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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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独之语

{孤独用英文怎么说?Iloveyou.}

后来我曾想过,宇宙有多大,人有多渺小,你所希冀的往往会与想法相差甚远。比如在那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温柔待我如同珍宝的男人是个出色的“演员”。再比如我也从没想过,他会和闻澜订婚。

陈年旧事如烟如云,吹一吹便散开,而迷雾之后,携手而立的那两人却清晰地显现出来,也更清晰地撞击着我的心脉。钝痛如撞钟,从心上蔓延至全身。

我止不住痛哭,就像那天被程靖夕从茶楼里带出来一样,止不住颤抖。

“宋小姐。”袁北辙的声音在我哭声的衬托下显得更微弱。听他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身后,与苏荷面对面站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荷质问道,不一会恍然大悟,“你在这里,就说明程靖夕也在?宋初慈,你哭成这样,就是因为程靖夕吧!”

我没有说话,但在听到“程靖夕”三个字时还是猛地停止了哭泣,如此昭然若揭的答案。

“袁北辙,你是知道我脾气的,赶紧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否则,等着看明天娱乐头版怎样大肆报道苏程两家的闹剧!”苏荷冷冷道,“我听说程靖夕最近准备在国外上市,若出了这个新闻,损失的是你们。”

“苏小姐……”

“何必为难阿辙,是我和闻澜订婚了。”程靖夕低沉的声音破空响起,我的身子僵了僵,抹了抹眼睛,转过头,看见他站在大门处。他脸上是淡得看不出的情绪,牵着一身淡蓝色长礼服的闻澜。闻澜仍旧是一贯宠辱不惊的姿态,这样看来她大概才是最适合与他站在一起的人吧。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男女主角。

我算什么呢,我又是什么呢?方才我躲着袁北辙,怕他让我认清事实,可当事实从程靖夕口中说出来后,我竟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悲伤的理由。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痛到深处便让人清醒吧。

我用力擦干脸上残存的泪水,抬头对苏荷轻声说:“别再说了,我们走吧。”

苏荷虽然爱贫又爱惹事,但可贵的在于,她永远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闹,什么时候该收敛。她捋了捋我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说:“好。”可在她却没能站起来,只能为难地说,“小慈,你不起来,我怎么走啊……”

我痛苦地说:“可能是刚才经历了一番剧烈的运动,我屁股的伤又严重了,下半身……痛得没知觉了。”

“你活该!要是瘫痪了,你可千万别来找我哭!”她无语地对我翻了个白眼,四下观望了一会,喊道,“Jensen,来帮下忙。”

“来了。”

话音刚落,我整个人就腾空而起,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Jensen打横抱起。事出突然,我出于本能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这个动作,让Jensen很满意,他笑了笑,说:“放心,小慈,我不会让你掉下来的。”

苏荷说:“走,我们去医院。”她朝程靖夕的方向狠狠瞪了眼,然后往停车场走去,Jensen抱着我跟在后面。因为觉得丢脸,不想让围观群众看清我的脸,我别过头,将脸埋在了Jensen的怀里。

路过程靖夕时,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Jensen说:“先生,请让一让。”

我微微抬起头,正对上程靖夕的视线,灯光打在他身上,他眼里的光晃动得厉害,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张嘴之际,闻澜却突然叫了声:“阿夕。”

他一愣,蓦然收回视线,侧头对闻澜笑了笑,随后挽着她背对着人群走进大厅,大约是去继续进行被我破坏的订婚宴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上又是一阵钝痛。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注视着他的背影,可这一次,我想,他是真真正正地从我的世界离开了。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我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医生微微拉下我的裤子时,我听见苏荷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用想,也知道情况有多惨烈。

