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光荣与梦想
2014年4月,受江西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邀请,我有幸出席他们承办的全国高校传播学年会。其间,同一位负责接待的青年老师相识,了解到她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普利策新闻奖特稿作品的叙事问题。由于15年前,自己也曾主持翻译了一部《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于是我俩自然就此作了一番深入交流。
作为所谓“非虚构”的典范,普利策特稿堪称新闻写作的高峰,若想把握这种新闻文体的结构、叙事、风格,至少需同20世纪以来美国新闻叙事的渊源流变联系起来考察。2004年,我在清华新闻学院开设《新闻史研究》课程时,组织研究生翻译了一篇纽约大学新闻系遴选的《20世纪美国百佳新闻作品》(The Top 100 Works of J ourn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20th Century),然后撰写相关背景后刊发于《国际新闻界》当年第5期和第6期,题为《风云百年录华章——20世纪美国百佳新闻作品一瞥》。这一百篇新闻作品既是美国新闻史的名篇佳作,也在20世纪全球新闻传播的历程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印,其中一些篇什也可归入特稿或非虚构序列。随举几例如下。
——李普曼的哈佛同学、红色记者约翰·里德(John Reed),留下一部记述十月革命的新闻经典《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
——生于中国天津的约翰·赫西(John Hersey),采写六位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生活的《广岛》(Hiroshima),被誉为“最杰出的战争经典作品之一”。
——作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以1967年10月华盛顿反战和平示威为题,撰写了有名的《夜幕下的大军》(The Armies of the Night)。
——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以间不容发、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活生生展现了一幕令人心惊肉跳的谋杀事件,读其《冷血:一对杀人恶魔及其后果的真实报道》(In Cold Blood:A True Account of a Multiple Murder and Its Consequences),仿佛身临其境,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因水门事件一举成名的《华盛顿邮报》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Bob Woodward and Carl Bernstein),合作完成了新闻与历史的一部名作《总统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
除此之外,美国还有不少风靡天下的非虚构文字,均与普利策特稿形成相互辉映之势。在“新闻传播学百种基础书目”中,我还推荐了几部经典:斯诺(Edgar Snow)的《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威廉·曼彻斯特(William Manchester)的《光荣与梦想》(The Glory and the Dream:A Narrative History of America,1932-1972)、威廉·夏伊勒(William L.Shirer)的《第三帝国的兴亡》(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哈里森·索尔兹伯里(Harrison Salisbury)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The Long March:The Untold Story)、美国记者拉莱·科林斯(Larry Collins)和法国记者多米尼克·拉皮埃尔(Dominique Lapierre)的《巴黎烧了吗?》(Is Paris Burning? )等。这些脍炙人口的文字既是新闻,也是历史,不仅原作出自记者手笔,而且中译也多出新闻名家,如董乐山及其翻译的《西行漫记》《第三帝国的兴亡》等。
