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天身上的谜团(2)
他在北口有大钟的广场发现了行天的身影。那座大钟像发了疯似的,一到某个固定时间就会响起音乐,并有人偶随之起舞。行天背对着大钟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行天,你在干吗。多田正打算喊他,又犹豫起来。行天什么也没干,只是茫然地眺望着车流。
多田决定暂时先在广场外抽支烟,同时观察行天。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好彩烟。那是行天买的。自从开始付他薪水,行天就偶尔偷偷买烟给多田。
多田平时把买回来的烟搁在厨房的橱柜里。打开橱柜时发现理应抽光了的烟还有剩,多田最初以为自己记错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多田也就留了心,才发现是行天悄悄买了烟来补上。
这个男人,像狗儿攒宝贝般储蓄零钱,又像报恩的仙鹤似的搞这等名堂。
行天的举动在多田看来满是谜团。要是拿了钱这么于心不安,索性赶紧离开我的事务所得了。要那样的话,多田也该谢天谢地。但行天眼下似乎并无此意。
他似乎真的无处可去。
对于在雪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的行天,多田感觉到轻微的怜悯。同时他也意识到,与这怜悯一线之隔的,是轻蔑。这轻蔑是从行天身上反射回他自身的某种东西。的确,此前发生广告牌闹剧时,行天也曾向多田投以怜悯的目光。
说到底行天也罢我也罢都是孤身一人,多田想。不能承受独自一人的沉重负担,同时为无法承受孤独的自己感到羞愧。
广场的积雪上只留有行天的脚印,多田循着那脚印走到长椅跟前。
“行天,你在干吗?”
这一次,他出声询问道。行天没有因为突然的说话声而惊讶,他把目光从路面缓缓移到了多田身上。
“没干什么。”
多田在行天身旁坐下。
“吉娃娃呢?”
“在这儿。”
行天解开大衣的扣子,吉娃娃随即从他的领口探出了小小的面孔。行天似乎是把狗当暖炉来使。多田抱过吉娃娃,解下自己的围巾把它裹了起来。吉娃娃微微地颤抖着,但那并非出于寒冷,而是平常状态。它在围巾里生机勃勃地摇着尾巴。
多田收回了自己的运动长裤,所以行天今天看上去领口有些冷。他从衣兜里伸出手,也抽起烟来。不知为什么,他只有左手戴了一只黑色的毛线手套。
“怎么只有一只?”
行天像是不明白多田在说什么,他先是看了看多田的脚边,接着环视广场,最后终于看向自己的手。
“啊。”行天说,“捡来的。”
别戴什么捡来的手套嘛。多田想着,却没出声。
“不过,你来干吗?”
“……散步。”
行天应了声“哦”,又说:“我要回去了。”
说着,他从长椅上站起身。
要是就这样一起回去,我岂不是有点傻气?多田踌躇着,但终于把怀里的吉娃娃当作理由,跟在行天身后。
行天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
“这样能感觉到夜晚的味道。”
多田也试着照做,却只闻到正好飘来的行天的万宝路的气味。
“好——可爱哦!”
自称露露的年龄不详的女子,一看到吉娃娃就尖叫起来。
多田半坐在事务所沙发边上,从刚才起就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对面的沙发里,露露把吉娃娃搁在自己膝上,对它又是摸脑袋又是挠下颔。吉娃娃似乎也挺乐意,哼着鼻子把身子往露露手心里蹭。
“几天以前哦,我在南口转盘那儿看到了送吉娃娃的广告牌哦。”
她打电话到事务所是在雪后的第二天。
“因为上面只写了电话号码哦,我觉得有点怪,可还是很想要吉娃娃,所以就打来了哦。是不是已经送给谁了哦?”
女人的声音在听筒那头滔滔不绝,多田逮着她停下来吸气的瞬间插了句“还没送人”,随即告诉她,这里是名叫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事务所在车站前面,吉娃娃也在这里。于是女人回答说:“我马上就去哦。”
一小时后,女人来到了事务所。“马上”原来是一小时,这该算快还是慢,其看法大约因人而异。不过多田在打开事务所的门见到女人的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一小时的大半都被她用在了打扮上。
“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露露哦!”
女人一走进事务所,就神采奕奕地自我介绍道。这会儿将近中午,她却化了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妆。茶色的波浪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人造玫瑰,薄薄的荧光绿连衣裙上布满硕大的艳粉色郁金香图案。胳膊上搭着黄色的人造毛皮大衣,看来是规规矩矩地在门外脱下来的。这仿佛是“生活在密林中的大蜥蜴捕猎鹦鹉怪的瞬间”。
行天瞟了露露一眼,喃喃道:“挺有破坏力。”
露露听到后立即问:“那个,是什么哦?”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待在雪地里的缘故,行天在夜里发了高烧。他没法动弹,只好裹着毯子躺在事务所的沙发上。在露露眼里,就像是沙发上躺着的巨大蛹状物突然开口说话吧。
“请別管他。”
多田把空着的沙发让给露露,自己则推了推行天的脚,在露露对面落座。
“——您是哥伦比亚人吗?”
