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忆之森
{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月升月落,都及不上他不动声色的侧颜。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世界?}
人们用许多方式来纪念二十一世纪的千禧年,而对我来说,千禧年是我人生的分隔符,我至今仍不知如何定义它。它让我遇见程靖夕,也让我失去程靖夕。
犹记得十三岁那年的某一天,出院不久的我去医院偷窥程靖夕未果,便早早回了家。
刚走到潮云巷门口我就被王阿姨拦住了,她拎着行李包说老宋有点事最近都不在家,把我托付给她照顾。
过去老宋开长途车也经常不在家,偶尔也会让我到王阿姨家住几天,我没多想就和王阿姨走了。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我准备上学时,王阿姨就告诉我说已经帮我向学校请假了。当年我只有十三岁,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比一般孩子早熟,面对如此诡异的情况我当下还是明白到老宋出事了。
在我哭闹之下王阿姨终于说出了实情,老宋昨晚开车撞了一个人,当时太惊慌就逃逸了,顶受不住良心的煎熬隔天就去自首了。据说撞的那人死了,老宋现在正被拘留调查中。
我听完就说不可能,老宋撞了人我信,但肇事逃逸这种事绝对不是老宋会做得出来的,他开车上路,就算看见一只狗被车撞了,他都会下车带着狗到处找宠物医院,更何况撞到的是个人。
王阿姨一听我这么说,眼睛就红了,她说:“我也不信,肇事逃逸得判多久啊,可你爸一口咬定事情是这样的,我能说什么?”
我一边抱着对老宋的不解一边和王阿姨哭成一团。
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月,接到检察院的公审通知,那天我在检察院里看见戴孝的程靖夕,立马就傻了。我心慌意乱地想,他不会和老宋撞的那人有什么关系吧?
程靖夕没有注意到我,他全程都用种仇视的目光瞪着审判席上的老宋。
当结果宣布时他激动得差点冲到庭上,最后被庭警拉下去了,他一直在喊:“杀人凶手,你会遭到报应的。”
后来我才知道老宋撞的那个人是程靖夕的爸爸。
案子的宣判结果是,经过多日调查显示,是程靖夕的爸爸酒醉逆向行驶摩托,撞到老宋车上,所以此案的责任方在程靖夕的爸爸。而据法医出具的说明显示,程靖夕的爸爸是当场死亡。老宋被判了一年刑,当即送去临城劳改。
程靖夕家的条件并不好,他妈妈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他从学校退学,照顾妈妈。
老宋被送走的时候我见了他一面,然而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为什么说谎?”
老宋不说话,一直在流泪,我第一次看他哭得那样伤心。
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去看过老宋,他的来信我甚至看都不看,全部一律丢进垃圾桶。刚开始王阿姨去看老宋前,总会问我去不去,后来也不问了,只是告诉我:“以我对你爸的了解,他说谎的原因,只有一个,是因为你。”
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满心都是对老宋的怨愤,和对程靖夕一家的内疚,可我连一句抱歉的话,都不敢去和他说。
老宋出狱后,就带着我去了上海,他开了家小小的包装公司,开始接些小生意。而上帝页似乎特别眷顾他,明明我们初来上海,却总有客户来找他,还说是熟人担保介绍,老宋的生意越做越大,房子也越换越大。
我越觉得老宋瞒了我许多事,他哪里来的钱当初始资金,我心里隐约觉得,那些钱和之前的车祸有关。
我和老宋的关系闹得很僵,他出狱后我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跟我说话我从不理睬,真有事要说,就找他的下属转告。
在上海做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老宋就带着我回到了福川,他用在上海赚来的钱在福川投了几块地,盖楼炒房,成为经常出入上流场所的人。
老宋为了讨好我,时常给我买许多昂贵的礼物,有一次他将从泰国求来的玉观音送给我时,我一把摔到地上,我瞪着那些碎片,说:“你干的那些事,以为拜观世音菩萨就能给你抹去?”
