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哲思
李泽厚对实践美学的建构与解构
一、实践美学的基本观点
实践美学的逻辑起点是把“实践”定义为人的“本质”或“本体”。我们知道,哲学对“本质”的解释是“现象”得以发生的“内在规定性”。说人的本质是实践,也就是说人的一切行为都被这个实践所规定。而人的一切行为及其成果则都是这个“实践本质”的外在表现。“实践美学”认为,美是人类的社会实践产生的,美的事物是人的“社会实践”这个“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因此,我们欣赏美的事物不是欣赏它的什么,只是欣赏这个事物中显现出来的人的“社会实践”这个本质力量。事物所以美,根本上,在于它“确证”了人的“社会实践”这个“本质力量”的存在。
众所周知,“实践美学”的最早创始人是李泽厚。虽然开始他不愿意承认,后来还是认下了。他最早提出用马克思提出的“实践”概念来解释美的本质问题。他所重视和坚持的“实践”这个概念的出处,主要来源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1845年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实践”这个概念,在马克思早期的著作中,本来是使用黑格尔提出的动态、宏观、辩证地认识事物的关于人类活动的哲学观念,批判费尔巴哈的直观、静止、抽象的人本主义。1845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这里的“实践”,实际上是理解人的一个角度,即认识“人”必须看到人的“能动性”。在马克思看来,不从实践这个角度理解事物和人的感性,是费尔巴哈哲学的主要缺点,但这个缺点并不能抹杀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优点。马克思说:“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类感性的活动。”很显然,马克思是利用黑格尔的“能动”的历史辩证法批判费尔巴哈的直观的、静止的、抽象的唯物主义。马克思把“现实、事物、感性”都看成是人的实践的结果,这与黑格尔把所有的“现实、事物、感性”都看成是绝对精神的对象化的结果——而人的实践不过是绝对精神对象化的工具——有理论渊源关系。马克思正是在批判性地接受黑格尔的过程中接受性地批判费尔巴哈。在这里,马克思并没有把“实践”看作是人的本质。他说:“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并没有说,人的本质是实践。他只是认为对于人的本质要从社会关系的总和来抽象,而不能从单个人来抽象。他认为费尔巴哈“撇开历史的进程,孤立地观察宗教感情,并假定出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马克思认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就是说,只要把人看成能动的、实践的,就不会把人的社会生活理解为某种神秘现象的产物。因为能动的、实践的、在历史过程中存在的人,其复杂性是可以在历史的复杂关系中得以揭示和解释的,并不神秘。
1956年,李泽厚在他的《论美感、美和艺术》中引用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段话:“一切对象都是他本身的对象化,都是确定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也就是他的对象,也就是他本身的对象。”照一般人的理解,马克思所说的这个“他”,就是人类。照黑格尔的理解,这个“他”,就是他提出的所谓“绝对精神”。李泽厚则有自己的理解,他指出:“这里的‘他’,不是一种任意的主观情感,而是有着一定历史规定性的客观的人类实践。自然对象只有成为‘人化的自然’,只有在自然对象上‘客观地揭开了人的本质的丰富性’的时候,它才成为美。”这段话的前半段符合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提出的“什么事物都应当作实践来看”的思想,而在后半段,李泽厚把“人类实践”几乎就说成了“人的本质”的代名词,因为人的本质的丰富性就是由人类实践展开的。