随着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全面展开,这些非虚构作品对中国新闻界的影响也越来越广泛,文本结构与叙事风格更是明显渗透于当今记者的笔端,包括中国新闻奖作品,如《索玛花为什么这样红》。其中,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最有影响,堪称首屈一指的典范。那种引人入胜的叙事(narrative)尤其令人着迷,“光荣与梦想”也已作为一句现代汉语广为流传。就在起草这篇文章时,看到《人民日报》一篇真情文字《您好,王诤将军!》,末尾一句就是“您的光荣与梦想,必将世代延续,闪耀中华”。
曼彻斯特(1922-2004),美国记者、作家,10岁时已是一位热心的报纸读者,后来成为大报《巴尔的摩太阳报》的记者,“从上世纪40年代末起,在一系列重大事件的报道中一直身处前沿”。《光荣与梦想》是他的第十部作品。在这部场景宏大而描写细腻的巨著中,他根据大量报刊资料和采访素材,充分运用新闻特稿笔法,生动勾画了从1932年罗斯福总统当选到1972年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下台,40年间美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的全景式画卷,内容包罗万象,涉及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原子弹、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肯尼迪遇刺、黑人民权运动,以及美国人的精神风貌、各阶层的生活状态与心态、流行的衣饰发型、美语中的时尚用语等,真是面面俱到,娓娓道来,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本书副题为“美国史话(1932-1972)”,而作者也恰似一位说书人,用讲故事的口吻,朴实而生动地展现了二战前后与冷战期间的美国历史风貌,有情节,有细节,有起承转合的事件,有性格鲜明的人物,还有不少过目不忘的精彩对话与忍俊不禁的有趣场景。举例来说,全书开篇即《序幕:沟底》的第一句以及第一段,一下子就将读者带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肃杀的大萧条氛围:
1932年那个山穷水尽的夏天,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活像一座深陷敌围的欧洲小国京城似的。自从5月以来,大约有二万五千名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携家带口,身无分文,纷纷在市内的公园,垃圾堆积处,没主的货栈,歇业的铺子,拣个地方住下……经济萧条已经几乎整整三年了,这些退伍军人是来请求政府救济,具体地说,就是要求立即发给“退伍军人补偿金”。
接下来,作者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行云流水似的在读者眼前,敞开一幕幕可触可感的社会画面,既立体丰满地还原了一度穷愁潦倒的美国社会,描绘了空前剧烈的经济危机使美国陷入的绝望“沟底”(rock bottom),又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当年美国及其首都的生活场景,与时贤心向往之的“人间天堂”大相径庭:
那时,英国外交部是把华盛顿市划归“亚热带气候地区”的。各国使节因为华盛顿气温高,湿气重,都讨厌这地方。这里,除了闹市里有少数几家戏院在广告上说有“冷气”外,别的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一到夏天,华盛顿到处是凉篷,遮阳走廊,卖冰的手推车,乘凉用的躺椅和地席,而且,用官方游览指南的话来说,这里还是“一个研究昆虫的绝妙处所呢”。