老宋颤抖着唇,眼泪滚下来,还未说话,我就被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的王阿姨冲进来扇了一巴掌。
她颤着声说:“小慈,你以为你爸爸是为了谁?你在医院的化疗费,你爸一个司机能出得起?不是他老板出钱,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你爸是为了报恩才帮人顶罪,所有人都可以当他是坏人,认为他的钱来得不干净,偏偏你不能这样认为。”
老宋之前做的是威旭集团总裁的司机,我住院的时候,那个顶着大肚子面目很和善的老总来看过我几次。老宋出狱后不做司机,去了上海后,我也曾见过他来找老宋。我才知道,当年我的化疗费,以及老宋出狱后做生意的启动资金,还有那些客源,都是那个老总给的。
其实出事那晚,老宋根本就没开车,是老总开车撞了人后逃逸,束手无策地回到公司后,将事情说给老宋听,老宋为了报他的恩,自愿顶罪。
我和老宋重归于好,我不知别人如何评价他。但在我心里,老宋是个好人,即便他做错了事,他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老宋。他是我的大山,我的天和地,在他的保护下,我永远那样无忧无虑,而有些伤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被他挡在了外面。
我们守着这个秘密,像浇灌着心中的一根刺,年岁越久,长得越尖锐,就像埋葬在程靖夕心中的仇恨,也越大。
老宋曾暗中找查过程靖夕几次,想化名给予他经济和事业上的补偿,但是一直没找到,后来听说在老宋服役期间,他妈妈就病逝了,随后他也出国了。
再次见到程靖夕时,已经是我回到福川的四年后,我是刚入大学的新生,他是叱咤商界的新贵海归。我遇见他时,是在他捐赠给我们学校实验楼的剪彩活动上,学校安排我们新生献花,我在后台往前偷看他,我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忍不住尖叫了声。被工作人员簇拥着的程靖夕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又别过头继续谈话。我十九岁了,早就不是因病发胖的丑姑娘,他没有认出我。
我捂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神思混沌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就一脚踏空悲剧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让我摔了个大马哈,花还没献上,就头破血流地被送去了医院。
送我去医院的是后台负责灯光的男生,满脸青春痘,跟月球表面似的。我从台上摔下去时刚好摔在他脚边,我当时特别激动,没注意到疼,就感觉到有液体从头发里往下流,我豪迈地一抹就要重新爬上台,然后就被人拉住了。
谁这么大胆居然阻止我和男神重逢,我转过头就要骂人,可估计用力过猛,我瞬间就眼花了,但还是指着面前晃动的“月球表面”放狠话:“放手,给我站好!
别晃!否则卸了你胳膊信不信!”
可“月球表面”说:“同学,你、你流了好多血,得赶紧去医院啊。”
我眨了眨迷糊的眼,又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流,觉得他很碍事,也懒得和他说话,推了他一把就要走,然后我就被“月球表面”给抱了起来,他边跑边说:“你看你都不清醒了,是不是撞坏脑袋了。”
我估计是流血过多,头晕得连挣扎都不会了,只能用一副与爱人生离死别的模样朝程靖夕的方向伸出手。
眼看与他越来越远,我绝望地想,怎么这么坏事儿啊,我就是摔也要摔在程靖夕面前,那么现在抱我去医院的,就肯定是他了。
但现实永远是现实,不会像言情小说那样有那么多巧合。
到了医院后我才知道疼,额头磕了道大口子,大腿也被划破了,老宋赶来把我数落了遍,又心疼地嘱咐我好好休养,我到嘴边的“我要回学校”这句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后来苏荷来看我,我就求她给我打听程靖夕的消息,我说:“就今天给我们学校捐实验楼的,你爸不是我们学校理事会的吗,快帮我打听打听。”
苏荷斜眼看着我,难以置信道:“宋初慈,我怎么就没看出你也是个钓钻石王老五的渔夫啊。”
我说:“去你的,那是程靖夕,程靖夕啊!”
苏荷慢慢地瞪大了眼:“哇,那就是传说中的程靖夕?”