屁股上的淤青蔓延到腰部,变得青中带紫,紫中带红,最惨的是,韧带还拉伤了。

医生将我数落了一遍,并警告我一个月内再敢做出类似于跑步这类剧烈运动,就将我绑在病床上。

作为一个医生,她实在很负责,但作为老宋的红颜知己,她实在很残忍。

这个医生,就是十多年来无论老宋贫穷,还是富裕,都无怨无悔地对我和老宋尽心照顾的王阿姨。本来,像这样重情重义的女人,老宋是该给她个名分的,但因为我的原因,老宋曾发过断子绝孙的毒誓不再娶妻,为了不让现世报落在我这个后辈身上,老宋一直没有接受她。

但王阿姨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们好,在老宋去世以后,她就将那种好,加倍放在我这个心爱男人的遗孤身上。

每次苏荷看到王阿姨,都要感叹一句:“这可真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可让我苦恼的是,在王阿姨眼皮底下,我每天都要在她的监督下喝完一个保温桶的筒骨汤,虽然王阿姨的手艺一流,我过去也很爱喝,但每天这么喝谁也吃不消啊。

“谁扛得住我就管谁叫大爷!”我是这样和苏荷说的。

于是,第二天本该由王阿姨亲自端来的汤,就由苏荷端上来了,并且她身后还跟着Jensen。

同Jensen打了招呼后,我往门口看了几眼,说:“苏荷,你行啊,王阿姨给你支开啦?来,给我说说,用了什么招?”

她挑起一撮头发,对我抛了个媚眼:“想偷师啊,我可不告诉你。况且,你抓错了重点。”

“啊?”我不解地眨眨眼。

她对Jensen抬了抬下巴,然后Jensen就在我惊愕下喝完了一桶筒骨汤,还是一口闷的。完了,睁着双碧蓝的眼睛赞叹道:“Good!小慈你怎么会不爱喝呢?

多好喝啊!”

苏荷对我挑挑眉:“准备好叫大爷啊。”

果真是话不能说得太绝。我吞了吞口水,假装被床头柜上的一只苍蝇吸引住了注意力。

接着Jensen一连喝了七天,我对他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

到了第八天,苏荷一进病房就把包往我床上一扔,刚好扔到了我小腹上。

我“哎哟”一声叫道:“你是看我后面伤了,索性把前面也弄伤,弄个对称是不?”

苏荷往椅子上一坐,两手插进头发里揉了揉:“我烦着呢。”

能让苏大小姐心烦的事,向来十分严重。我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是Jensen,移民局那边说他护照出了点问题,被遣送回国了。”

我不由张大了嘴:“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怎么才一天,他就被遣送回国了?”

“谁知道。”她的眉皱成两座小山,“Jensen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怎么早不出问题,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本来我看你俩这几天相处得挺好的,还觉得很有戏呢,况且Jensen也说很喜欢你。”

她这么一说,我瞬间觉得Jensen被遣送回国这个事,实在太是时候了!

但表面上我还是表达了对Jensen的同情,我说:“哎,只能说这就是命吧!或许回去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你看,现在国内模特界竞争多激烈啊,人家回到老家,说不定发展的机会更好呢。再说,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亚洲人的五官,哈哈哈。”

苏荷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为什么?混血宝宝多好啊,根本不用考虑基因问题,父母长得再难看,宝宝都是张招蜂引蝶的脸。”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居然都上升到后代的长相上了。我被她这远大的愿景给蒙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原来她是暗喻我会拉低宝宝的长相水平,所以才给我找个外国人拉回水平线吗?还未来得及报复,苏荷就走了。我郁闷了一个下午,把我给憋得比便秘还难受。

所以,阮文毓来得特别不赶巧,刚好撞我上完膛的枪口了。

阮文毓是踩着晚饭时间来的,当时我正在吃饭,我先是被他那红色板寸头刺瞎了眼。想起来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红发男人是我的房东后,我十分震惊,几口吞下嘴里的东西,说:“房东先生,你、你怎么来了?”

吞咽得太快,我差点被噎住,阮文毓顺手给我递了一杯水,笑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出现,以为你在家里出事了呢。打电话给那位兰先生后,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抹着嘴角渗出的水,在心里琢磨,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

他说:“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来看你吧?”