1932年时,首都还有几千匹拉车干活的马,在K街的鹅卵石路上着实留下不少遗泽,臭气熏天,跟大市场和街角货摊的香味混在一起。
如今,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对外穷兵黩武,横行全球,对内则建立了利维坦一般庞大的、令人咋舌的国家机器,斯诺登的揭秘不过是冰山一角,普利策新闻奖1982年特稿《联邦官僚机构》(Bu-reaucracy)对此所作的详尽解剖给人留下难忘印象,与所谓“小政府,大社会”之类的流行语格格不入。而谁曾想到,80年前美国对内对外的历史状况,竟是如下破落不堪的情景呢:
美国就像英国的直辖殖民地一样,完全在皇家海军的保护之下。
参谋长手头只留三万部队,比1776年英王乔治派来镇压北美殖民地革命的兵力还少。
美国陆军的质量更是坏得吓人。当时军费仅仅约为今天的庞大开支的千分之二点五上下;果然,一分钱,一分货。《幸福》月刊说美军是世界上“装备最差的”军队,对此谁也没有不同意的。
华盛顿政府的想法也是一样;美国没有大国的地位,大国的抱负,大国应有的庞大机构。夏天,首都沉沉欲睡恰如村野;至于其他季节,更没有人记得它了。
柯立芝总统通常到吃午饭时就办完了一天的公事。胡佛是第一位在办公桌上安起电话机的总统,因而轰动一时。
1929年一场大火烧了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以后,胡佛和总统府人员统统都搬进了行政大楼来,同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在一个楼里办公,也没有谁感到拥挤。那时是不讲究排场的。
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也在行政大楼的同一层楼上办公。他和他唯一的副官只隔着一扇木条门。将军有事需人帮忙,只要喊一声“艾森豪威尔少校”,艾克就飞跑过来了。
初次看到“艾克飞跑过来”时,忍不住哑然失笑。说起来,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马歇尔、巴顿等,均属美军二战名将,除巴顿以四星上将殒命车轮,其余都官拜五星上将,相当于元帅,故民国报刊也称“马帅”(马歇尔)、麦帅(麦克阿瑟)等。有一部美国人写的书以这四人为主角,名为《十九颗星》,因为他们的将星加起来是19颗。而在1932年,身任美军最高军职的四星上将麦克阿瑟,可怜兮兮只有一员副官,也就是后来指挥诺曼底登陆的艾森豪威尔,美国人昵称艾克。不妨想一想,那位一向自高自大、喜欢使用第三人称,如不说“我认为”而说“麦克阿瑟认为”的狂人,一声吆喝,小少校艾森豪威尔便飞也似的跑来听命,那该是怎样有趣的一幕呢。当时,巴顿也是少校,驻扎在首都波多马克河对岸的迈尔堡。不过,与囊中羞涩的艾克不同,巴顿可是有钱人,一派纨绔气:
每到星期三、六下午四点就出来打马球。他骑着自备的马参加赛马,先后赢得了四百条奖带、二百只奖杯。这时他已经以用珍珠镶在左轮手枪柄上而远近闻名了;他还搞越野赛马、猎狐、射鸟练习,还有飞行。
至此,看似不经意的各路散漫叙述线索,既勾勒了大萧条对美国的重创,世道人心沉入“沟底”,又九九归一为序幕的重头戏及其主角的历史亮相搭好了舞台。而这幕重头戏,就是胡佛总统与美国政府对和平请愿的数万名一战退伍军人与家属的无情镇压。于是,我们看到了一面是《巴尔的摩太阳报》报道的“衣衫褴褛,精疲力尽,神情木然,满面愁容”的退伍军人,一面是坦克、骑兵、挥舞的军刀、横飞的枪弹,曼彻斯特就这样淋漓尽致地呈现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血腥惨剧,而剧中几位主角正是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巴顿(中译本为“佩顿):
参谋长麦克阿瑟将军这时没有穿军服。他的副官艾森豪威尔认为不该穿,一再说:“这是政治事件嘛,政治事件嘛。”副官认为,街头打架,将军犯不上插手。可是将军不同意。他宣布说:“叛乱的苗头出现了,麦克阿瑟决定亲临督战。”于是,刚从迈尔堡开过来的士兵都集合在椭圆形广场上,胡佛从椭圆形办公室里远远望着他们。一名勤务兵冲过桥去,替麦克阿瑟将军去拿军衣、袖章、神射手徽章和英吉利斜纹布军裤。将军命令艾森豪威尔也穿上军服。他一边说,“我们要打断‘远征军’的脊梁骨,”一边把幕僚们带进小汽车。车子开到宾夕法尼亚大道和第六街的交叉点(后来这是华盛顿最大的廉价饮料店的所在地),靠人行道停下,又等了一阵子。有人问:“为什么不走啦?”麦克阿瑟回答说:“等坦克。”他打算使用坦克!