兰西和苏荷知道我暗恋程靖夕的事,过去六年我在他们耳边把程靖夕塑造成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仙人,苏荷还常鄙视我说这么虚无的人这么缥缈的事,也就我能惦念不忘。其实我对程靖夕的了解也不够多,甚至见过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完,可奇怪的是,六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他的任何细节,所以就算他变得更成熟了些,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过去,我一直都将程靖夕当做一个美丽遥远的梦,从未想过会再遇见他。可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的人,竟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还那么近。别说是我,就是苏荷也吃惊不已,觉得这是天大的缘分,她鞍前马后都得帮我拿下程靖夕。
苏荷说到做到,当晚就给我弄到程靖夕的资料,他现在的身份是SOHA购物中心的董事长,青年企业家中白手起家的传说级人物,据说SOHA前身只是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城开的一家小型超市,短短两年就发展成连锁超市,再过一年,得到保华集团注资,经过三年发展,目前已是美洲华人购物中心中的老大。而今年他更是将公司总部搬回国内,长线发展起来。
这个消息让我很开心,一是程靖夕现在是人上人,他过得很好,我便满足。二是他要在国内长线发展,就意味会留在国内,我更开心。
可一方面我又很忧心,即使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他父母两条人命,我连同他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表露身份。
而后三年,我在他背后,像个踩点的小偷,偷偷观察他,我在他出现的每个场合埋伏,将收集到的关于他的报道专访贴成厚厚的册子,在他住处周围的咖啡馆扎点,就为了看见他开车经过时的短暂一眼。
直到大四快结束时,我被学校安排去他的公司实习,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让我更加深刻地认为,老天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是命中注定要与他生出段缘分来的。
我决定勇敢地追求他。
当时,我在SOHA总部的工作,是广告部的文员,通俗点来说,就是小秘书,打打杂而已。苏荷在发行部也是个小秘书,不过她过的是天天上班喝茶看剧的贵妇生活,这大概是因为她上班第一天就由豪华轿车送来,并穿着一身名牌,才致使公司的人不敢招惹她。
而我就低调多了,连老宋我都没告诉,胡乱编了个小公司搪塞过去。因为我并没打算这么快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现在表明身份,那无异于自寻死路。等到我追到程靖夕,情到浓时,再告诉他,就不一样了。
苏荷就给我出谋划策,她向保安总管要了张公司平面图,并给我标明程靖夕办公室所在的位置,她说:“你有事没事就往那晃,尽量和程靖夕多打照面。他看得多了,就记得住你这张脸了。那话怎么说来着,老鼠见多了也会觉得老鼠可爱,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大活人。”
可我和苏荷都忽略了一个问题,程靖夕这个钻石王老五,是公司里多少未婚小姑娘心目中的男神啊!我们能想出这个办法,人家自然也想得到,显然程靖夕早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我花了一个多月刷存在感,都没能引起程靖夕的注意,反而引起了他的秘书闻澜的注意。
听公司其他人说,在SOHA还是家小超市时,闻澜就是程靖夕的秘书,可以说是SOHA元老级的人物。他们都说,能让一个女人耗尽青春陪伴在身边的,对儿子或恋人。毫无疑问,闻澜是后者。
其实在众多追求程靖夕的女人中,我是很不起眼的。但能让闻澜注意到我,主要是当时我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
那天是周五,主管交给我们组一大叠材料,要求周一前分类录入电脑,以应付下周的城区检查。到了下班时,还有小半叠,同组的同事纷纷找借口离开,还不忘嘱咐:“小宋,你好好做哦,加油。”
我天生是个不会拒绝的人,唯有呵呵笑着点头,在他们走后,望着材料哀声叹气。
叹完气,活还是得做,这一做就做到深夜。最后一份材料录好,我伸了个懒腰,去上了厕所。从厕所出来时,不经意一瞥,看见走廊尽头的总裁办大门微微开着。我当时一愣,也没想会不会有小偷在里面,满脑子都是——
太好了,天时地利人和,让我进去感受一下程靖夕的工作场所吧!
