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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品书心得(1)

关于批评

……

唐明

批评是怎样的东西?我觉得,这不外乎是批评者个人的意见发表欲的产物。这种说法当然太消极了,也许什么都不能说的。要再积极点说,那么,批评便是文艺圈内的领导。它对读者,则帮助他们去理解作品;对作者,则和他们作取材方面题材处理方面的种种讨论,使他们知道他们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不过老实说,一个作者完全被一个批评者所左右的事,是实在少得很少得很的。所以我以为,批评的主要的职务,还是在于帮助读者理解作品。而从前有人说过“批评的本领与其在于指谪作品的短处,不如在于发扬作品的长处”,也许正是这个意思。

上面所说,当然全是理论方面的话。事实上在我们中国,批评却压根儿不是这回事。照道理说,文艺的未垦地的中国,是多么需要好的批评家来培植、诱掖啊!但是事实上,在中国出现的批评家,却根本不是文艺圈内的领导者,而是荒僻地带惯常遇见的暴徒!他们对文艺所做的,不是培植,而是压杀。一般人常非难批评家手里拿着一管尺去量作品,其实他们手里拿的果真是尺,倒也罢了,可怕的那不是仅仅的尺,而不是绝不留情的武器!他们简直把差不多的作者都认作仇人,把差不多的作品都认作仇人的裔儿的。

文学批评目前不多见,不能举例;电影批评是很流行的,我们看那些伟大的电影批评家是怎样对付着电影作品吧。内容重于形式,这当然是金科玉律。于是乎,这一部“内容空虚”,要不得;那一部“意识不正确”,要不得——都要不得!(市场上放映着的多美国片,他们对于这些美国片也一样要求着“正确的意识”。这种滑稽处,亏他们厚脸不觉得!所以,欺骗观众的是谁?“是那些电影批评家!”我敢说。因为那些影片的制作者也许反而说的是实话!)从一部分中国片的制作者之间,已经可以听到对那些批评家的从窒息中发出的怨言了;把那些暴徒踢入“冷牢”的日子,不久一定会来到吧?

建立健全的批评哟!——我要这样呐喊。

载《现代》4卷2期(1933年12月出版)

关于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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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今年是“国货年”,除“关麦”外,有些洋气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虽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长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却因为讨厌洋服而记得了袍子和马褂。翻译也倒了运,得到一个笼统的头衔是“硬译”和“乱译”,但据我所见,这些“批评家”中,一面要求着“好的翻译”者,却一个也没有的。

创作对于自己人,的确要比翻译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发生“硬作”、“乱作”的毛病,而这毛病,却比翻译要坏得多。我们的文化落后,无可讳言,创作力当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较的薄弱,是势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时时取法于外国。所以翻译和自作,应该一同提倡,绝不可压抑了一面,使创作成为一时的骄子,反因纵容而脆弱起来。我还记得先前有一个排货的年头,国货家贩了外国的牙粉,摇松了两瓶,装作三瓶,贴上商标,算是国货,而购买者却多损失了三分之一;还有一种痱子乐水,模样和洋货完全相同,价钱却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个大缺点,是搽了之后,毫无功效,于是购买者便完全损失了。

注重翻译,以作借镜,其实也就是催进和鼓动着创作。但几年以前,就有了攻击“硬译”的“批评家”,搔下他旧疮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药上的麝香一样,因为少,就自以为是奇珍。而这风气竟传布开来了,许多新起的论者,今年都在开始轻薄着贩来的洋货,比起武人的大买飞机,市民的拚命捐款来,所谓“文人”者,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啊。

我要求中国有许多好的翻译家,倘不能,就支持着“硬译”。理由还在中国有许多读者层,有着并不全是骗人的东西,也许总有人会多少吸收一点,比一张空盘较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来感谢着翻译的,例如关于萧的毁誉和现在正在提起的题材的积极性的问题,在洋货里,是早有了明确的解答的。关于前者,德国的尉特甫格(Karl Wittvogel)在《萧伯纳是丑角》里说过——

至于说到萧氏是否有意于无产阶级的革命,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十八世纪的法国大哲学家们,也并不希望法国的大革命。虽然如此,然而他们都是引导着必至的社会变更的那种精神崩溃的重要势力。