李泽厚通过评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观点进一步展开自己的思考,他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的定义比较接近于马克思主义美学观,只是“生活”这个概念比较抽象空洞。李泽厚根据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提出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这个论断,指出,“社会生活,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就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社会实践。”他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都是围绕着、反映着和服务于这样一种实践斗争而活动着,而形成起来或消亡下去。……这也就是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和理想。”“美正是包含社会发展的本质、规律和理想而有着具体可感形态的现实生活现象,美是蕴藏着真正的社会深度和人生真理的生活形象(包括社会形象和自然形象)。”说人的一切——请注意,这里说的是“一切”——思想、感情“都是”围绕着、反映着和服务于“社会实践”在活动、形成或消亡,这隐含两个问题:一或者是实践的内容很宽泛,可以说无限宽泛,因为凡是与人的一切思想感情有关的都是实践。李泽厚的这个说法导致了日后有的美学家对“实践”内涵的泛化,而这恰恰又是他所反对的。二是思想感情太狭隘,只围绕着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产生思想和感情,除此之外都不能产生思想和感情。李泽厚从始至今很明确并且多次地把“实践”限定在“三大项”即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科学实验上。因此,按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很难解释与这三大项无关的审美活动和审美内容。
李泽厚在这里还趁便运用他的实践观改造黑格尔的理论,“黑格尔说,‘理念’从感官所接触的事物中照耀出来,于是有‘美’。这‘理念’如果颠倒过来,换成历史唯物主义所了解的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和理想,就可以说是接近于我们所需要的唯物主义的正确说法了。”也就是说,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和理想——即“社会实践”——从感官所接触的事物中“照耀出来”或显示出来,就是美。这个说法后来被他归纳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被有的理论家归纳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因为人的本质力量就是实践的力量。人的本质就是实践。
在1956年的这篇文章里,李泽厚只是陈述观点,而没有论证观点。我们不清楚,人的本质为什么只是“社会实践”而不是别的?也不知道,把“实践”替换掉“理念”,怎么就实现了对黑格尔的“颠倒”?黑格尔的“颠倒”是精神决定物质。我们如果要把它“颠倒”过来就应该是物质决定精神。比较一下“实践”和“感官所接触的事物”两者,谁更“物质”谁更精神呢?“感官所接触的事物”是精神吗?如果说它们都是物质,那就是物质决定物质,精神到哪里去了呢?
仔细阅读马克思原著,马克思并没有说人的本质是实践,他只是说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只是说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实践其实就是人发出的一种行动。人的行动构成了社会生活的全部内容。而“决定”人发出行动的那个“内在规定性”,才是人的本质。把人的行动说成是人的本质,然后说人的行动决定人的思想和感情,这恰好是把本与末颠倒了,实质上是把决定人何以要行动和如何行动的那个根本性的东西——真正的本质——忽略了,抛弃了。
不过,这个“实践”概念在20世纪50年代给美学讨论带来极大的兴奋,对当时的美学建构至少有两方面的功劳和价值:一是它肯定人的活动对美的产生的决定意义,强调人的主观活动的物质性和社会性,这一点在朱光潜、高尔太虽然也强调人的主导地位但却被戴上“唯心主义”帽子饱受攻击的时期,对于保留人在审美活动中的核心地位至关重要。二是它可以作为时代英雄主义美学观的理论基础,因为它强调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的革命实践,对于我们在五六十年代革命文艺大力歌颂阶级斗争、生产斗争中的英雄提供了美学支持,这也为美学自身在当时的政治大背景下的生存加了分。