于是,我雀跃地跑过去,轻轻地就着微敞的门缝钻进去。室内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我满足地深吸了口气,看着四周每一寸物品摆设,捂着通红的脸想,这就是程靖夕的办公地啊。
我蹑手蹑脚地坐在程靖夕的座位上,转了几圈,然后往桌上一趴,想着平日程靖夕就是坐在这里,闭着眼满足地蹭了蹭。
这是我离程靖夕最近的时候,我觉得没有比此刻更幸福,幸福感让我昏昏沉沉地眯起了眼睛。
不知小憩了多久,才舒服地伸伸胳膊,准备走人。
一抬头,却吓得连带着椅子砰一声贴到落地窗上。
程靖夕站在办公桌前,西装外套搭在臂上,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双眼,就那样看着我。
亏我在这种时候还能琢磨,竟质疑起面前的程靖夕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正想着,程靖夕绕过办公桌,往桌面上一坐,微微倾下身,鼻尖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一指距离。他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我的脸上,我瞪大眼,总算意识到他是真的。
鸦雀无声的室内,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良久,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打算屏气到什么时候?”
我憋着一口气,因为他这句话,重重吐了出来。
他打开桌上的台灯,将灯头对准我,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我不自觉地偏过头,然后一双大手就贴到我脸上,硬生生把我的脸给掰正了。
他捧着我的脸,缓缓道:“你是谁?大半夜来我办公室做什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继续道:“你来偷什么?”
果然,之前在他面前溜达了那么多次,他都没注意到我。
我沮丧道:“我是公司的实习生,刚加完班准备走时,看见这里门开着,就进来看看。”
“进来看看?”他重复了遍,嗓音清清淡淡,捧着我的脸的手却加重了力道,“总裁办里放着整间公司的机密,明文禁止员工随意进出。在我报警前,你最好坦白一切。说,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我想我当时约莫是紧张到脑子短路了,不然也不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目的是你啊,因为我喜欢你。”
说完我就愣住了,程靖夕也愣住了,他松开了手。我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感
觉到脸上的热意已蔓延到耳根。
“你……”
“阿夕。”一道女声自外面传来,伴随着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噔噔声。说时迟那时快,程靖夕就揽住我的腰把我往面前一抱,按到桌子下,压低嗓音道:“别出声。”然后他往椅子上一坐,将西装盖在腿上,正好挡住了我。
我目之所及的,就只有程靖夕的腿和鞋子。
高跟鞋的声音停下,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阿夕,你怎么关个门关了这么久。”透过办公桌底下的缝隙,我看见一双藏蓝色的高跟鞋尖。
“有个急件要处理,你先回去。”
“文件都是通过我再转交给你的,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急件?”
“闻澜,”程靖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难道我任何文件,都得先经过你?公司姓程,不姓闻。”
“阿夕,我不是那个意思……”
“出去。”
程靖夕淡淡的声音透着让人肃穆的威严,我在心中捏了把汗,惶恐等会儿他也对我说出这两个字,将我赶离公司,那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藏蓝色的高跟鞋顿了顿,接着走了出去,随后门被带上了。我屏住呼吸,听见高跟鞋的噔噔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头顶忽然一亮,程靖夕掀开了西装,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道:“出来吧。”
“哦。”我点点头,探出半个身子。正要用力爬出来,哪知在这桌底下小小的空间待了这么些时间,屈胳膊屈腿的,加之受了一连串的惊吓,我腿一软,眼看就要摔下去,程靖夕眼疾手快地伸手穿过我的胳膊揽住了我。我扶着他的腿,正要道谢,就听到咯吱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我和程靖夕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门前,闻澜光着脚,手里提着双高跟鞋,目光冷冽地看向我们,最后抬手指着我:“这就是你说的急件?”
当时我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四个字来形容了。
程靖夕沉默了会,然后拉起我,把呆若木鸡的我拽到门前,自己则挡在我与闻澜之间,将我推了出去,丢给我三字:“离开这。”语罢,他关上门,我听话地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就听见闻澜的声音。
“程靖夕,你居然把野女人带到这里来?”
