正在这儿做皮肉生意。就在这儿。”
他用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语调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伊韦雷是什么地方?”麦克菲尔夫人问。
他用沮丧的目光朝她看去,声音颤抖而透着恐惧。
“火奴鲁鲁岛上的瘟疫之地。就是那片红灯区。是我们这个文明世界肮脏龌龊的地方。”
伊韦雷位于城市边缘地带。你从海港附近的偏街小巷走下去,在黑暗中跨越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来到一条废弃的马路上,走过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路面,最后突然进入一片光亮中。马路的两旁都是停车场,还有大量炫丽亮堂的酒吧,理发店,烟草店。每一个酒吧都有自动钢琴奏乐,显得喧嚣吵闹。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以及急不可耐的狂欢氛围。你转身走进一条小巷,无论向左还是向右,就走进红灯区了,因为马路将伊韦雷分成了两块。这儿的一排排平房干净整齐,漆成绿色,平房之间的通道宽敞而笔直。那布局就像是一座花园小城。令人肃然起敬的匀称性,以及井井有条、整齐划一的格局,既带有嘲讽的意味,又让人感到厌恶。烟花之地从来都没有这样体系健全、秩序井然过。过道里偶尔会被灯光照亮。这些过道本来是漆黑一片的,但那些敞开的窗户里时不时透出些光亮来。男人们在这里四下闲逛着,打量着坐在窗户前的烟花女子。这些女子或在看书,或做着针线活,大多数时候对这些过客们毫不在意。就像这些烟花女子一样,这些男人们来自世界各国。这里有很多美国人,有海港内停泊的船只上的水手,有喝得酩酊大醉的巡逻艇上的现役军人,有驻扎在岛上的白人与黑人士兵。有日本人,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还有夏威夷人,穿长袍的中国人,戴着怪异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全都沉默无语,仿佛饱受压抑似的。人的欲望真是可悲啊!
“这是太平洋岛屿中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大声喊叫着,“多少年来,传教士们义愤填膺,强烈反对。当地的报纸后来也大声疾呼,可是警察却无动于衷。你们都知道他们的观点。他们认为,既然罪恶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集中起来,对它们加以控制。但是这背后的真相却是他们收受了贿赂。警察都被贿赂了。酒吧老板向他们行贿,地痞流氓向他们行贿,烟花女子们也向他们行贿。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被逼无奈中采取了行动。”
“轮船抵达火奴鲁鲁时,我从送上船的报纸上读到过相关消息。”麦克菲尔医生说。
“伊韦雷这个罪恶与耻辱之地,在我们抵达的那一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司法审判。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看出这个风尘女子的来路。”
“既然说起这件事情,”麦克菲尔夫人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亲眼看见她是在开船前几分钟上船的。我当时还在想,她对时间的掐算真是恰到好处啊。”
“她竟敢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戴维森愤愤不平地大喊,“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要干什么?”麦克菲尔医生问。
“你能希望我干什么?我要坚决制止他们。我可不想让这个地方变成了——变成了……”
他搜索着合适的措辞,不想冒犯女士们的视听。他的双眼闪烁着,情绪相当激动,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
“听声音,楼下好像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觉得现在就冲过去,显得相当莽撞和冒失吗?”