到20世纪80年代,“实践”这个概念还顺利实现了与“自由”这个时代概念的对接。因为恩格斯1876年写《反杜林论》时说:“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摆脱自然规律而独立,而在于认识这些规律,从而能够有计划地使自然规律为一定的目的服务。”恩格斯的这个关于自由的说明,恰好与李泽厚所说的“实践”的内涵——掌握规律,改造自然——是一致的,这对于他把“人化自然”这个概念表述转换成“美是自由的形式”提供了方便。“美是自由的形式”响应了“文革”结束后人们对“自由”的渴望和呼唤,人们并不仔细推敲李泽厚说的这个“自由”是什么意思,反正“自由”成了审美的最高旗帜,这又在中国大地迅速掀起了新一波美学热潮。
我们后来从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里发现他关于人性的一些思考,其实就是他选择“实践”作为人的本质定义的根源所在。他认为人性不等于动物性。人性“应该是区别于动物而为人所特有的性质或本质”。他说:“人性是否等于动物性呢?人性是否就是吃饭、睡觉、饮食男女呢?……这是我不同意的。人性恰恰应该是区别于动物而为人所特有的性质或本质,这才叫人性。”人区别于动物之处在哪里呢?他认为在于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改造自然,这就是他非常看重的“实践”。他又进一步表述说:“人性应该是感性与理性的互渗,自然性与社会性的融合。”这个表述与前面的表述存在矛盾。说区别就难说互渗,说互渗就难言区别。“区别点”是什么,感性还是理性?自然性还是社会性?在他看来显然是“理性”和“社会性”。而理性与社会性,恰好与“社会实践”相一致。
二、实践美学的逻辑困难
实践美学一经提出就存在困难,但人们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困难,因为“实践美学”在与“典型美学”的论战中坚持了人的核心地位,这是当时——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思考文学理论、艺术创造、审美活动所必争的一个理论立足点;是保留人在艺术和审美中的位置,坚持“文学是人学”所需要的一个桥头堡。因此,实践美学理论是至今为止拥有最多守望者的理论。
在“文革”已然结束30多年、改革开放已然进行了30年后的今天,人们已不必仰仗某一把尚方宝剑——哪怕这把剑还没有完全铸成——就可以自由讨论学理问题的时候,实践美学创建之初就存在的一些问题,必然会日益明显地呈现出来,更为强烈地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些在创建之初看起来不显眼的问题,现在变得非常刺目。就像一间打扫得十分整洁的房间,偶尔出现一粒尘沙或落叶,都会让人觉得非常刺目一样。
实践美学太难解释许多看起来与人类实践无关的审美现象了。
首先是自然美——尤其是那些不可能经受过人类实践活动作用过的自然现象的美,如太阳、月亮、山川、大海等。如果说人化自然是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那么为什么在同一时期有些自然美有些自然不美?有些自然此时看来是美的彼时看来是不美的?从“人化自然”的逻辑来解释自然美,应该是“人化”的程序越是深入越是普遍就越是美,但为什么不是人类实践渗透得越深的自然越是美?
人体美也是实践美学解释的致命难点,它自古很少经过人类实践的改造,但人体从来是审美的重要内容。当代流行整容,这已是“实践”染指了人体的自然状态,应该说整过的容貌——这里排除失败的整容——一定是美的,但是不然。许多人不能接受自己的“丑妻”整容。而且,有的美人,当你知道他或她是整过容的,先有的美感就会锐减而不会增加。整容的美如果能够成立,真与美的关系就被颠覆了,美则美了,但是假了。而实践美学恰恰坚持的是真、善、美的统一。
实践美学也难以解释有的实践活动的结果是美的,而有的实践活动的结果是丑的。它也难以解释为什么有的结果投入的实践活动多反而不美,而有的结果投入的实践活动少却很美很美。有的结果科技含量高不美,有的结果科技含量不高却很美。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实践美学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难以回答:美感的心理基础在哪里?实践美学把审美看成是一种反映,一种认识,一种对“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对“实践”的“确证”,对人的自由的“确证”。这与黑格尔美学观相一致。即看到了,证明了,对了,就美了。但我们在与美相遇时那种激动得心跳的愉悦感是怎么产生的,其心理基础和心理过程与人的生命动机有没有关系,是怎样一种关系?实践美学难以说明。李泽厚总是说心理学还不成熟,还解释不了审美中的心理过程。20世纪说要等到21世纪,到了21世纪说还要等到22世纪。其实,人类审美不断,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经历审美,这个心理过程是怎么产生的,都是有体验的,只是,我们被某种理论暗示了,被引向了一个不正确的方向。我们总是走不出认识论的梦魇,总是达不到真切地把握美的彼岸。