我脚下一绊,差点没从楼梯上滚下去。
后来我跟苏荷说起这一茬事,她说:“光听你这么形容,我都能想象出你和程靖夕的姿势有多暧昧,难怪闻澜会把你当……某些女人看待了。”
“你够了。”我托着腮长长叹了声,想到当时的场景,就恨不得时光倒退。我就老老实实坐在自个儿的座位上,希望程靖夕返回公司时能看见我这个勤奋的员工,希望加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这下好了,他是印象深刻了,但却以一种丢人现眼的方式。
周一上班时,我特意戴了口罩。同事询问我的情况,我就以重流感怕传染搪塞过去,所以那一整天大家都刻意同我保持一段距离,生怕被我传染。
我百无聊赖地上网,忽然周围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我狐疑地转过头来,看见跟着我们主管走进来的,正是程靖夕。
我猛然一怔,慌忙低下头,随手找了份文件,假装认真地看起来。
还没看一会儿,就听见主管喊:“宋初慈,过来一下。”
我在心中暗想糟了,把口罩又拉紧了些,硬着头皮站起来,目不正视地,慢吞吞地,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站定后,主管就拍了拍我的肩道:“程总,这就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叫宋初慈,挺勤奋的小姑娘。”又对我挤了挤眼,暗示我叫人。
我会意,用沙哑的嗓音道:“程总你好。”
主管怜悯地看着我:“你这感冒还挺严重啊,一天不到嗓子就坏成这样了。明天给你放个假,好好去医院看一下。”
我点点头,脸上突然一凉,口罩被人扯了下来,我受惊地叫了声,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罪魁祸首。
程靖夕仔细地打量着我的口罩,抬起头时眼尾里含了丝笑:“受受惊吓,嗓子就正常了?”
“程总可真神啊!”主管一脸崇拜。
我僵笑道:“谢、谢谢程总,我先回去工作了。”
一看他点头,我转身就要走。
“等等。”程靖夕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我唯有转过身,面上依然挂着僵笑,等待他的下文。
只听他慢悠悠地道:“下班前,你把今年的广告清单拿到我的办公室。”
我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半天,才在主管的暗示下缓缓道:“是,程总。”
回到座位上后,我故意磨蹭起来,最后主管看不下去了,跑来拍着我肩膀道:“小宋,你赶紧把广告清单给程总送去啊。”
我指着手里的文件搪塞:“我还要……”
“这个我帮你做行不行?”主管打断我的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眼,“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程总看好你,这是天大的机会,你还不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准就借此平步青云了。”
主管不知其中的缘由,自然当我不识好歹。我欲哭无泪地站起来,拿着他准备好的广告清单走向总裁办公室。
外面的秘书座上,闻澜并不在,我提着的心略微松下了。深吸了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程靖夕靠在座位上,支着腮帮,朝我淡淡一笑:“来坐。”
我走近几步,把文件放在他桌上,低着头小声道:“程总,这是您要的清单,我先回去了……”
他打断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你现在倒有种不想见到我的样子?”
我一愣,头垂得更低了:“……我觉得丢人。”
程靖夕扬眉:“喜欢我,让你觉得丢人?”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程靖夕已经坐直了身子,眼中的笑意转瞬即逝,对我扬了扬下巴,“解释一下。”
我露出个颇为诚恳的表情:“我贸然闯进办公室,这是第一个丢人;让闻秘书误会,这是第二个丢人。”末了,咬着唇又加了句,“第三个,我原本不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和你说上话的。”
程靖夕消化完我的话,端着茶杯抿了口:“第一个丢人,我不追究。第二个丢人……你倒是同我说说,闻秘书她误不误会,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我说:“他们说她喜欢你……”
程靖夕冷笑了声:“喜欢我的人多着去了,但与我何关。”
我愣了一会儿,他说得真无情,但倒也是个大实话。同时我的心猛地跌到了谷底,他这句话是不是也为了说给我听?因为我也是喜欢他的一员啊。
顿了顿,他又说:“你原本是想怎么和我说上话的?”
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脸红道:“就是,我遇到坏人时,被你路见不平给救了……”
程靖夕往茶杯里添了点水,给我下了个结论:“你言情小说看多了。”
然后他用茶盖浮了浮茶叶,喝了口茶,总结道:“我从来不做路见不平这种事。看来你这个人丢得不成立。”
我哑然,觉得经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
程靖夕说:“闻澜没看清你的样子,但你这样遮遮掩掩,反而更引人注意。你自然点,那晚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听他这么说,我应该高兴吗?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程靖说当事情没有发生过的那一刻,我竟觉得有点儿失落,有点儿沮丧。
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是你装作没有发生就可以不算的。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如烙印,萦绕在我的梦中。
后来我知道,这不止烙印在我一个人的心上。
还有闻澜。
程靖夕低估了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的记忆能力,尤其是在面对情敌时,即使只是惊鸿一瞥,却是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
过了短短两天,我终究还是被闻澜认出来了。她在茶水间拦住我,对着强作镇静的我冷冷道:“我当初就觉得你面熟,之前你也是那堆往办公室门前晃荡的人之一吧。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爱?”