(刘大杰译《萧伯纳在上海》所载)

关于后者,则恩格勒在给明那·考茨基(Minna Kautsky,就是现存的考茨基的母亲)的信里,已有极明确的指示,对于现在的中国,也是很有意义的——

还有,在今日似的条件之下,小说是大抵对于布尔乔亚层的读者的,所以,由我看来,只要正直地叙述出现实的相互关系,毁坏了罩在那上面的作为的幻影,使布尔乔亚世界的乐观主义动摇,使对于现存秩序的永远的支配起疑,则社会主义的倾向的文学,也就十足地尽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这时并未提出什么特定的解决,或者有时连作者站在哪一边也不很明白。

(日本上田进原译,《思想》百三十四号所栽)

八月二日

载《现代》3卷5期(1933年9月出版)

谈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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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上

近来坊间对于选集文章之风,又极为流行:有的从古今名家专集之中,撷英撮华,注释评点,汇成一编;有的张三李四,东采西取,附加作者史傅,文义考证等等,亦严然巨帙;等而下之,凑合拢来,不著点墨,不费心思,亦可成书,编者印者,美其名曰:便于初学。其实,这一套本领和菜饭厨师差不许多,菜馆里炸雏鸡块,叫炸八块;这些编辑名家,把别人文章,砍头去尾,判以凌迟,直可名之为炸八块编辑法。又或取前择后,挖去心脏,如厨师之以鱼头鱼尾煮汤相类,似又可名之为烧头尾的编辑法。其他,拼拼凑凑,摭摭拾拾,一集之中有五六人五六种之多,则简直是摆拼盘,炒杂烩了。然而,厨师们烧出来的,还要有调味的工夫,还要加油加盐,使其味道鲜腴,可以适口,可以养体;而我们这些选家们,大约从来就没有想到别人的口味,别人的营养,而只会拿厨师的工钱吧了。

自然这种现象,由于文化食粮缺乏,读者购买力窘涩,不能遍览群籍,于是引起投机取巧之徒,才把这种生意经当做了冠冕堂皇的招牌。因此煞有介事俨然自负为选家者,真如过江之鲫了;可是鲁鱼亥豕,贻误读者,大约总难免掉。流风所及,连书肆小伙,曾未读过一年半载的书,也居然选起文章来。这真不能不使人想到《儒林外史》上,那些选家们,处州马二先生,选文成家,纸贵洛阳;而开豆腐店的儿子匡超人,也就见猎心喜,一夜之间,可以批出三四十篇考卷。不过,那时候,所得的报酬只不过几个选金,几十本书,开笔四样小菜,发样出书,各请一次,初二十六吃点牙祭肉,茶水灯油,店里供给而已。而今天选书所得,就不但不止此数,且可大发一笔选书财了。

不过,老实说起来,选书如果一本正经的做,真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史记菁华录》,重文轻史,早为学者所诟病;就是最明显的小学生都读过的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其命意所在,全在一序,而历来古今选家,从萧统《文选》,到清姚鼐《古文辞类纂》,一直到如今编学校教科书的先生们,一概都摒而弃之,也就不能不使渊明先生地下叫苦了。至于《湘灵鼓瑟诗》中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本是试帖诗,却无端被某教授拦腰砍下,释为空灵,亦早经鲁迅先生指为笑柄……这些都不过过去的例子,如今乱选妄评,曲加解释的选家们更不知造出多少罪恶来!

所以,我在这里不能不诚恳的奉劝青年读者们,宁少读一本“名作”,别相信这些选本。选家们是只图自己牟利,所谓“便于初学”,也不过是近代广告术而已。在这种香美的钓饵之下,狂选滥编,只要能钓得你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心虽似“热”,但未必还“良”,你说这种乱点鸳鸯谱的选本,能可靠吗?

