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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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出西方(1)

夜色还没有散去,晨风里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腥气。

公元前238年4月(秦王政10年)的一个清晨,雍城蕲年宫外编钟齐鸣,旌旗飘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持戈铜甲武士,分列在御道两旁,如两排岿然傲立的金属塑像,他们身后的宫墙上插着无数“劈啪”做响的松油火把。御道外侧的广场里则是波涛般无边无际的人群,今天似乎大秦国的所有居民都出动了,大家从河南地、从巴郡、从咸阳,从全国各地聚集到雍城,寂静无声地期待着,期待着一位伟大国王的加冕,期待着中国历史最激动人心的一刻。

王敖挤在门客堆里伸长了脖子,尽量挤到离丹墀近一些的地方。自己来秦国已经两个月了,竟是两个月的无所事事。今天他终于可以见到秦王了,那兴奋的心情是难以表述的,他甚至觉得心一个劲地往出跳。

忽然一串串如影的宫灯出现在御道上,蕲年宫里响起了风管悠扬婉转的曲调声。一曲终了,急雷般的鼓声骤然响起,秦王的仪仗队出来了。一千名铁骑兵出现在御道上,黑甲黑盔黑色的战马。而每个骑兵手里都举着一面两丈多高的黑旗,风声里一千面黑旗“忽哗哗”地响,那斗大的白色“秦”字分外醒目。

秦王出来了,他站在一辆巨大的战车上。王敖一眼就看见了秦王的冕旒,十二串南海珍珠如跳跃的水晶,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闪亮。身材高大的秦王政直立在包甲战车上,眼角中流露着一丝轻蔑,好象这海一样的人群不过是草芥。赢政今年刚好二十三岁,他生就一张刚毅的面孔,刀削般的面颊上鹰鼻鹞眼,神色永远严峻而高傲,据说很少有人见到他笑。是啊!在这个君王眼里这彻地的人群,简直就是地上的蚂蚁,全是奴仆,全是贱民,全是供自己驱使的工具。今天是他赢政加冕的日子,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节特地赶到秦国的龙翔之地——雍城,在历代先王的陵墓前,他——秦王政就要成为大地的主宰了。每念及此,秦王政脸上就会涌现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傲慢来,当年赵国街头的那个野小子如今是国王了,那些恨他笑他骂他凌辱过他的人,今天又怎么样?嘿嘿,早晚用他们的脑袋做尿壶。自己是国王,而且必将成为伟大的君主。赢政踌躇满志地走向甲车,迈步来到丹墀旁。望着高台上的宝座,他心底竟油生出一股崇高感来,这就是350年前秦惠公传下来的,历代秦王都要在这宝座上接受朝贺。大秦立国快八百年了,现在大秦早不是西方小邦了,那个喧嚣一时的天下共主——周王朝在哪?是大秦的铁蹄踏扁了它。如今,这个宝座已经成了世界的象征。现在,他赢政来了,就要在这宝座上向全国发布号令,只有上天与自己才知道这号令的意义。想到此,秦王又轻蔑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这时各国使节纷纷出现在秦王政身后长长的甬道上,为了朝贺秦王加冕,使节团的阵容非常豪华。走在最前面的是韩王安,他和自己的国家一样儒弱得让人感到可怜,虽然身为国王,却走在秦王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全神贯注地捧着贡品,惟恐一不留神这东西就会长手指缝里滑落。随后是燕太子丹、赵太子嘉、齐国相国后胜、楚公子负刍。魏国公子元吉、大戎国的戎翟君公以及数不清的小国特使。

秦王政握着剑柄,气宇轩昂地拾级而上,他刚刚站上高台,人群中便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几十万秦人多米诺骨牌一样层层跪倒,万岁声此起彼伏,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唤着,似乎知道大王保证会注意到自己,自己也将在大王犀利的目光中得到勇气、财富和光荣。而那些外国使节与王敖这样的侨民则惊恐得手心痒痒,是啊!这些人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亢奋的表情竟让人们想起战场上鬼魅般的秦兵来。而秦王则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他缓缓坐下,双手向下一按,雷鸣般的万岁声便嘎然而止了。此时左相国吕不韦、右相国芈权率领文武百官行参拜君王的大礼,万岁声和着战鼓般秦乐再次响起。

王敖暗地里叹息一声,天下之好武莫过于秦,连大王的加冕典礼都隐隐中有杀罚之声。

百官祝贺完毕,典客丞引着外国使节前来进献贡品,宣读贺词。第一个上场的是韩王安,久处深宫的韩王安也许是很少这么早起床过,他声音略显嘶哑,腰也有点直不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了,巨轮般的朝阳自云雾中喷薄而出,东方的地平线上彩霞万丈,瑞彩千条,远山弯弯曲曲的轮廓分外清晰。据说天气好时,站在高台上可以望见巍峨的函谷关。秦王听着韩王安的贺词,眼睛却随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游走,渐渐高台掩映在朝霞金色的万丈光芒里。突然秦王政霍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朝向东方,表情激昂,嘴角微微抖动着。韩王安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他被秦王政突如其来的举动搞蒙了,愣磕磕地望着他。