军刀砍来,刺刀捅来,那越来越猛的南风又吹来呛人的瓦斯,吃尽苦头的退伍军人朝着安纳科斯夏河退却了,狼狈异常。老婆抱着婴孩,丈夫提着破箱子,一路走一路还不断受到瓦斯弹的袭击。加林格医院开始涌进了大量伤员。当晚一片喧闹,十分吓人:救护车警笛声、救火车声、快马奔驰声、步兵的沉重脚步声、报童叫卖号外声,还有坦克隆隆声。
那些被骑兵用马刀赶走的衣衫褴褛的人们当中,有一个叫作约瑟夫·T.安吉利诺。这人曾于1918年9月26日在法国阿尔贡森林战役中救护战友有功,获有殊勋十字奖章。那被他救出的正是青年军官小乔治·S.佩顿。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平生战功卓著而一直沉寂下僚的汉代飞将军李广,最后不忍面对刀笔吏之辱而引刀就刎之际,或许再次后悔戎马一生的最大失误:“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二战中,统领美军第三集团军直取巴黎、挺进柏林的巴顿,刚刚迎来胜利的荣耀便在一次车祸中意外丧生,莫非同当年的忘恩负义也有点儿宿命式关联?不管此类关联是否“无稽之谈”,反正上述武力镇压中的当事人及其性格确实跃然纸上,呼之欲出:狂傲自大不可一世的麦克阿瑟、性情温和颇有政治家风范的艾森豪威尔、粗鲁莽撞直来直去的巴顿。
当然,如果以为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是在揭美国老底,那就大错特错了。相反,这部中译本四大册、280万字的皇皇之作,以记者的生花妙笔和史家的如椽大笔,细致入微地绘制了一幅今日美国的有声有色风情画、有情有义市井图,宛若一幅令人着迷的清明上河图。虽然过了30年,我对坐在暨南大学图书馆,读着《光荣与梦想》的印象依然深刻难忘,但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改革开放初,广州领风气之先,女孩子长发飘飘,走起路来娉娉婷婷。于是,看到曼彻斯特描绘当年美国大学校园风景的一个细节,不由莞尔:由于长发披肩,每个女生从后面看上去都像美女。于是,一边津津有味地捧读此书,一边不时摘录其中的精彩片段:
——女学生把头发披在背后,袅袅婷婷地走过校园,就像年轻的女神一样。正如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所说的,“从背后看去,哪一个姑娘都是美人。”
——《纽约邮报》表示哀思的方式,简单隆重,如总统有灵,也会深为感动。该报只是在每日伤亡栏栏首,发布一则消息:
华盛顿4月16日电:最近一批部队死伤名单及其近亲的姓名:
陆军-海军阵亡
富兰克林·德·罗斯福,总司令。妻:安娜·埃莉诺·罗斯福,地址:白宫。
——那个农场主以为橡树岭市(相当于中国原子弹试验基地马兰——引者注)真有一个“原子弹公司”,于是他写信给这个并不存在的公司说,“我地里有些树桩,想把它炸掉。请问贵公司有无这样规格的原子弹?要是有的话,请函复我并把价格告诉我。我想用原子弹该比用炸药好些。”
——他们回来后,肯尼迪总统再次召开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由他们两人分别作报告。克鲁拉克将军说,战争正在取得胜利,吴庭艳干得再好也没有了。门登霍尔说,吴庭艳政权已临近崩溃的边缘了。全场沉默。然后,总统问,“你们两位先生去的是不是同一个国家?”
……
如果没有对现代世界体系深入透彻的把握,对国际关系与国际政治冷峻理性的认识,特别是对美国社会及其时代背景全面系统的理解,那么仅看《光荣与梦想》,难免对那个“美妙的新世界”悠然神往,望风追怀,就像读了随风飘去的小说《飘》一样。就此而言,曼彻斯特不愧是位高明的记者,《光荣与梦想》也不愧是部好莱坞大片似的宣传力作,正如中译本“出版说明”所言,“作者是从资产阶级自由派的观点来观察近40年的美国历史的”。应该承认,美国这套意识形态具有很强的感召力与感染力,并如钢筋水泥凝聚着美国社会及其核心价值观,使其历经风霜而固若金汤,甚至使离经叛道之人最终也如迷途羔羊,向心归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悉尼·胡克(Sidney Hook)、抗战时期《时代》周刊派驻中国的名记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以及垮掉的一代嬉皮士等,后来不都成为美国主流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忠实信徒吗。