另外,不论号称什么美学,它所坚持的逻辑起点必须是第一逻辑起点,其理论才可能彻底。如果不是第一逻辑起点而是第二逻辑起点,这个理论的解释范围就会有漏洞。从第一逻辑起点到第二逻辑起点之间的地带是它所不能覆盖的。人类的实践没有第一决定者吗?人类像黑格尔的“绝对理念”那样生而“实践”吗?人类为什么要实践?人类不实践行不行?回答这个问题其实简单,人类要生存,所以要实践。这样看来,实践并不是人类行为的第一决定因素,而生命的生存需要才是第一决定因素。也就是说,实践并不是人类审美活动的第一逻辑起点。它充其量是由人类生命需要决定的第二逻辑起点。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与实践无关或关系不大的审美现象实践美学解释起来如此困难。
对实践美学的质疑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就发生了。潘知常、杨春时、汪济生,以及后来的生态美学学派,都从自己的思考对美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潘知常提出要从人的生命的角度认识审美问题,否则美学就是无根的美学。这是真知灼见。杨春时明确提出要构建后实践美学理论,这实际上是举旗向实践美学挑战。汪济生则从人与动物的共同性入手,从根本上动摇实践美学的人学根基。许多人对实践美学的反思是不动声色的。生态美学一开始就引起了美学界较多学者的关注和参与。生态美学一个很重要的理念是反对以人为中心,同时与当前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和谐社会相呼应。因此它一下子有许多工作可做,还来不及思考生态美学与实践美学是什么关系。其实生态美学一提出就受到追捧,与人们对实践美学的失望有关。
“人类实践”可以有两解。一是作动词解,即人类对自然界的改造。作动词解的时候,动作的实施主体为什么要实施这个动作,是一个决定性因素,这个因素决定了人何以要实践,如何实践,达成什么目的。而实践美学仿佛从来不追问这个因素,只讨论如何实践——制造、使用工具——而不问为什么实践。在实践美学体系中,“实践”这个概念是抽象的,无人类目的的,人不过是“实践”达成实践目的的工具。二是作名词解,即“社会实践”指的就是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科学实验,就是掌握规律,人化自然。这实践是规定性的,就是说,人类的一切实践内容在行动之前已设定好了,实践的结果不过就是把这些早已规定好的内容展现出来,对象化出来。如果实践产生的结果恰好能证明、能显示那早先设定好的内容,就行了,就对了,就美了。这就有一个问题,这些内容是谁规定的?是先验的还是上帝给予的?李泽厚认为,是人类的实践活动“积淀”下来的。紧接着产生的问题是,是怎么“积淀”下来的,是通过什么方式“积淀”下来的?是把历史发生的所有的东西都沉淀下来呢还是有所选择地进行积淀?如果有选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设立标准的依据是什么?李泽厚又把它交给未来世纪的心理学来回答。
三、李泽厚对实践美学的修补
像李泽厚这样的有智慧的哲学家,不可能不发现他所创设的实践美学中真正的问题所在,也就不可能不对他的理论进行修补。这些修补,一方面显示了他的坚持;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的改变。
他作了三个重要修补。
第一个修补是关于“人化自然”的修补。这个修补进行了两个轮次。首先针对“人化自然”难以解释人类不曾有过实践改造过的自然何以美的问题。他提出的修补方案是从狭义走向广义。他说:“其实,‘自然的人化’可分狭义和广义两种,通过劳动、技术去改造自然事物,这是狭义的自然人化。我所说的自然人化,一般都是从广义上说的,广义的‘自然的人化’是一个哲学概念。天空、大海、沙漠、荒山野林,没有经过人去改造,但也是‘自然的人化’。因为‘自然的人化’是指人类征服自然的历史尺度,指的是整个社会发展达到一个阶段,人和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自然人化’不能仅仅从狭义上去理解,仅仅看作是经过劳动改造了的对象。”这个修补仿佛可以解决没有经过改造过的自然现象何以美的问题了,虽然牵强,却也能在理论上自圆其说。但却经不起深入追问: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应该是等量的、相同的,何以有的自然现象是美的,而有的自然现象却是不美的甚至是极丑的?另外,按照实践美学的逻辑,按照“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逻辑,应该是,人越是深入地切入自然,越是巨大地改变自然,所产生的后果越是美。但这常常不合审美实际。我们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下追求最为原始的、最没有人迹扰动的自然。