我急着解释:“闻秘书,你误会了,那天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闻澜就凑近我甩了一巴掌,啪一声特别响,也特别疼。一看就是经常扇人耳光的,“快很准”三字诀她全把握住精髓了。我来不及躲开,挨了一巴掌。没想到看上去文静娴熟的闻澜竟然会动手打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外面听到动静的人全凑上门前张望,闻澜冷冷地关上门,随即又给我甩了一巴掌。
我还没从刚才那个巴掌里回过神来,这一巴掌又把我给打蒙了。我的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我小时候,虽然也是个混世魔王,同欺负兰西的小屁孩打了不少架,也和苏荷打过架,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被人打过巴掌!就连老宋都舍不得打我一下,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对我又骂又打?我气愤地抬手打了过去,没想到刚一伸手,就被闻澜打落。她瞪着我,轻蔑地哼了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学着别人攀高枝?我就当你年纪轻,现在给你个机会主动离开公司。”
她那双眼本来就大,震怒之下瞪得更大,跟恐怖片里的大Boss一个样儿。
我抖得说不出一句话,她又瞪了我一眼,才推门出去了。门外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见她走出来,不约而同让出了一条道,幸灾乐祸的闲言碎语从大敞的门外汹涌而来。
“勾引程总,真是作死啊。”
“闻秘书打得真霸气,果然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儿,就得给她长点记性。”
“什么三啊,程总也没说过闻澜是他女朋友吧。”
“我说,你就别对程总心怀歹念了,否则下一个被打的就是你。”
说实话,我觉得闻澜打我的那两巴掌都没这些话伤人。我蹲在地上,狼狈地地哭了。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听到风声的苏荷赶来,我才被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看着我红肿的双颊,立马就火大起来:“闻澜这个女人,臭不要脸的!程靖夕要看得上她,我就揍得他连爸妈都不认得。”说着,卷起袖子就想去给我讨回公道。
我连忙拉住她,摇摇头,说:“别,苏荷,闹大了我可真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宋初慈,都这样了,你别告诉我,你还准备在这待下去?”
我抹抹眼泪,点了点头:“要是这么点事我就退缩了,那过去几年我不是白付出了?浪费了那么多根正苗红的好苗子。”
苏荷无语地摇摇头,痛心疾首道:“我看呀,你这辈子就栽在程靖夕身上了。孽缘啊!”
那时我不曾想过,她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老宋还不知道我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我被人打了。以他疼爱我的程度来看,他要是知道了,真有可能和闻澜同归于尽。于是,我随口编了个理由,就搬到苏荷家暂住了。
闻澜下手可真狠,苏荷的妈妈给我整了两个冰袋子敷了一夜,肿还没全消。第二天我去上班,抹了好几层粉底才盖住红印,但脸还是肿的,看上去就跟含了个馒头似的。
我一进部门办公室,就感受到了异于平常的气氛。大家对我纷纷投来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纠结眼神。我踏进公司还没五分钟,听到风声的闻澜就来了,她上下打量着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闻澜走后,我们部门主管看上去很纠结,他大概是怕站错边会惹怒高层。一方面,他觉得我被程靖夕钦点送文件,一定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一方面,闻澜在公司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对我刮目相看的程靖夕居然没半点反应,可见闻澜的地位还是高于我的。
几番纠结权衡后,他选择站在闻澜那边,从此我就开始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后来我总想,闻澜一定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她整人的手段怎么和书里一个样儿啊!什么故意安排我做不完的活,往我咖啡里加料,让我跑偏僻小山村的市场,一周难得一两天休息,还得扎在厚厚的文件堆里,更别说抽出时间往程靖夕办公室前晃荡了。拿苏荷的话来说,我累得都没个人样了。
这还只是身体上的折磨,我的少女初心早就因程靖夕的不闻不问而千疮百孔了。对他来说,我也是众多“你喜欢我却和我无关”的人中,无关紧要的一员吧。
我在心里,已经为初恋画上了无疾而终的句点。
现在想来,我和程靖夕的缘分本该在那时就终结的。但世事难料,就像闻澜大概也没有想到,她的步步紧逼,不饶与人,竟将我推到了程靖夕身边。
那是夏末,已是我实习的末期,主管突然安排我和一个即将进驻SOHA江南购物中心的洋酒商谈合同。我当时觉得十分诡异,我只是个实习生,签合同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就交给我负责了?