我摆摆手,嘻嘻哈哈地笑:“哈哈,怎么会,怎么会呢。”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掏出个巨大的保温桶,我现在看到保温桶就有一种被掐住脖子的感觉。我往后蹭了蹭,继续笑道:“哈哈,你不用这么客气。”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会难过的。”阮文毓抬眼,给了我个娇嗔的眼神,吓得我一抖,连话都忘了说。

他一边开盖一边说:“我奶奶常说,吃啥补啥,你是屁股摔了,所以……”盖子打开,一股子膻味四溢开来,我鼓起嘴捏住鼻子,阮文毓看了我一眼,从保温桶里夹起个黄色的东西,放在我碗里,笑眯眯道,“吃屁股补屁股,来,你可千万不要客气,这可是我卤了一下午的呢,一共十三颗,不要浪费。”

我瞪着碗里硕大的屁股,心想这么大的屁股,一定是鹅的无误了。还十三颗,他怎么不弄三十八颗呢?这个阮文毓,可真是狠,这种生儿子没屁眼的诅咒他也干得出来!我现在总算明白兰西当初提醒的我那些话了。

可是,他要以为我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病人就大错特错了。

我把筷子一搁,说:“房东先生,你可真是没常识,虽然吃什么补什么,但乱吃家禽屁股会吃出病来的!别说把你带来的这一桶都给吃光了,就是吃了面前这一颗,嘿,我这屁股明早就要肿上天花板了,再住个半年都消不了。这里住院多贵啊。一天一天往医院送钱送得我心里直慌啊。我们小老百姓,得吃饭的,可不像你年纪轻轻就有房子,拿个房租整天晒肚皮都饿不死。说到这事,我要赶紧好起来,得给你交房租了。我好歹也是你半个衣食父母啊,哪个父母舍得饿儿子啊,这一点你真是欠考虑了。肯定是你天天太闲,脑子不够灵敏了,考

虑不到这个点上。来,这个鸭脑,我还没动,你试试,吃啥补啥啊。”说着,我把汤里的鸭头捞了出来,放在碗里,推到他面前。

阮文毓被我堵得一愣一愣的,脸都黑了,什么话都没说,拎起保温桶就走了。

我扯着嗓子在后面喊:“喂,你的鸭脑!”

赢了这一场嘴仗后,我接连几天心情都特别好。

王阿姨甚感欣慰,觉得我不仅身体恢复得好,心态也好,大笔一批,让我提前出了院。

出院那天,苏荷来接我,她边打电话边进病房,跟丫鬟似的一路说“是是是”,就差没点头哈腰了。我鲜少见她这样,于是她一挂电话,我就凑到她身边,头往她肩上一搭,暧昧地问:“是谁啊?”

她把我的脸一推:“还能是谁,兰西啊!你住院的这段时间,他就把我当远程遥控机隔空操作,生怕我没照顾好你。你看,你这一住院,脸都圆了一圈。我都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了,他还不满意!要不是Carry以死相逼,他早就飞回来亲自照顾你了,哪里还有心思拍戏。”想了想又说,“我们认识得久,知道你俩比白开水还纯洁,换了别人肯定觉得你俩有一腿。”

我坏笑着说:“你还真是管家婆啊,烦死了。”眼看苏荷就要扑过来揪我脸,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岔开话题,“就不说别人了,你一开始不也以为我和兰西有一腿吗?”