对这个问题,李泽厚作了他第二轮次的修补,他提出“人的自然化”概念。从文字概念上看,“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是两个反向的提法。既然要求人自然化,干吗还要自然的人化?李泽厚是这样说的:“人自然化是建立在自然人化基础之上,否则,人本是动物,无所谓‘自然化’。正是由于自然人化,人才可能自然化。正因为自然人化在某些方面今日已走入相当片面的‘极端’,才需要突出人自然化。”显然,这是从历史任务的角度来说明的,就是说,前一时期“自然人化”搞得太过火了,今天才要提出“人自然化”。这个提法与今天生态美学的思考相一致,但它从根本上颠覆了“自然的人化”的逻辑,颠覆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逻辑。
他的第二个修补,是从反动物性向动物性的修补。李泽厚主张人性是与动物性相区别的特性。人与动物相区别的地方就是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也就是实践。这个观点特别注意对规律的把握和运用,特别强调人高于动物的精神境界。凡做美学的人都记得马克思早期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到过“美的规律”,强调人只有在不食人间烟火条件下的创造才符合美的规律。话是这样说的:“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也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同它的肉体相联系,而人则自由地对待自己的产品。”说到这里,人已不是动物,是黑格尔的“理念”的化身。否则,他的生产如何是“全面的”?他如何“再生产整个自然界”?看清了这一层,下面的“两个尺度”就好理解了:“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实践美学也贯穿了这个精神。
但这个精神实在难以解释文艺创作中的许多充满感性的现象。所以李泽厚在后期的著作中一再对这个偏颇进行补救。他开始强调人的动物性,强调人的物质需要;开始注重人的个体和生死;吃饭的问题明显地纳入了他的哲学视野。他也比较大声地强调人的情欲。2006年,他对他早先提出的四种心理因素中的“情感”重新作出解释:“情有关欲望。欲望是属于自然性的东西。过去是衣、食、住、行,我后来加上性、健、寿、娱。……不仅仅限于吃饱,还有一个吃好的问题,也就是衣、食、住、行、性、健、寿、娱不断提高的问题。”他甚至高调重视生命的生与死,“人作为个体生命是如此之偶然、短促和艰辛,而死却必然和容易,所以人不能是工具、手段,人是目的自身。”所以他呼吁:“回到人本身吧,回到人的个体、感性和偶然吧。从而,也就回到现实的日常生活中来吧!不再受任何形上观念的控制支配,主动迎接、组合和打破这积淀吧。艺术是你的感性存在的心理对映物,它就存在于你的日常经验中,这即是心理——情感本体。在生活中去作非功利的审视,在经验中去进行情感的净化,从而使经验具有新鲜性、客观性、开拓性,使生活本身变而为审美意味的领悟和创作,使感知、理解、想象、情欲处在不断变换的组合中,于是艺术作品不再只是供观赏的少数人物的产品,而日益成为每个个体存在的自我完成的天才意识。”从这个修补我们看到,李泽厚早期强调“区别点”而不得不丢掉的“动物性”被他捡回来了。我们真正看到了他在《批判哲学的批判》中说的:“人性应该是感性与理性的互渗,自然性与社会性的融合。”但这样一来,自然性和感性摆在一个什么逻辑位置上呢?是感性决定理性、自然性决定社会性呢?还是相反?这使得他有了第三个修补。
第三个修补是对逻辑起点的修补。这就是他提出的“双螺旋”理论。我们知道,实践美学的逻辑起点是“实践”,它强调理性,强调社会性,而轻视感性和自然性。由于社会审美文化和艺术发展不断地把“感性”与“自然”坚决而且铺天盖地地置放在美学的面前,让每个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它们的存在并考虑如何在理论上解释它。面对这种理论困窘,有人把实践的概念泛化,以缓解非实践产生的审美现象与实践美学的矛盾。但李泽厚首先坚持,实践的概念不能扩大。“如果实践的概念无限扩大,最终会取消这个概念。如果把人的一切活动、行为,把讲话、看画、写文章、吃梨子都叫实践,那要实践这个概念干什么?那不就是人的行为与活动吗?我一直是不同意随意扩大实践的概念,特别强调‘狭义’实践的重要性和本源性。”怎么来解决实践美学不能解释的审美现象呢?他借助基因(DNA)的双螺旋结构做比喻,提出了一个双螺旋理论。所谓双螺旋,就是并行两个逻辑起点:工艺本体(有的地方说工具本体)和情感本体。就是说,在“实践”的旁边,并列站着“情感”这个本体。这不成了二元论了吗?李泽厚说:“我讲两个本体,也不是不可以。笛卡尔不是也讲二元吗?……我讲两个本体怎么就不行呢?”但他同时强调说:“这二者是有先后的,工艺本体在先,情感本体在后。尽管在制造工具本身的过程中,这两个就出现了。为什么要讲两个本体和先后呢?是为了强调前者的基础性和后者的独立性,因为后者本身对人类构成意义。”