主管见我犹豫不决,安抚道:“小宋,谈合同就跟打仗一样,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能进驻SOHA,对方简直求之不得,就怕我们不跟他们签合同了。所以,这合同基本上就是走个形式。你只要将进驻费从一百万提到三百万就成了,而你留在总部工作的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其实他这话对我来说基本没用,我本来就打算实习期结束就走人的。老宋那边一直催我辞职去公司帮忙,苏荷也让我和她一起去她家公司挂闲职,但我这人有个原则,就是做任何事都得有始有终,绝不烂尾,这样才不至于落人话柄。
我按约定来到相约的茶楼,站在包间门口深吸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我就觉得情况不太妙,围着桌子打麻将的四个人,清一色的男人。他们都留着大光头,叼着根烟,看起来不是太和善。我当时还搁在外面的半只脚,忽然有点想往回缩。但正对着门的光头男人已经注意到我了,上吊眼打量了我一下,问:“小姑娘来干什么的?”
我立马露出标准的职业微笑:“你好,我是SOHA总部派来谈合同的,请问秦先生是哪位?”
四人停下手中摸牌的动作,朝我看来,其中一个胖子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并关门道:“哦,你就是小宋啊。来,别光站着啊,过来坐。”
我心想这好歹是间装修高档的茶楼,来这里的人虽不能说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但至少品味高雅。再说了,他们真要对我做什么,我也可以喊救命的。于是,我在心安慰了自己一番,壮着胆在沙发上坐下。胖子倒了杯饮料给我,对我伸出手:“我就是洋酒行的老板,你叫我秦哥就行了。”
我礼貌地回握,抽回手时,胖子却使力掐了一下我的手心。然后笑眯眯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毛骨悚然的,端着杯子就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喉咙一阵燥热通到腹里,这是什么饮料,实在太呛人了!
四个光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宋好酒量啊。”
“这是咱新进的威士忌,怎么样,够劲儿吧。”
“一口闷,女中豪杰啊。”
我酒品不好,除非跟着苏荷和兰西,否则我是不大敢在外面喝酒的。尤其和这种陌生男人待在一起,喝的也是我从未沾过的洋酒。我连忙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就往嘴里灌,岂料灌了一口我就喷了出来。刚才那杯酒还只是喝下去时才感到呛人,可这杯水刚入口,就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把我熏得眼泪直流。光头四人组这下笑得更大声了,我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水,而是被装入水壶的洋酒。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抓了包就想走,还没站起来,就被人给按下去了。
瘦子光头说:“小宋啊,还没谈合同,怎么就要走了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抱歉啊,下次再谈吧。”
胖子脸色立马就变了:“下次?你们放了我们多少次鸽子,现在说下次,是店大欺客吗?告诉你,咱们就不是那种任你们欺负的人!”他从桌底拿出一瓶黑色瓶装酒,往我面前一放,“想走?合同留下,喝完这瓶酒,才准走!”