在臣民眼里,秦王政与神灵无异。他伟岸的身躯在高台上显得异常威武,阳光照过来,绚丽的衮龙袍上反射出七彩光芒,那巨大的袍袖于晨风中瑟瑟飘舞着。远远望去,秦王政如身披云霓的天神,又似自天而降的勇士。于是万岁声再次震动大地,连王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喊起来。秦王政的目光终于落到可怜的韩安身上,他手指朝阳,朗声问道:“诸君为天下俊杰,可知此日出于何方?”

韩安看了看身后的各国使节,他知道这话不是问自己的,自己与俊杰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想出这个风头。使节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弄不清这年轻的秦王用意何在。最后魏公子元吉挺身站了出来,他大声道:“大王,外臣听说日出于仙嬴之岛,岛于海中,大海于东方,则日出于东方。”

秦王仔细瞧了瞧元吉,脸上竟浮荡着嘲讽的表情。魏元吉是魏王的弟弟,信陵君无忌的侄子,他身着华丽的朝服,面目英俊而阴冷。据说魏元吉武功高强,威镇山东六国,颇有其叔之风,此次是代表国王来祝贺秦王加冕的。秦王政冷冷地说:“公子所言甚谬,此日明明出于我大秦之山河,照耀我大秦之臣民,大秦者西方也,何言日出东方?”

元吉没想到秦王竟有此诡辩之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高台下有个叫赵高的小宦人跪倒大叫道:“传大王旨,日出我大秦,日出西方!”

顿时百官应和道:“日出西方。”

只喊了两句,整个雍城上空都起了“日出西方”的呼喊。那喊声子城中连绵开去,响彻秦国的山间、田野。

在秦人的激昂的呐喊中魏元吉狠狠攥了攥拳头,“啪”的一声,一枚玉佩被他捻成了粉末,各国使节都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大多是只张嘴不出声。而门客群里的王敖则使劲点了点头。这个秦王胸怀大志,意在高远!

此后,“日出西方”的典故在秦国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直到赵高指鹿为马后人们才把这件事忘掉。其实赵高哪里有指鹿为马的才智,其根源还是受秦王政的影响。

加冕典礼后,伎伶彩女走上蕲年宫前的广场,莺歌燕舞,百乐齐鸣。雍城的大街小巷上也是锣鼓喧天,老百姓来到街头发自内心地庆祝起来,整个雍城像过节一样热闹非凡。

秦王政回宫去宴请各国使节和军政要员去了,朝贺队伍渐渐散去,只有排列在御道两旁的武士依然矗立着。王敖从门客群里挤了出来,望着欢腾舞蹈的秦国军民,他无奈地冽了冽嘴。在秦国,国与家的关系尤为密切,老百姓对国家表现出的忠诚和畏惧是山东六国无可比拟的,而秦国的税收徭役并不比六国为少,难道商鞅的苛政真的比齐国的仁政还管用?

王敖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于是转出御道大街,在另一条街道的街角看到个二层楼的酒馆。酒保热情地将王敖让到二楼,口口声声地说这是全雍城最高档的酒馆。走在孜孜做响的楼梯上,王敖差点笑出声来。秦国重农轻商,连街市上的酒馆都很少,即使有也是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好在王敖是右相国芈权的门客,吃喝不愁,平时还有歌舞看。来到楼上王敖发现酒馆虽然破旧,道还算干净,于是拣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坐了。吩咐酒保道:“取一盘牛肉,半斤酒。”

酒保专注地打量了王敖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道:“先生是外国来的吧?难道不知我大秦是按爵位供应膳食的吗?犯了法是要处耐刑的,在城门洞里剃光头发、胡子,丢死人了!”

王敖惊奇道:“那不是大王吩咐军队、官员的事吗?咱们都是老百姓,难道酒馆里也是如此?”

“大秦天下莫不如此,法令一出全国照办,根本不分场合。咳!商鞅被车裂而死那是他的报应,听说当年处死他的地方就是我们这条街。”酒保兴奋地指了指窗外:“自己订的法把自己也弄死了,真是活该!”酒保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脸上才又露出笑模样。

王敖点了点头,他知道商鞅作茧自缚,制订了秦人凭印证通行的法律,后有人告他谋反,由于没有印证哪里都不敢收留他,最后只得逃回自己的封地。秦惠王派人将他抓住,在雍城被车裂而死,由此可见秦法之严酷,连制订者都无法逃脱。王敖挥手道:“本人是外国学子,你就照规矩看着办吧?”

