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说(2)
一转眼,身前是一条汪洋的大河,波涛汹汹的。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伊仍是轻歌曼舞着踏浪而去。他,至此大喊道:“爱人哟!你若坚决不回来,我将破江流而追逐了!”
从此一声飞浪,人随流水长逝矣!
疯人失踪的消息,又哄然传遍我乡。有的说他潜逃他处,有的说他削发为僧,还有的说某家秘密捕回去了。人人猜疑不决,惟也只是将猜疑放在几分的悲念中过去;那有人知道他悲惨的真事,而诚诚举以一番追悼。
惟有这破衣的朋友,虽当夜搜寻一夜不得,却洞悉颠末于胸中。故于次日,即购鱼一尾,肉一脔,馒头三只,香烛一副,冥纸锡箔数千,至旷野中,向着西方奠祭,并洒泪而歌曰:
维人世之多悲兮汝独为极!
奈爱情其真即生命兮谁又为识!
一切俱亡兮而今而后,
愿安汝于天国兮与世长息。
1924年8月25日
●刽子手的故事
“当然!我未杀过头以前,呀,这是天下第一桩残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们现在想的一样。——实在——”
一个黑胖秃头,裸着上身的汉子,高声自得地说,一边大喝了一口酒。——这是第三斤酒了。人们围着他,挨满了这一间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着柜台,有的皱着眉,有的露着齿,有的……竖起他们的耳朵静听着杀人的故事。
店之外,就是酷热的夏天午后。阳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着人间。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放轻喉咙续道:“实在,你们不要当作大事看,杀下一个人的头,是毫没什么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杀一只老鸭容易。”
接着又大喝一口酒。很像这喝口酒是他讲话里的换气,和乐谱里画上“V”符号相似。
“杀一只母鸡,你们有经验的,挣扎的很;假如割不断它的血管,更不得了,吓死小孩,吓死女子,明明死了,会立起来追人,呀!杀鸭是不是常常碰到这样的?杀人呢,断没有这种祸,断没有什么的,只要你刀快,在他后背颈一拍,他头立刻会伸直,一挥,没有不算数的!头一伸直,头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笋一样,仅仅费些敲碎泥罐的力,这头就会‘噗!’应声跌下。所以‘杀头要拍后背颈’是刽子手的秘诀!”
一边又大喝了一口酒,一边叫道:“再打半斤罢。”
又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扬扬自得地说道:“有一回,是我杀头最出奇得意的一回,听呀,那个强盗呢,也是好汉,身体和猪一样肥,项颈几乎似吊桶。临上法场的时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说,‘磨了三天刀,怎样?’他脸色一点不变答,‘好!你手腕不可松,这是第一!’临杀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后颈一拍,——实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戏他说,‘不酸么?要凉快,还……’他强声喝,‘快来!’但说时迟,那时快,他‘快’字刚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头立刻在三步之前,还说‘来!’人们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点血也没有,一点血也没有!以后,顽皮的孩子在我背后喊,‘杀人不见血,下世变虸虸!’我一些觉不到什么,这岂不是和游戏一样!”
一边又连着喝了几口酒。
一班听众,个个在热里打寒,全身浮上一种怕,汗珠在他们额上更涌出来。屋里全是酒气和热气,但他们仍不走开,好似他们对他是一个铁笼里的猛兽,他愈喊,人们愈愿跑去看。
这时,立着有一个黄瘦的中年人,他们说他“内功拳”很有研究的,开口问道,——因这时没一个人敢同他说话。
“你没有一刀杀不落头,要好几刀才杀落的事么?”
“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杀那个老红,老红强盗,不知怎样,臂膀不灵,刀去好似碰着钉子一般,只进了半个,吓死人,吓死人,他立刻手脚乱舞起来,尽力挣扎起来,口里吐出血来,以后知道他痛到咬碎舌头!眼珠也裂了,挂出来,全身立刻变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夺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预备着枪,但我奋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声,于是头落地了!看的人个个逃,有几个几乎死去!呀,我以后也好几夜梦老红和我作对,但总觉得没有什么。做人有什么呢?”