苏荷的手在空中一顿,愣了愣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小心眼。”

我一个弯身,从她手下逃出来,同她嬉笑:“我可是要记一辈子的。”

我认识苏荷那时正好十二岁,小学升初中,老宋为了让我考上重点中学,就在中考三个月前,给我报了个补习班。

那是福川广为人知的补习机构“未来之星”,它广为人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价格高,比同类型的补习机构高出整整三倍。古往今来,人们总觉得一分价钱一分货,当“未来之星”的宣传单一发,小广告一做,光是它价格不菲这一点,就足以令大家将之视为顶级补习机构。大家纷纷把孩子往里送,就跟不要钱似的。

由于优良师资,口碑又好的关系,造就了“未来之星”不可动摇的顶峰地位,成为福川有钱人家的小孩必上的课外殿堂。

其实以我家当时的经济水平来说,是没那个条件去“未来之星”的。可是老宋东借西凑,硬是咬咬牙把我送了进去,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因为有了额外的花费,就得在日常伙食上省,老宋自己动手揉面做馒头吃,每天给我做好一天的饭菜,就装上几个馒头,在外面跑一整天的车。

虽然我对学习的兴趣不大,但为了老宋这份心,我在补习班里特别认真。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出校门,缠着随堂老师问个不休,就怕浪费了昂贵的补习费。

相比于我忙于课业,兰西反而忙于卖鸡蛋饼。

每天早上四点,当所有人都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时,兰西就已经骑着他用旧自行车和手推车改造的小货车,走在去农贸市场的路上。他要在六点前买好一天所需的材料,然后赶回去给他那个终日沉迷酒池的老爸做好饭菜,混好面,最后才踩着点去上学。小货车被寄放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每天中午、下午放学,他就会在学校门口卖鸡蛋饼。

自从我上了补习班后,老宋忙着挣钱没有空接送我,他便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接送我的义务。每天,我上课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卖鸡蛋饼。或许是看他年纪小,路过的人们大多会动恻隐之心,纷纷光顾他的生意。但无论如何,他都会留一张鸡蛋饼给我,然后载着我一起回家。

而我同苏荷的缘分伊始,不是因为我们是补习班同班同学,而是因为鸡蛋饼。

多年后回忆起,我习惯将那称为一张鸡蛋饼引发的激情岁月。

我上了补习班大概半个月,某天下课后我像往常一样缠着老师探讨问题,而一向踩点上下课的苏荷便走出了校门。那天她家司机因为在路上遇到了碰瓷,就没来得及接她,她百无聊赖地在校门口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饿了。

原本,对她苏大小姐来说,除了她家大厨做的东西外,低于五星级的饭店一律入不了她的眼,更不要说路边流动的小摊了。

所以一开始,她只是远远看着兰西的鸡蛋饼摊前的人来人往,心里鄙夷地想怎么会有人吃那样的东西,简直不可理喻。可片刻之后,她就成了那不可理喻的一员。据她后来和我说的,她那时是真的饿了,又刚巧站在风口之处,鸡蛋饼的香味朝她扑面而来。她想那么多人吃,或许那鸡蛋饼的味道真的不错,她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东西,或许尝一尝也不是坏事,这样想着,她就走到了兰西的摊前。

“喂,给我张鸡蛋饼。”

正忙着收摊的兰西抬起头,露出礼貌的笑脸:“不好意思,鸡蛋饼卖完了。”

眼尖的苏荷看见他袋子露出的一角,正是一张鸡蛋饼。她指着那袋子问:“那不是还有吗?”

兰西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那是不卖的。”

苏荷一听,就不高兴了:“为什么不卖?你一张鸡蛋饼两块钱,那我给你十倍的钱。”说着,就开始掏钱包。

兰西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卖。”

苏荷掏钱的动作一滞,觑了眼兰西那张看似得寸进尺的脸,脾气就上来了:“嫌钱少?两百够不够?两千?”

从补习班出来的我,第一眼看到苏荷,就是这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而兰西站在她对面,虽然腰板挺得笔直,但仍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我立马警惕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往兰西旁边一站,瞟了眼苏荷,问兰西:“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事。”然后将最后一张鸡蛋饼递到我手上。

我顺势咬了一大口,苏荷瞪大眼睛,嚷嚷道:“喂,那是我的鸡蛋饼!”又指着兰西:“先来后到,你凭什么给她?”