至于曼彻斯特这种铁杆儿的“爱国者”,更对“美丽的阿美利加”及其光荣与梦想,发自内心地嗟叹之,咏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由于其高超的写作技巧,读者往往也心悦诚服地为其吸引之,感动之,钦慕之,赞叹之。只不过与此同时,别忘了令全世界遗憾之、愤懑之、震惊之、痛恨之的另一面黑暗事实:且不说近年斯诺登揭秘的骇人听闻,也不说十年来在伊拉克、阿富汗造成的巨大人道主义灾难,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发动战争致百十万人丧生;既不说如今搅动全球的“恐怖分子”正是当年美国一手扶持的“自由战士”,更不说造成300万人死亡的越南战争以及其间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才使美国的“女子”与“小人”获得解放;仅看美国时事评论员威廉·布鲁姆列举的一组数据,就可以明白何谓“流氓国家”(rogue state):二战以来,美国曾经向30多个国家及其人民投掷过炸弹;企图推翻50多个外国政府,尽管这些政府绝大部分都是民选政府;企图暗杀50多位外国领导人;扶持了诸多如狼似虎的独裁者或军政府,如韩国的李承晚、朴正熙、南越的阮文绍、吴庭艳、伊朗的巴列维、智利的皮诺切特、尼加拉瓜的索摩查家族、西班牙的佛朗哥、乌干达的阿明、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政权(曼德拉就是由于中情局提供的情报而被捕入狱数十年)……对此,《光荣与梦想》也作了一些揭露和批评,除前面提及的镇压手无寸铁的退伍老兵及其家属,下面不妨再看几例:
——百货店、电影院、政府机关自助食堂都不许黑人进去。黑种工人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为司法部新楼挖地基都自带午饭,否则就得挨饿;哪怕要一杯水喝,也得走上两英里路,过了第七街,才能找到一家小食店肯卖给他们。
——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红十字会将血分成“白人血”和“黑人血”,用不同容器分装。
——5月4日世界各地的报纸读者看到一张一只巨大的警犬张牙舞爪地扑向一个受惊的黑人妇女的照片,无不感到震惊。
当然,由于固有立场以及唯心史观,曼彻斯特“不可能彻底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本质”(《光荣与梦想》“出版说明”),也难以像旁观者清那样透视美国主流社会的三个代表——“一是犹太集团,二是军工集团,三是金融大鳄”。如今,在知识界包括新闻界,抹黑新中国特别是前30年,讴歌美帝国几乎成为一种新潮时尚,翻案、揭秘、解构层出不穷。拿中美对抗来说,全然不顾美国及其主导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与巴黎统筹委员会对新中国的铁壁合围,更不提毛泽东、周恩来以及亿万人民为打破这种封锁付出的心血、汗水、眼泪、生命,包括至今令其胆战心寒的抗美援朝战争、1954年确立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964年的中法建交、1971年的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1972年的尼克松访华以及随后一批西方国家纷纷与新中国建交等,而常常像某位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在耶鲁大学演讲的说辞——“闭关锁国”云云,好像新中国饿得没事干,自己把自己封在家中玩儿,仿佛民谚说的那样“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殊不知,冷战正如北京大学教授李零形象深刻的描绘:“两人同时拔出枪,冷枪顶着热脑门,谁也不肯放下。”所以,他一语中的地指出,“封闭是因为封锁”。看看《光荣与梦想》对麦卡锡疯狂反共以及如下社会状况的大量刻画,对此也多少有所领悟:
——在得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市,就有人建议公共图书馆把被称为共产党人或有同情共产党嫌疑的人所写的书都盖上红色标记,这引起了一场风波。
——辛辛那提棒球红队一度更换了名字。社会学教师如果不臭骂“共产主义奴役”的邪恶,就有被解雇的危险。……甚至美国小姐的候选人都必须陈述她们对卡尔·马克思的看法……
——她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任助理教授教哲学的时候,里根州长的校董会按照校董会禁止共产党员担任教职员的决议,于1970年4月议决将她解雇。