多田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不管怎么看露露都不像哥伦比亚人。她的面孔由脂粉堆就,所以不太能断定,但看起来应该是亚裔而且是日本人。
“是的哦。最近,车站背后尽是哥伦比亚女郎哦。”
多田尽量不触及“妓女”一词的苦心干脆利落地灰飞烟灭了。
“都怪该死的东京都厅,搞什么‘净化活动’,把大家都从歌舞伎町和池袋给赶了出来哦。”
多田也听说了这类传闻,据说买春客也为了迁到真幌的外国妓女们而从真幌市外大举涌入车站背后。
露露从银线编织手袋里摸出薄荷烟,似乎很是畅快地吸了起来。她从鼻子呼出大量的烟。
“为什么是哥伦比亚人?”
行天从毯子里只探出脑袋,问道。那意思大约是“为什么要装成哥伦比亚人?”而露露对此做了另一番解释。
“有运送哥伦比亚女郎的通路哦。我在国内的时候,每天都盯着铁丝网那头看,心想,只要越过这铁丝网,那边就是美国。在一个满天都是星星的夜里,我和朋友一起爬越了那道铁丝网。黑道上的人等着接应我们。结果给装进集装箱送走,下来就是日本哦。”
哥伦比亚的国境可不是和美国接壤的。多田想说。抵在多田腰上的行天的身体簌簌抖个不停。原本以为他是不是发起烧来,但似乎是在笑。
“好可爱。”
露露又一次朝膝上的吉娃娃说道。她那勾勒着浓重眼线的双眸满含慈爱地凝视着吉娃娃。
“不好意思,”多田说道,“还有一个人说想要吉娃娃。约了下午来看狗,所以我想在那之后再决定把狗送给你还是那个人,可以吗?”
行天从背后用蜷着的膝盖猛顶他的腰,多田对此置之不理。露露注视着多田,微笑着应了句“这样哦”。那是习惯于死心的人的表情。
“便利屋是怎样的工作哦?不会老是给狗找主人吧?”
“只要有委托就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百搭。”
“我家的门很难开哦。同住的朋友连指甲也弄伤了哦。修一下要多少钱?”
“一小时两千日元。”
“我是二十分钟两千日元。”
露露笑了笑,在多田递过来的便条上写了地址。
“什么时候上门合适?”
“明天。五点左右来吧。”
露露轻轻地把吉娃娃放在地上,对它说了声“再见”。
“你为什么要说谎?”
露露走掉的同时,行天从毯子里质问道:“小花不是想要给吉娃娃找个温柔的主人吗?你对那个哥伦比亚人有什么不满意的?”
多田站起来移到对面的沙发,点上一支烟。
“行天,小花是吉娃娃的名字。原先养它的那孩子名叫茉里。”
“咦,是吗?”
“没错。还有,那个叫作露露的女人,明摆着不是哥伦比亚人嘛。”
“我倒觉得管他什么人都能养狗。”
行天从毯子里伸出手。“给我支烟。”
“你的烧退了?”
“有点晕乎,不过比晚上好。烟。”
多田把自己的烟和打火机递给似乎还没法起身的行天。在地板上溜达的吉娃娃凑过来把鼻子贴近行天的手,大概以为这是吃的吧。行天握着烟盒用手背有气无力地摸了摸吉娃娃。
多田对着露露写下的地址端详一番。似乎是位于车站背后的小区。
“我答应过茉里,要带她去新主人的家。带去时要是听人说什么‘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哦!’你看怎么办吧。要怎么和小学女生解释这个?”
“我可听过一句话,‘职业无贵贱’。”行天答道。
“那是没经受过挫折的家伙说的漂亮话罢了,你自己不也清楚吗?”
“这个嘛……”
行天把只抽了少许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灭,闭上眼。他脸上似乎有一丝浅笑。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
行天在睡。他的脖子下方和额头上都搁着装了冰块的塑料袋,整个人纹丝不动。看上去像是做过防腐措施等待着葬礼开始的尸体一般。
多田翻遍了事务所找出来的药,在三年前就过了保质期。
“据说只要相信自己吃的是药,就连面粉也能奏效。”
“我不吃了。你说得好像相信自己吃的是面粉,结果是毒药。”“我去给你买新的吧?吃饭吗?”
“你是我老婆吗?就让我这么待着好了。”
的确,行天平日里就不怎么进食。似乎他全靠喝酒摄取卡路里。但就算这样,老占着事务所的沙发也挺碍事啊,多田想。不知行天是不是难得敏感地捕捉到多田的心思,他边往毯子里钻边说:
“睡一觉就好了。”
又说:“我母亲以前总这么说。”
自己的孩子感冒发热,就这么让他不吃饭也不吃药地躺着吗?