兰西细声同她解释:“我说了不卖的。”

我大约听懂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鸡蛋饼,又见苏荷那张漂亮的脸几乎要气哭了,便善意地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事后苏荷告诉我说这个举动在她眼里就是挑衅。我当时说:“要不,我分你一半?”

苏荷咬着唇,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莫名其妙。”我晃晃手,又转头对兰西咧嘴笑了笑,“我们走吧。”

我和兰西就此将苏荷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一件事。兰西只是个做生意的,自然就会遇到莫名其妙的客人。

只是我们没想到,这件在我们眼里属于芝麻绿豆的小事,对从未被拒绝过的苏荷来说,就成了不得了的大事。

当初我听见苏荷包了整间搬家公司的事,就立即脑补出她把钱砸到老板脸上的场景,我并不是随便想想的,因为十二岁的苏荷就曾干过类似的事。

隔日我和兰西刚出现在“未来之星”门口,等候多时的苏荷就立马走过来,挑着眼问兰西:“你这能做多少张鸡蛋饼?”

兰西想了想,答:“大概四、五十张吧。”

苏荷把一张毛爷爷往车上一拍:“我全要了。”

我的嘴巴张得特别大:“你、你吃得下那么多?”

苏荷白了我一眼没说话,兰西沉默了一会,对我说:“小慈,上课时间要到了,你快去吧。”

看苏荷那快把我俩一人一口吞了的表情,我生怕她会对兰西做什么,便摇了摇头道:“等等再说。”

“宋初慈。”兰西蹙起眉,加重语气叫了我一声。

每次他连名带姓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动真格了。我若要反驳,他一定会和我死磕到底。

“好啦,那有什么事你就大叫啊,我在楼上听得见。”

“嗯,知道了。”他拍拍我的头,“我会给你留鸡蛋饼。”

我悻悻离开,走之前还用一种“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的目光扫了眼苏荷。

那天苏荷根本就进过教室,我心不在焉地做着笔记,课进行到一大半时,实在是忍不住,借口上厕所偷偷跑到了大楼门口。远远就眼见兰西的摊前围了一圈人,我暗叫不妙,赶紧跑了过去。

挤入人群,苏荷已经不在了,兰西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地面是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鸡蛋饼。

我走过去,掰过他的肩膀,凑近看才发现他的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了我一眼,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地弄脏了,我要清理一下。”说着,他就蹲在地上开始捡踩烂的鸡蛋饼。

兰西有个让人特别头疼的怪脾气,就是出了任何事他都选择一个人承受,若他不愿意说,谁都不可能知道。他被老爸揍得鼻青脸肿,新伤添旧伤,甚至被我撞见他爸的“行凶”现场,他也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摔的。

看现在的情况,他并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永远不要忽视了群众的力量,不过淡淡问了一圈,就有个从头看到尾的阿姨告诉我说,兰西做好苏荷要的五十张鸡蛋饼后,苏荷就将那些鸡蛋饼,一个个往他身上砸,完了还跳上去踩了个遍,才满意地离开。

我一听就气到不行,虽然这鸡蛋饼她付了钱,她爱怎么处理是她的自由,但兰西看着自己辛苦做出来的鸡蛋饼被这样糟蹋,心里自然是不会好受的。

第二天去补习班,一看到苏荷我就扑了过去,又咬又抓的,和她扭打成一团。

苏荷之前从未打过架,也没有见识过我这样的乡野小泼女。所以,自然就让身经百战的我占了上风,可就算被我打得那样狼狈,她还是一副高姿态,一滴泪都没有流,只是略激动地颤着声音道:“宋初慈,你不要脸,你早恋,你和卖鸡蛋饼的生小孩!”