把两个本体分出先后,这又回到了一元论,但是,说情感在工艺之后,这明显搞颠倒了。没有实践就没有情感?有了实践才有情感?在我们看来恰恰相反,有了情感,才有实践,在实践中会产生新的情感,但是决定实践得以产生的那个情感才是具有本体意义的情感。李泽厚在后面的论述中也把情感摆在了很重要的地位。情本体的提出,为他回答和解决现实的审美问题提供了理论上的方便。所以他对“情本体”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强调。这也显示他提出“情本体”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偶尔言之,而是深思熟虑的。
他说:“大家也许没有特别注意,我一方面强调唯物史观,但另一方面我又认为要走出唯物史观。走到哪里?走向心理。所以,我谈情本体、心理本体。”“现在,有许多犯罪,包括杀人啊,吸毒啊,等等,这里面当然有社会因素,但很多是心理原因。心理问题表现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重要。所以,我就提出了心理本体或情本体。”他甚至说:“先秦儒学讲的是礼乐,汉代儒学讲的是天人,宋明理学讲的是心性,我是第四期儒学,我讲自然人化,情本体,实用理性,积淀,度,文化心理结构,等等,概括地说是情、欲,是儒学在现代的真正发展。”“情、欲”竟升格成了他的“儒学思想”的标志。
仔细分析和体察,“情、欲”在他看来已是比“实践”更为重要的,更具有决定意义的“本体”。改革开放30年,学界似乎已经打破了“唯心主义”禁忌,泽厚先生显然已不在乎有人把他说成是“唯心主义”了。
李泽厚的这三个重要的修补有三个特点:一是“改造世界”的调子明显降低了,他从狭义的“人化自然”,到广义的“人化自然”,再到“人自然化”, “实践”征服自然的那种强烈愿望和气势减弱了。二是人的自然性在理论建构中的地位提高了。人作为生物存在,已经得到了他的承认并在论述中有明显的强调。三是逻辑起点明显前移了。原来强调实践的基础性和唯一性,后来转而强调情感。虽然没有放弃实践,但地位明显被弱化了。
通过这些修补,我们突然发现,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已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已明显修改了他提出的实践美学理论体系。
我们知道,实践美学的逻辑起点是实践,它是第一逻辑起点,犹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第一逻辑起点。双螺旋的提出,情感本体——有时候他表达为情欲——被鲜明地凸显了。虽然他说工具本体先于情感本体,但是有时他也承认,情感产生实践,这也就是心理决定实践。心理是什么决定的呢?是人,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决定的。愚公要搬掉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先有想搬山的心理,然后有搬山的实践,而不是先有搬山的实践,然后有搬山的心理。那么这搬山的心理是怎么产生的呢,是愚公与山的关系决定的。山挡住了愚公的去路,所以他产生了搬山的心理,并在这心理的支配下发出了搬山的“实践”。显然,双螺旋理论的提出,实践已然不是第一逻辑起点。实践美学的逻辑起点已经被双螺旋结构所消解。
四、李泽厚对实践美学的解构
提出“双螺旋结构”,必然会受到学术界的质疑。他自己也说,“有人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我本来讲了工具本体,现在又讲了情本体,怎么有两个本体。责难我违反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