末句他加重地说。好似人生的意义,就是杀人的游戏。一边又喝了一口酒。
静寂了几秒钟。那个黄瘦的人又问道,——他问时眼斜斜地向人们瞧了一瞧,好似很凶恶有理由一般。
“你究竟怎样杀第一个人?”
“呀!难说,难说!”
一边他又在喝酒,但酒已完了。
“再打半斤么?”店主人问。
“也好。”他说。
一边摇了两摇头,好似打划什么似的。一边用了一条发汗臭的手巾,揩一揩脸上和身上的汗。
酒打来了,他又大喝了一口。
“你们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会杀起人来。——这其间很似有定数般的!”
他又止住,一回又立起来,用扇子扇了扇屁股,又重坐下。
“阎罗叫我杀人,我逃不了不杀人,否则,第一案子为什么会发生呢?哈,有趣!”
他们仍是一声不响听着。虽则脸上所表出的悲乐不同,却同一的汗珠挂在额上。
“想一想你们不知道么?——宣统三年的三月里,金臣川老爷的第四个姨太太和他第一个儿子,是不是忽然同死的么?虽则有谣言,死得太奇怪,人疑是臣川老爷谋害的,他们二人生前很相好,死后也同葬一块,怎样没有可疑的痕迹呢?但谁知啊!天!现在我说罢,是我杀死的!正是正三月初三夜半更!阎罗簿上注定的,一个24岁的少爷,一个22岁的姨太太,花一对的人,做我开锋的刀下鬼了!”
他们又一齐起悚起来。而他又大喝了一口酒续说道,“那夜火神庙的戏,正演的热闹。我因为没有去看戏,坐在杀人老郑的家里,——他去看戏了。我想走,而臣川老爷气死急死地跳进门,一手捻着一盏灯笼,一见我,立刻一手捻着我,拉我出去。他认错我是老郑了,就将这笔要杀人的生意,重重地交托我,使我推辞不得,说也奇怪,我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人,突然听了十来句的话,说有200元钱,‘杀人的狠’就立刻会冲上心来!当时呢,他只说一仆一婢,想谋害他,他并没说是儿子和妾。我呢,就会拿了刀,立刻喝了半斤烧酒,什么也没有了,不想了,不怕了,好似现在一样,一个杀人的老手。算命先生说我那时有地煞星照到,真一点不错。当杀了以后,也到各处流离了一月,也有些捣鬼的样子。现在想起,一些没有什么!杀人是一些没有什么的事情,简直和玩一样。否则,我看杀人和你们现在一样,杀一个强盗是2元钱,前清倒还有4元——你们会干么?”
个个惊骇了!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一刻以后,还是那个黄瘦的人问了一句。
“你看杀人时的人,不是人么?”
“什么人不人,”一边接连地喝完了酒,付了钱,打算走了,续说道:“和猪羊差不多的。”
他去了。
他们哗然说起来了。有的说金臣川用心太黑,杀了儿妾,且教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去走上杀人的路,所以背生毒疮而死。有的说这种人是地煞星,良心铁换的,下世一定要变虸虸。而那黄瘦的人却慢慢地说:“当杀人是件游戏,世界是没法变善了!”
1925年7月30日
●一个春天的午后
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的泼辣是毫无情面地激动着上帝底儿女们。人类底隐约的心被蠕动了,萌芽了,似不能忍制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蝎一样。
紧张而凶恶的空气中,气喘着他和她二人,在一间宽阔的书房般陈设的房内。阳光还是照着满地的和使人踏着软软的地毯一样。
她在他底眼里,当然是一位可怜的无依的姑娘,20岁而智识又仅仅有限的弱女子。现在,他是用人类底同情心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预卜的前途,还希望由他底手间接地递给她以无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学问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虽则年龄告诉她他也还正在青春的阶段上留宿,但总是一位可尊敬的几乎等于偶像一般的“人”了。
这时女用人送进一封信来,他接过一看就交给她,——两人是背面坐着做事的——一边微笑地向她说:“你底,不知是谁写的。我希望在这里面封着爱你的高贵而真挚的心。”
“我也还有信么?——先生不要说笑话罢。”
她欢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开了。
但她读这信是完全苦痛的,纠葛好似突来的火焰,焚烧着她底心屋,她气愤,暴怒,而且哭泣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笔,由狐疑而奇怪地问她。
“先生,我们女子生来就应该被人欺侮的么?我不愿爱他,也值得别人来骂我没人格么?男子永远想做女子底父亲么?”