劝架的老师隔在我们中间,我继续往她脸上扔书,说:“卖鸡蛋饼怎么了,卖鸡蛋饼至少是自己动手挣的钱。总好过你这种伸手要钱的败家子!”说到激动处,想到兰西有多不容易,我克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兰西有多苦,她这种天生含金汤匙出生的人就更不会知道。

苏荷看着我,就那么愣住了。别人也愣了,他们大多都和苏荷一样,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在这个群体中本来就是个特例,他们打从心里就把我当异类看待。我和苏荷这一场大战,大家完全一边倒,全站在苏荷那边。我们打架的时候,甚至还有人打着劝架的幌子往我身上动手,所以,我伤得并不比苏荷轻。此刻,他们更是讽刺起来。

“她哭什么哭啊,真是笑死人了。”

“就是啊,打人的是她啊。”

“真不要脸!”此起彼伏的谩骂中,苏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又扫了眼看热闹的同学,调头就走掉了。

他们要追捧的当事人都走了,起哄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我坐在地上哭累了,自己爬起来,收拾好东西去找兰西。

他一看我就大惊失色:“谁把你打成这样。”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泪,说:“我摔了!”

我不敢让老宋知道我在“未来之星”和人打架了,所幸他为了给我挣学费早出晚归的,每天我睡觉时他还没回来,早上起床时他已经出们了。所以,我安然瞒了他一天。

哪知再去“未来之星”上课时,老师却将我拒之门外了。

“你在学校里打架,影响太恶劣,我们决定不再接收你。”

我往教室里扫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苏荷对我扬起个胜利的微笑,我瞬间明白了,这是拜她所赐。我转过头,诚恳地问老师:“我这个月只上了十天,那剩下二十天的学费,能不能退给我。”

老师脸色一沉:“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说难听点就是我们开除你了,你们见过哪个学校开除人会退学费的?”见我还想说什么,老师连忙摆了摆手,“你赶紧走吧,我还要上课。”然后一步跨进教室,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我望着门发了一会呆,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往门上一踹。其实,我踹出去那脚时,没想过我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门被踹跨了,众人被我的爆发力吓得目瞪口呆,我不得不说心里十分解气。

至于我那些学费,换个门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潇洒地把书包往背上一甩,大步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兰西见我这么早出来,刚想开口问我,我就抢先开口:“我退学了!教得这么烂,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浪费我的生命,以后我都不会再来了!”

我这话唬唬别人还是可以的,但兰西是谁啊,早熟的他早就有一颗如明镜般的心,察言观色是他的初始技能,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知道我受了委屈。抬起手,覆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笑道:“好,我们不来了,让他们自己玩去。”

我的鼻子一酸,眼角忍不住渗出泪来。

“哎呀,好大风。”我说,借机偷偷拭去。

那天我们早早就离开“未来之星”,兰西用剩下的材料都做成鸡蛋饼给我吃,回去的路上,兰西咯吱咯吱地踩着小货车踏板,而我坐在后面一边吃一边哭。最后吃得太撑,可鸡蛋饼还有两个,本着不浪费的优良品质,等红灯的时候我跳下来将鸡蛋饼都给了路边一个蜷缩成团的流浪汉,他被一件黑色的破棉被裹着,只露出两只暗色的眼睛。我看他年纪也不是很大,和我差不了多少。想到有的人就像苏荷他们那样不愁吃穿,有的人却像我家日子过得清苦,还有的人就像这个流浪汉,受饿挨冻的,我心中感慨万千。把鸡蛋饼给了他后,我又对他

说了句:“你要好好的,要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后悔。”其实这句话我等于说给自己听的。

流浪汉缓缓掀起眼皮,暗色的眼眸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我对他笑了笑,绿灯正好亮了。我跳上车后,回头看了一眼,流浪汉一直望着我,直到看不见为止。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这一时兴起的举动,竟成为我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一件事,让我在后来付出了万劫不复的代价。

在关于苏荷这件事上,我一直坚信有些缘分是天注定的。就像一株陌生的小树,你以为它只会长一节枝,但偏偏它又节外生枝。

离开“未来之星”之后,我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和苏荷有什么交集了,偏偏隔天就让我遇见她被人打劫。