李泽厚分辩说:“这个‘情本体’即无本体,它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本体’。这个形而上学即没有形而上学,它的‘形而上’即在‘形而下’之中。……‘情本体’之所以仍名之为‘本体’,不过是指它即人生的真谛、存在的真实、最后的意义,如此而已。”说“情本体”就是“无本体”?那么扔掉算了。干干净净坚持“实践”本体——工具本体得了。但他并不。好不容易弄出一个“情本体”,而且大家也都还认可,扔掉可惜。在该书中他还提到:“也有人说,本体是最后的实在,你到底有几个本体?因我讲过,‘心理本体’, ‘度’有本体性,这不又弄了两个本体出来?有几个本体了。其实,我讲得很清楚,归根到底,是历史本体,同时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向外,就是自然的人化,是工具—社会本体;另一个是向内,即内在自然的人化,那就是心理—情感的本体了,在这个本体中突出了‘情感’。所以文化—心理结构又叫‘情理结构’。至于‘度’,人靠‘度’才能生存。在使用工具有原始狩猎过程中,就要掌握好距离远近、力量大小,便要有度。生产上是这样,生活上也一样,感情交往上也是这样,发乎情,止乎礼义,没有度怎么行?那就是动物性情感了。度掌握得好,烂熟于心,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哪里都有个度的问题。所以‘度’具有人赖以生存生活的本体性。这三点其实说的是一个问题,也就是有关人类和个体生存延续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
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李泽厚坚持“实践”基础上的“工具本体”时,大家一片叫好,并且处处加以运用。但当大家发现“工具本体”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时,他增加一个“情本体”,学术界仍然一片叫好,只是觉得“情本体”他尚未说清,步步追问。同时,觉得“情本体”和“工具本体”难以合而为一时,他说,这是“双螺旋”结构。现在学术界没有叫好,而是有点讶异,有点纳闷,有点疑惑,于是他说“情本体”就是“无本体”。最后的本体仍然是“工具本体”。但完全否定掉“情本体”他又不舍,干脆把“工具本体”和“情本体”都纳入一个“历史本体”(“历史本体”其实也就是为了强调他所坚持的“积淀”一说)。合二为一,仍然是一元化的本体论,两个本体不过是这个一元本体的分本体。为了缓解对“情本体”的穷追不舍,又提出了“度”的本体性。当然,“度”——分寸感——无论在哪里都是重要的,正如粮食无论何时都是重要的,但这个重要性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呢?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这个“度”是由什么决定的呢?起决定作用的东西才是本体,而被决定的东西尽管重要也不可能成为本体。似乎在李泽厚先生手里,只要为了强调某个事物的根本重要性,他就可以指认它为“本体”。
“本体”这个概念还是原来的意义吗?“本体”还是本体吗?对“本体”的指认,在李泽厚先生手里,未免太随意了吧!我不相信,智慧如李泽厚者,会如此随意地对待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本体”。
哦!我们突然恍然大悟,他利用这样多的“本体”,实际是把他原来所坚持的“实践”本体“解构”了。我们不能说李泽厚是“解构主义”者,但他在这里的确使用了“解构主义”手法。“解构主义”对对象采取的基本倾向是:否定本原,疏离中心。解构主义十分强调边缘,坚持对中心权威加以颠覆而消解中心,而且并不承诺以某一边缘为中心,坚持若干边缘的“多元齐生”。
李泽厚如此费心地解构存在了数十年的实践美学,他想提出一个什么样的本体概念呢?或者他同意什么样的本体性概念呢?我们也许从他下面这段话中可看出端倪:
我正是要回归到认为比语言更根本的“生”——生命、生活、生存的中国传统。这个传统自上古始,强调的便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这个“生”或“生生”究竟是什么呢?我认为这个“生”首先不是现代新儒家如牟宗三等人讲的“道德自觉”“精神生命”,不是精神、灵魂、思想、意识和语言,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的动物性的生理肉体和自然界的各种生命。其实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人(我)活着”。人如何能“活着”,主要不是靠讲话(言语—语言),而是靠食物。如何弄到食物也不是靠说话而是靠“干活”。“干活”不只是动物式动作,而是使用工具的“操作”,“操作”是动作的抽象化、规则化、理性化的成果,并由它建立能动的抽象感性规范形式,这就是“技艺”的起源,也是思维、语言中抽象的感性起源。
“实践”(干活)仍然是重要的,但决定“实践”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生命。生命才是最后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