有人说,如今这些选家,完全唯利是图,所以才不顾自己的声名,这我也相信。三代而下,惟恐不好名,时至今日,好利而又好名,似乎也不为过,他们能从这上面想想,也许还能慎重一点。可是要说他完全不是为名,我也未敢相信。《儒林外史》上,蘧公孙要求马二先生在他选的墨卷上加上自己一个名字,马二先生正色的说:“这事不过是名利两字,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数十年虚名岂不是你的了。”今天,自有书店、出版社,专承排印;谁出刻资,当然用不到洗刷;但为了要使自己的文章夹在名家之中,以博稿费而增名气的选家们,还不在少数,这就不在马二先生所论范围之外了。至于,袁子才刻《随园诗话》时,许多盐商巨贾,都花了花白银子,运动他选进一二断句,以充风雅,也成为过去的事,因为现在有花白银子的,他又何必握笔杆充风雅呢!但要是朋友成了选家,于是哀求他选上篇把,再捧场几句,以附名家之列,这情形恐怕今天还不免有的。这倒不是为利,而专是为名了。

所以选文这件事,过去是名利双收,如今是大多数为了利,少数是为利附带着为名,于是选家多,而读者更苦了!

载五卷一期(1942年12月出版)

关于文字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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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庵[原文署名“吉力”。]

清代的文字狱,实为汉族受异族蹂躏最惨痛的史迹,但至今还未有人来勾稽整理,使成为一部有系统可以炯戒来兹的信史。孔另境先生曾有志编选“中国文网史”,惜仅见一例于他所著的《斧声集》编末,未有续作,这是异常惋惜的事。唐弢先生对此亦很有兴趣,数年前我曾希望他能来担任这桩工作,但唐先生工作太忙,恐怕也无暇埋头著作。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字狱史事,虽然为期并不怎样长,不能算什么巨著大作,但材料搜求之困难,是较甚于任何一种史籍的。这或许就是孔唐两先生不能继续和贸然从事的主要原因。

清代文字狱的事迹能记载于专书者,以管见所及,仅有湖州庄廷《明史稿》一案,署题《大狱记》,未著撰者姓名,收入于王文濡所编之《说库》末卷,但全书除叙述事迹外,多叙因果报应,似专为此而演成一卷者,故无何种价值可言。其他狱案,虽于清代所著笔记中亦能略见一枝一节,但决不是编排的材料。

尝见鲁迅先生集龙定庵句书赠郁达夫先生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可见有清一代文人于“文字狱”三字,闻之胆寒,即使要信笔写些笔记之类,也拣些神鬼和有趣的来落笔,决不肯正视血淋淋的事实加以描写了。要编撰这样一部有价值的史书,唯一的材料,只好向官方的记载中去找文献,如《东华录》“上谕”、“朱批”之类。而这样相反的文献,必须多用一重工夫,才能把蒙在表面的一层皮剥去,显出汉族许多读书士子血腥腥的事迹来。

民国二十年五月,北平故宫博物院文献馆,曾把庋在各处的档案找出来,编成《清代文字狱档》,随编随出,至廿一年一月出到第五册,我所陆续购买的止于此,以后听说仍继续出版,但不久也停止了,并不会全部整理出来。

档案的编者的引言说:“第一狱之谕折,少者三五件,多则或至数十百件不等。其事件自发生至终结之经过年月,恒有历数年之久者,是以一案之文件,欲求其首尾完具,颇费搜讨之力,且有耗时甚久,仍未能搜讨齐备者。兹先将各案之比较完整者,陆续付印,以餍学者先睹为快之望……”云云。查清代之书,散处各处存档,文献馆庋藏者,为军机处档,宫中所存缴回朱批奏折和实录三种,卷帙浩繁,故宫工作人员,确不能责以时日完全整理竣工。但他们所编出来的文字狱档案,虽然支离破碎,已足够我们过屠门而大嚼,颇餍聊胜于无之望了。

那部档案虽然因为厄于人力时间,搜讨未甚齐备,往往看得有头无尾,但藉此也保存了原来的样子。故宫的文献馆工作者仅供给我们一种文献和材料,要勾稽整理而成为史籍者,是有待于旁人。例如兴文字狱最厉害的乾隆,在上谕里他还口口声声说明“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他的老子雍正甚至“御”撰了一部《大义觉迷录》,来和曾静之流的罪人驳辩,试想将来材料丰富的时候,有人来勾稽出一部《清代文字狱史》,是何等有兴味的事!

一月八日

载《鲁迅风》第3期(1939年1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