她在“未来之星”门口财大气粗地掏钱时,被附近的小混混盯上了。而那天她家司机因为碰瓷的老太太又去她父亲公司闹事,所以,她落了单。正在路边考虑要不要屈尊打车回去时,一群小混混就在她面前竖起了人墙。

本来我和兰西回家是不会路过这里的,但巧就巧在一向走的那条路因为路面塌陷正在施工,我们唯有绕道而行。其中一个小混混将搜刮到的包包往后一丢,刚好丢到了路过的,坐在车后的我怀中。

我一愣,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玩意。昨天我还看见苏荷背着它呢。顺着抛物线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筑起人墙的小混混们。我觉得事情不太乐观,于是自小有着侠女心肠的我,立马拔刀相助。

尽管我和苏荷有过过节,但侠女心肠这玩意一旦被激起就很难消退。我叫停兰西,来不及同他解释,就挥舞着苏荷的包大叫着一头扎了过去,成功地冲散人墙。只是由于冲得太用力,太忘我,一时没刹住,人墙后头的苏荷也被我扑倒了。

我们头磕头,嘴碰嘴,八点档电视剧上男女主角最常出现的定情场景,居然在我和苏荷身上发生了,关键是我俩都是女的。

我呆了,苏荷也呆了,混混们也呆了。

片刻后,我从她身上惊跳起来,拼命抹嘴,苏荷也拼命抹嘴,边抹边含糊不清道:“你、你做什么!”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冲进来的正事,趁混混们犹在发呆,我连忙拉起她,拔腿就跑。兰西也察觉到状况了,把小货车开到路边,我把苏荷往车上一推,然后自己往上一跳,还没开口催促,兰西就默契地拼命蹬起车来。直到转了几条街,才把小混混们甩开。兰西似泄完气的气球,停车后就趴在车头上喘气。

我抚着自己的小心脏长吁了口气,望向和我贴得相近的苏荷,她脸上的表情吓了我一大跳。她苏大小姐我打从见她开始就是一副飞扬跋扈的刁蛮千金模样,可现在,她居然拉着我的手仔细看了一遍,关切地问:“你……你刚才有没有摔到哪?”

她的脸上还有我昨天的战果,几道结了疤的抓痕,嘴角也是破的,我愣了愣,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挠着头不自然道:“没有。”

苏荷看着我,突然就“噗嗤”一下笑开了。她笑起来时很好看,就像秋日里怒放的洋紫荆,明艳耀眼。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忆深刻。看着她笑,我突然觉得好笑,便也笑了起来,兰西扭过头来看了我们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月光洒在没有路灯的路面,像结了层薄霜,我们傻呵呵笑成一团,且不知道在乐什么。后来我想,那种敞开心扉没有为何的笑,大概才是最走心的。

女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前一天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后一天,就能成为风里来雨里去的好姐妹。

初中时,她屈尊纡贵,放弃去贵族高校,和我们上了同一所普通中学,我们是十二中出了名的铁三角,那时候她那个没正经的老爹还开玩笑,说我们感情那样好,若放在古代,不如都嫁给兰西,定会相处得更和谐。

那时兰西还不是如今的偶像明星,还没有兰西这个艺名,他还叫着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王小明。

我捂着嘴呵呵地笑,说:“我们怎么能便宜了王小明呢。”兰西和苏荷并排站着,我站在他们对面,看见苏荷虽还是副无比嫌弃她老爹的脸,但耳根子却红得像要烧起来。

我知道苏荷曾喜欢过兰西,却不知道她喜欢兰西喜欢了多久,等到她下定决心要向兰西告白时才告诉我这件事。那时属于半个文盲的她还熬了三个通宵写了篇声情并茂的情书,甚至为表诚心,她还动过要咬破手指盖个血指印的念头,最后在我胆战心惊地阻止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捧着那封情书,像捧着颗最宝贵的少女心去找兰西,可就在那个夏日蝉鸣的午后,兰西爱上了叶笑笑。

苏荷在操场找到他,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却结巴起来,她说:“我、我有些话要、要和你说。”

兰西说:“什么?”