酒保诺诺而退,王敖坐在窗口望着外面雀跃的人群沉思起来。这次周游列国已经六个月了,一事无车,有辱师令。本来他对秦国寄予了很大希望,但吕不韦、嫪毐专权、专宠,外人根本钻不进去。虽然秦王政加冕了,但能否从吕不韦的阴影中走出来呢?事难预料!

当年他和李牧抵达代郡后,母马已经累死了。两个孩子依然无依无靠,李牧决定去安邑找舅舅,于是将所有的干粮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王敖,答应他找到舅舅后就回来接王敖。而小王敖想回大梁却又不认识路径,而且他一个人不仅不敢走也没有钱走。没几天小王敖就沦落成了代郡街头的小乞丐,有一天他正在街上乞讨却一耳朵听见了大梁乡音。王敖寻声望去,只见有位三十岁左右的游侠模样的人操着大梁口音打听道路,王敖脑子里灵光一现,他似乎看见了希望,于是扑过去拉住大梁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

游侠被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小乞丐。他笑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王敖被问住了,他的确没听见游侠在说什么,只知道他说的是大梁话。但小王敖聪明透顶,马上接口道:“我知道你早晚要去大梁,我也要去,所以我能帮你指路。”

这回游侠不笑了,他摸着王敖的头十分感慨地说:“大梁的孩子要都这么聪明该多好哇,你真是大梁人吗?怎么到了代郡?”

这位游侠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军事家——魏缭,也是魏国大梁人,兵家孙膑的关门弟子,这次来到代郡是考察各地山川的。此后,魏缭便带上了小王敖,走走停停,一路南下,三个月后终于到达了大梁。在这三个月里,魏缭是越来越喜欢王敖了,这孩子不仅聪明而且懂事明礼,每天早上都会把早点端到魏缭床上去,弄得魏缭无所适从,于是便动了收徒之心。回大梁的第二天,他带着王敖来到平安巷,结果发现这里成了一片废墟,所有的房屋都被烧毁了。魏缭一打听才知道,平安巷里有几家人得了瘟疫,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大王下令不管男女老幼,圈在屋子里一律烧死,王敖叔叔一家也在其中。最后魏缭叹息着对王敖说:“跪下,认我做夫子,以后就跟着我吧。”自此王敖便成了魏缭子的二弟子。

魏缭在大梁有家室,魏母也很喜欢王敖,视之为亲孙子。大约在王敖十三四岁的时候,魏缭子带着他和大弟子羌瘣,来到齐国临淄嵇下开倌讲学,自此王敖一直住在临淄。也许聪明人大多不求甚解吧,王敖也有这个毛病。他修习什么都非常快却什么都点到为止,总是在夫子不注意时看些其他门派的杂书。一旦魏缭发觉了,便叫他背咏兵书,王敖却也对答如流。魏缭常常感叹:“此子聪颖,却如蜻蜓点水,难成大器。”王敖表面上诺诺点头,心里却颇不服气,蜻蜓点水说明它接触的水面广阔,绝不在一个池塘里溜达,所谓兼纳百家吗。习文如此,学武就更别提了,战国时人们尚武,连儒生都要弄柄宝剑比划比划,兵家弟子学武更是名正言顺了。王敖入门仅仅几个月,就把兵家的剑击之术学到了八九分。此后便到处打听其他门派的剑法,没事就与人家拆招比武,实际上是偷学,去临淄前王敖已经学会了五六套剑法。到了临淄,他更是软磨硬泡地把墨家的游弋剑也学到手了,然而他所学虽广却同习文一样,学会就算了。不久王敖奉师命去崂山拜望一位魏缭的老友,王敖顺便用花言巧语,把道家的天下一绝的提纵术(轻功)骗了回来,这一来他的功夫终于超过了同门兄弟。魏缭无可奈何道:“竖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逃跑的技艺却天下一流了。”

王敖总爱耍小聪明,对师门却忠贞无二,视夫子为再造父母。魏缭虽然觉得此子难以发扬自己在兵学上的造诣,却对他极其信任。至于学业吗,大可不必认真,斜才自有歪路,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这次王敖来秦国就是魏缭指派的,魏缭虽然在临淄开倌讲学,享大夫之禄却苦于才学无处施展,齐国专重儒术,其他学派如庙堂上的供品,充门面而已。至于武备的事更是别提,人家都三十年没打过仗了,怎么会重用兵家弟子呢。于是魏缭不得不派王敖去了解六国情况,为自己将来出山做准备。王敖便先到了赵国邯郸,然后南下大梁,看望了祖母后便西入大秦。他以魏缭弟子的名义,在右相国府当了门客,实际上却是在观察秦国的风土人物、法令军纪。这次秦王政加冕,他便随着右相国芈权一起来到了雍城,亲眼目睹了秦王政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