除了《光荣与梦想》的生动叙事,中文版译文同样流丽畅达。此书是在“文革”后期集体翻译的,署名“广州外国语学院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组”,并作为著名的“皮书”于1978年付梓,我早先读的就是黄色封面、印有“内部发行”字样的版本。在这个出色的翻译集体中,有位依然健在的新闻名家:暨南大学新闻系梁洪浩先生。上世纪80年代,我曾受业梁先生门下,亲炙其为人为学的君子之风、大家之气,获益良多,受用无尽。梁先生2014年适逢九秩高龄,惠赐我的书信中有四句小诗,其中“少年流亡路,一生两从戎”,凝聚了其一生的报国经历与英雄情怀。一生两从戎,一为抗战后期担任来华美军的翻译,一为抗美援朝时期以新华社记者奔赴前线。抗美援朝结束后,梁先生执教于广州暨南大学新闻系。“文革”期间,暨南大学撤销,先生遂落脚广州外国语学院。就是在此期间,他参与翻译了《光荣与梦想》,承担开篇的《序幕:沟底》。记得在复校的暨大求学时,同学们提起梁先生与《光荣与梦想》,无不钦佩与羡慕。此书能在中国产生如此影响,显然也同梁洪浩等译者、董乐山等校者的中西学养,以及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夫分不开。董乐山有《译余废墨》传世,可见一斑。这里不妨看一例《光荣与梦想》的妙译,也是前面引用的文字:“当时军费仅仅约为今天的庞大开支的千分之二点五上下;果然,一分钱,一分货。”其中的“果然,一分钱,一分货”,纯属中国化表达,也就是“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由此引出美军质量坏得吓人等下文,语气与内容也显得自然而然,一脉贯通。而对照一下这一句的原文:It cost roughly a quarter of one percent of today's military j uggernaut, and looked it.不难看到梁先生将“and looked it”,译为“果然,一分钱,一分货”,果然觉得形神兼备,妙不可言。若是某些洋八股,还不知怎么硬译呢,没准儿就像《人民日报》一篇文章列举的:“采用了基于OpenEdX开源平台,开发了HTML5视频播放器,不再依赖国外课程播放首选的YouTube,解决了国内用户无法访问国外edX平台问题。”在当下新闻文体与文字日渐凋零,特别是碎片化、浅俗化、甚至粗鄙化的新媒体“书写”日渐风行,而且频见新潮人物跟风鼓噪,轻贱文字、鄙薄写作之际,重温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叙事传统与新闻传统,从司马迁到希罗多德,从里德到李普曼,从范长江到范敬宜,他们心中笔下的光荣与梦想,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毕竟,说到底,新闻、新闻记者、新闻作品等,无非像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大家甘惜分先生所言:“为文莫如真善美,论世当知天地人。”
一位曾在我执教过的新闻院系就读的学子,如今已是一家报纸的书评人。他在回忆自己读《光荣与梦想》的感受时,曾经提及当代中国受其启发的一些案例:
凌志军应该会记得《光荣与梦想》,他的《变化》一书是对威廉·曼彻斯特的致敬之作,显然他有和曼彻斯特同样的心愿,那就是“让新闻成为历史,又让历史像散文一样美丽”。陈徒手应该会记得《光荣与梦想》,他的《人有病,天知否?》一书所力图构建的“全息图景”是不是和曼彻斯特的历史观不谋而合?许知远应该会记得《光荣与梦想》,如果年轻的时候他不是《光荣与梦想》一书的崇拜者,那么他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激情四溢探究各种写作的可能性……
这个序列还可以不断补充,包括拙著《全球新闻传播史》和《中国新闻社会史》,而且前者的不少历史细节也出自《光荣与梦想》。为此,除了认同李零教授一语概括的“美国是个全世界人民爱恨交集的国家”,我也愿借此向那位了不起的美国记者曼彻斯特致以由衷的敬意。同时,希望有朝一日,哪位了不起的中国记者能够写出一部新中国亿万各族人民的“光荣与梦想”。
([美]科林斯、[法]拉皮埃尔:《巴黎烧了吗?》,董乐山译,译林出版社,2005; [美]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董乐山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