苏荷深吸了口气,还是结巴:“我、我、我……”

兰西急不可耐地打断她,说:“有什么话改天再说,现在我要去和我女朋友约会了。”

苏荷的脸一下子就白透了,兰西整颗心都在他刚交的女朋友身上,并没有发现苏荷的脸色变化,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到操场边等候的叶笑笑旁。

叶笑笑微笑着跳上他自行车的后座,兰西冲她笑得比溪流还要柔情,一踩脚踏,带着叶笑笑向着阳光奔去。

苏荷站在橙光笼罩的夕阳下呆愣了许久,背对着我的肩膀颤抖得像个筛子,最后她将那封情书丢进了垃圾桶,从此,再也没有提过喜欢兰西这件事。

这么多年来,即使喝到烂醉,她也不曾吐露过这个曾经,她曾喜欢过兰西,是个只有我知,她知,和天知的秘密。

而所有秘密,都终将被时光埋葬。

虽然当年是我救了苏荷,可如今最照顾我的反而是她。

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使我那也算不上什么恩,可苏荷却用了一个大西洋来回报我。

现在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她还是不放心,让我坐在医院大厅等着,自己却跑上跑下替我办退院手续。

我正低着头玩游戏,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最近几天,我总是接到这种陌生来电。话筒那边没有声音,按号码回拨过去也一直没人接,这种恶作剧的电话一般都带有报复性的。这事我没和任何人说,因为我心中已有了犯案人选。最近和我有过节的,也就只有阮文毓一个了。看得出来,他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我就陪他玩玩,反正接了他的电话,浪费的也是他的电话费。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干呕声,好奇的我抬头看去,立马愣住了。那个坐在我旁边,面色白似雪的女人不是闻澜吗?

她这个样子……我的视线下移到她肚子上,难道她怀孕了?

她和程靖夕是奉子订婚?

闻澜疲惫地缓缓抬起眼,看见我,微微一惊:“宋初慈?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今天出院。”我干涩地答。

“是了。”她漂亮的杏眼眨了眨,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角,“那天在酒店,你好像受了伤。”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笑意。

过去曾与她暗里明里交锋数次,我又怎么听不出她话里这个“受伤”是一语双关。

我上下打量她,视线停留在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腹部的手上,终究忍不住问:“你……有了?”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越过我往后望去,边叫着“阿夕”边像小鸟似的飞了过去。

我就像被定海神针定在原地,如若不是闻澜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是打算装作没有看见,就这么蒙混过去的。

“阿夕,原来小慈也在这家医院呢。真是巧,市区这么多家医院,居然还是碰见了。”

我唯有机械地转过头,扯出个僵硬的笑,对程靖夕打了个招呼。想起那晚酒店门口的失态,内心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程靖夕淡淡地看着我,连眼皮都没有抬:“出院了?”

我颔首,他也点了点头:“嗯,你……好好休息。”语罢,就揽着闻澜往另一头走去。

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但奇怪的是,即使知道闻澜怀了程靖夕的孩子,我居然没有一点想哭的冲动。那晚他们订婚,我在医院里痛得死去活来,全身的细胞和注意力也都在身上的伤口,自然也就很少去想程靖夕的事了。我告诉自己,人生的每一天都是新的,身上的伤会痊愈,心里的伤也会痊愈的。

我还爱着程靖夕,这点我并不否认。即使他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带给我那样大的伤害,这份爱,仍然一分一毫都没有少过。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的心态,大抵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还爱着,却少了非要在一起的执着。

我忽然想起电影《算死草》里的一幕,陈梦吉问吕忍:“孤独用英文怎么说?”

吕忍答:“Iloveyou.”

年少时看到这部作品分类为喜剧电影,误以为这句错误的台词只是无厘头的搞笑。

可是长大后,我才知道,这并不是句搞笑的台词,而是导演的用心良苦。

我爱你,本就是件孤独的事。

因爱而孤独,因为爱,孤守一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