多田觉得似乎窥见了造就行天性格的一隅。
“你老妈是原始人还是什么?”他装作开玩笑般问道。
行天没有回答。罢了,如果有入睡的体力,就没什么大碍罢。
多田把事务所电话的音量调低,出门来到外面。租用的停车位在距离事务所步行两分钟的地方。他打算把好久没洗的小皮卡洗一下。正因为工作空下来,才该把周围好好整顿一番。因为不知道其中哪样会成为赢得委托人信赖的契机。
多田投入地干着,到最后脱了外套也还是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小皮卡犹如王族的马车般闪闪发亮。
“好。”
多田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爱车,返回了事务所。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暮色开始覆盖城市上空。只有路边还残留着一点儿雪。雪被尘土弄脏了,看起来和土坷垃没什么两样。
多田对此生出轻微的怜惜。上一次有所怜惜是在何时呢,他试图回想,又把浮现起来的遥远往昔迅速抹掉。
回到事务所,只见行天穿着大衣坐在沙发上。
“你要去哪儿?”
“带吉娃娃散步。”
吉娃娃对散步这个词作出反应,喜滋滋地来到行天跟前。行天缓缓蹲下身,把狗绳系在吉娃娃的项圈上。
“你身体怎么样?”
“大概会在半途倒下。”行天一本正经地回答。没等多田说出“那你躺着吧”,他软绵绵地站起身,用手扶住事务所的门。
“好像会倒啊。”行天再次说道。
多田慢了几拍才意识到上当了。行天巧妙地引着吉娃娃,以让人想不到他之前还在卧床休息的步调朝车站背后走去。
和南口转盘相比,车站背后略为昏暗。这儿没有霓虹招牌,惨白的路灯照着濡湿的水泥路面。装着垃圾的超市购物袋堆积在电线杆脚下,其中有些滑到一边,垃圾散在地面上。
苹果核,用过的安全套,湿乎乎皱巴巴如同呕吐物般的杂志封面。
潮湿的路面如同深海世界般缺乏色彩,轮廓模糊的东西散落一地。
前往车站背后的男人们无一例外行色匆忙,他们评点着站在路灯下的女人们,在路上几次三番地来回转悠。有的女人走近这样的行人搭话,也有些女人叼着烟坐在平房屋檐下的椅子上。
“你经常牵着这只天真无邪的狗在这儿散步?”多田在车站背后的街道入口踌躇不前,问行天。
“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纪,这吉娃娃大概比我们还老呢。”
行天瞅着防护栏答道。那上面搭着不知是谁掉的手套。茶色的皮手套,看起来是相当高级的货色,却只有左手的一只。行天略作思忖,就把皮手套翻了个底朝天套在右手上。
“凑成一对了。”行天看着自己戴了手套的双手说。这哪是一对,多田想。
“我回去了。”
“我第一次来这儿,感觉有点像夜市啊。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
行天拉一拉吉娃娃,走进车站背后。多田打算往右转身撤离,却没能成功。因为行天紧紧地扯着他的夹克衫衣角。
“放手。”
“好了好了,你就陪我一下嘛。”
“不要。干吗要我陪。说起来,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真幌的男人来车站背后,目的只有一个吧。”
“就是嘛。痛快之后也许烧也全退了呢。你自个儿去吧。”
“好了好了,你就陪我一下嘛。”
牵着狗的两个男人很是惹眼。当然了,行天毫不在意。他拽着仍在抗拒的多田踱到路的尽头,又走回车站这边。往回走的途中,行天头一次停住脚步,他眼前是个纤细的小个子女人。女人坐在房檐下的椅子里,仿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多田他们。
“晚上好。”行天说。女人仿佛听到隔壁邻居搭话般自然地转过脸来。她还很年轻。多田正继续努力从行天手中挣脱,他有点意外地想,行天喜欢这种类型吗?
“露露今天好像没来呢。”
“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吧。”女人流露出轻微的警觉,“你是露露的客人?”
“嗯。”行天向来毫不在乎地扯谎。“你和露露熟吗?”
“这位大哥,你们是警察?”
“这只狗看起来像警犬吗?”
女人瞄一眼脚边的吉娃娃,又抬眼看看行天。
“我常和露露聊天。”
“哦。那就选你好了。”
行天的手放开多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
“那是我的钱包!”多田叫起来。
“二十分钟两千日元对吧?”
行天不理会他,和女人谈起价钱来。
“三个人?”
“你的对象就一个人哟。”行天对面露踌躇的女人安抚地微笑道,随即爽快地付了两千日元。
“等等,等一下!”
多田摸着不知何时变得瘪瘪的夹克衫口袋,吃惊地盯着眼前的金钱交易。
“怎么?我想这儿可没有发票。”
“我不是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