传教士朝他轻蔑地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冲出了房间。
“那你对戴维森先生就太不了解了。对个人安危的担忧是绝对不会妨碍他履行职责的。”
她坐在那儿,双手紧张不安地扣在了一起,高耸的颧骨上泛出了红点。她侧耳倾听着楼下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听着。他们听见传教士哒哒哒地下了木制楼梯,砰的一声把门推开。歌声戛然而止,但留声机继续播放着那只粗俗的曲子。他们听见戴维森的喊叫声,随后又听见重物落地的响声。音乐声停止了。他将留声机摔到了地板上。这时,大家又听见戴维森的喊叫声,但是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听见汤普森小姐响亮刺耳的尖叫声,随后是一阵混乱不堪的喧嚣声,仿佛是好几个人声嘶力竭地冲着对方大喊大叫。戴维森太太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攥得更紧了。麦克菲尔医生犹豫不决地看着她,然后又朝妻子看去。他自己并不想下楼,但是他不知道她们俩是否想让他去。就在这会儿,楼下传来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打了起来。后来打斗声更加清晰可辨,很有可能是戴维森先生被扔出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大家茫然无语地坐着。他们听见戴维森上楼的声音,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想我该回去了。”戴维森太太说。
她起身走了出去。
“要是你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叫我。”麦克菲尔夫人说。等对方出门后,她才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他为什么要管别人的闲事啊?”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两分钟,随后两人都感到惊讶不已,因为留声机又一次桀骜不驯地响了起来。那些人用嘲弄的声音吼叫着,声嘶力竭地唱出了一首淫秽的歌曲。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面色苍白,满脸疲倦。她抱怨自己头疼欲裂,人显得苍老而枯槁。她对麦克菲尔夫人说,传教士彻夜未眠。他整夜处于焦躁不安之中,凌晨五点就起身下床,出门而去。昨晚他被泼了一大杯啤酒,浑身衣物被弄得污迹斑斑,满身酒味。不过,戴维森太太在说到汤普森时,眼睛里冒出一团阴沉的怒火。
“她这样藐视戴维森先生,早晚会追悔莫及的,”她说,“戴维森先生有一颗卓越不凡的善心。无论有谁遭遇困苦厄难,只要找他帮忙,他都会救贫解困,急人所难的。然而他也疾恶如仇,急公好义。一旦他的满腔义愤被激发出来,那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哦,那他会做什么呢?”麦克菲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但我绝不会站在这个破鞋女人的立场上,去设想究竟会发生什么。”
麦克菲尔夫人感到浑身哆嗦。这个矮小的女人神态自信,得意的语调中带有明确无误的恐吓。那天早上,她们俩计划好了一道外出。两人肩并肩走下楼梯。汤普森小姐的门敞开着,只见她邋里邋遢的,披着一件起皱的睡袍,正围着一口火锅做着早餐。
“早上好,”她问候道,“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一点了吗?”
她们昂首阔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然而,当她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声时,她们俩不禁满脸尴尬。戴维森太太突然转身向她发难。
“你竟敢对我如此放肆?”她大声吼叫,“要是你胆敢侮辱我,我就让你从这个地方滚出去。”
“喂,难道是我邀请戴维森先生来派对的吗?”
“别理她。”麦克菲尔夫人匆忙低语道。
“她太厚颜无耻了,简直无耻透顶了。”戴维森太太勃然大怒道。
由于怒火填胸,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们在返程的路上,又遇见汤普森小姐正朝着码头闲逛而去。她把所有艳俗的衣物都穿在身上。宽大的白色帽子带有粗鄙艳丽的花饰,显得招摇刺目。她经过时,兴高采烈地向她们打着招呼。看见两位女士露出冰冷的目光,站在附近的两个美国水手咧嘴而笑。她们回到房间后,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
“我想,她的干净衣服就要被弄脏了。”戴维森太太说,神态极为鄙夷。
她们午饭吃到一半,戴维森才赶了回来。他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却不愿更衣。他坐了下来,郁郁寡欢,默默无语,目光呆滞地盯着外面的雨丝。戴维森太太告诉他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情形时,他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眉头紧锁,说明他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不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从这儿赶出去吗?”戴维森太太问,“我们决不允许她在这儿侮辱我们。”
“她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可以住到土著人的家里去。”
“这种鬼天气,住在土著人的草屋里一定很不舒服。”
“我就在土著人的草屋里住过好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本地小女孩端来了油炸香蕉,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吃的甜点。戴维森先生转过身面对她。
“你去找一下汤普森小姐,问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看看她。”他吩咐道。
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随后走了出去。
“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呀,阿尔弗莱德?”他的妻子问。
“我去看她,那是我的职责。我要给她最后悔改的机会,否则我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
“你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会侮辱你的。”
“那就让她侮辱我吧。那就让她鄙视我吧。她的灵魂是不朽的,我必须竭尽所能拯救她的灵魂。”
这个妓女发出的嘲笑声仍然在戴维森太太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她简直太过分了!”
“堕落得连上帝也不宽恕她了吗?”他的双眼突然熠熠生光,语气也变得圆润柔和起来,“永远不会!有罪的人也许会犯下比地狱还要深重的罪孽,但是我主耶稣的仁慈博爱仍然能抵达他的内心。”
土著女孩带回了她的口信。
“汤普森小姐向你们表示问候。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工作时间来访,其他任何时间她都乐于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