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啊,当时就吓着了。我当时走得急,也没和苏荷交代一声,如今一个人战斗,生死难卜。这时候一定不能慌,至少面上不能表现出来,我越慌他们越来劲,我说:“秦先生,身为一家洋酒行的老板,我相信您是个有涵养的人。您对我们公司的误解,我一个实习秘书也不能给出什么满意的答复,回去后我会反馈给上级。现在是法制社会,您也是个懂法的人,我不想喝这瓶酒,您也不能强迫我。”
胖子看着我不说话,我也端着副首相夫人的架势不说话。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胖子突然拿起桌上一瓶酒,往玻璃台面上一砸,啪一声,溅了我一身酒液,吓得我一个激灵。那胖子拿着碎了一半的酒瓶指着我,凶神恶煞道:“口气挺大的!我告诉你小姑娘,今儿个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里面做了你都没人知道,你信不?”
我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连呼叫都忘了,估计我一张嘴连话都会说得不利索。
我想这会儿完了,但完蛋前我还得拼一把不是吗?总不能都没挣扎就玩完了,我捞起面前的酒瓶,模仿他往桌上使劲一砸,砰一声闷响后,居然没碎。我一愣,心里顿时冒出一句话:这是天要亡我啊。
就在我彷徨无助时,门就被撞开了。我转过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程靖夕,他冷冷地环了眼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我身上,平静道:“过来。”
我如看见救命稻草,连忙起身想要狂奔过去,却被瘦子伸手拦住了去路。
“谁敢拦?”程靖夕又是一声平调,他真是惜字如金啊,这时候都不肯多说几个字震慑对方!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瘦子的手居然放下了。我踉踉跄跄地往程靖夕的方向跑,快跑到门口时,我腿软了一下,程靖夕一个伸手捞住了我。我靠在他怀里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手里还抓着那瓶酒。
程靖夕撂下狠话:“记住今天,你们酒行破产的日子。”然后他搀着我往外走,里面几个胖子想追上来,却被同我们擦肩而过的警察拦住了。程靖夕从怀里掏出一个方盒,递给刚走上楼梯的警察:“蓄意谋杀,恐吓,私贩洋酒。”
警察接过,按下播放键。
“口气挺大的!我告诉你小姑娘,今儿个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里面做了你都没人知道,你信不?”
眼镜胖子的声音重现,我这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小型录音机。
警察说:“程先生您放心,这伙人一定逃不了几年牢。”
走到外面时,我整个人就瘫软了。幸好有程靖夕扶着我,这才不至于摔到地上。我看了他一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程靖夕平静地替我拭泪:“让你去就去,都不用大脑想想这会是闻澜故意设计你的?她整了你那么多次,还不长记性?”就连指责,都像在播报新闻联播,他的指腹在我右颊停住,然后注视着指尖的血迹,微微蹙起眉,“你流血了。”
应该是刚才眼镜胖子敲碎酒瓶时,我的脸被飞溅的玻璃划伤了。大约是吓到了,我竟没感觉到痛。我豪迈地抹了一把脸,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程靖夕淡然道:“我只想看看你对我的这份喜欢能有多坚持。不过,好像做得有些过头了,我道歉。”
我继续指控:“你不是说过从来不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吗?”
“那要看是为谁做了。”程靖夕回答得很自然,“小初,你不是一直期望着这样的开场吗?喜欢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我为小初,这个独一无二的昵称。我想那两杯洋酒是来后劲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儿醉,看他薄唇微微嘟起,我头脑一热,就亲了上去。
程靖夕沉默了一会,扶在我腰上的手渐渐上移,托住我的头,轻含着我的唇,鼻尖抵着我的鼻尖,看着我的眼,声音如入梦的咒语:“闭上眼。”
我听话地闭上眼,下一秒,他温热的唇加重了力道,一寸寸地攻城略池。
记忆中,我和程靖夕每次一有突破性的发展,就得见血。第一次遇见他,我来了初潮。重逢时,我摔破了脑袋。这一次,他吻我,我的脸被碎酒瓶划破,真可谓血一般的历史!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与他之间的第一个吻,车水马龙的路边,我听见汽车鸣笛的尖啸,人声的嘈杂,可全世界,一切景象,一切声音,都像是个布景,只为衬托我和他。
我多希望时间在那刻静止、玛雅人的预言提前降临、地球爆炸、爱与恨灰飞烟灭,所有东西都碎裂成宇宙的星河,用几万几亿光年去闪烁那一刻,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时刻。花开花落,潮起潮落,月升月落,都及不上他不动声色的侧颜。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