她随即将信一条一条地撕作纷片;他一时默然。
他跟她同移坐到床边,她底泪在她底眼角上,他将他底手帕递给她,同时说:“拭了罢,算她来了一张白纸就完了。为这一点小事要流泪,你底前途的泪要用蓄水池蓄着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着。”
“先生,他骂我住在你家里是堕落的行为,同时又骂我底批评熙是我堕落后的事实表现。我亦何曾批评熙,不过是说:我和他是不会发生爱情的,请他以后不要片面的再给我以肉麻的信。这就算没人格吗?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说,这个春天搬到熙底家里去住,——去补习——他说熙底家里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们底家里,就保持得人格了么?他又不是我底父亲,不听他底话就没有人格?——先生,我气极了!”
“随他去说罢,你真还是一个孩子。”
“先生,我一定要写信去责问他,他所说的可是负责任的话!”
“随他说去罢,是毫无意思的。”他蹙着眉似心内受着疼痛地说。
“不肯,”他扭一扭身子,“这关系我底人格,也关系你底的!”一边垂下他底头。
“先拭了泪罢;朋友们偶一来看见,以为我和你斗嘴了,不好意思的。”他仍递过手帕去。
她向他横瞧一眼,受过手帕,没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泪。
泪还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场的泪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紧紧呼吸着,低头坐在他底前面。
——因为她和我同住,别人就骂她没人格,我是吞人的狼么?——他深深地回味到这几句话底意义上来了。
——现在,她岂不是坐在我底前面么?而且妻已带了孩子到娘家去了。
这样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来,一边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来。
他底眼望着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着一种人类底神秘的关系,普遍的,有力的。什么呢?他不能明显地说出来。总之,他提着笔,呆着,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
她当然也觉察出这种滋味的盈溢了,空气似温香的温泉一般漾涤着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刚落下的泪眼向他问:“先生,这封信也妨害了你么?”
“我是毫不介意的。”
他无心的眼不瞬地答。
“那你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他微笑,同时眼注视着她。
“你,你,你无聊罢?”
她讷讷地说不出地问了。
“我思我底谜,请你演你底代数题目罢!”他语气严厉地,好似理性嘱咐他应这样的回答。
但她底代数题目演的没有一题对的,完全错了,完全错了!
在第一行底X3方到第二行会写作3X;25Y乘上12会等于30Y。他微皱着眉说:“25乘2已经是50了,现在乘12,倒反只30了么?”
“呵,先生,落掉一个圈了!”
她大笑起来。
“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
她底脸很红,同时他将她底手握住很紧。两人默默半分钟,同时两人听着各人底心底跳动。
“不要算了罢,我们随便谈一回好了。”
“你也不做事么?”
“我似乎也无心做事了。”
南风从窗外吹进来;春天底温存与滋味同时就带进来,美丽底火焰烧着各人底脸孔,火焰底力也激荡着各人底心内。这时他向她问:“你究竟怎样呢?”
“我倒一点没有什么,”她表面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点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还能坐的安定么?东海早已是我底归宿处了!现在,先生是不会吝惜我底一口饭的,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种的指导,过着和平而有进步的时间,我幸福极了。”
“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没有变化,那么你可以坐在这里等待你心爱的人到来牵你走出这门外。万一我底生活变动了,——因为我现在的地位有动摇的倾向,那么你也再跟我回到乡下去住不成么?”静默一息,又说,“不要悲伤,我们应讨论点事实问题,”不要为感情的冲激将事实抹煞了。我,终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这一点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绝对帮助于你的;不过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爱么?”
她立刻睁大眼睛,气馁地叫:“先生!”
“什么?”
“你按一按我底胸罢!我全身感到沸腾了!”接着,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什么是爱!还有什么是爱!除了先生对于我!”
她将她底头紧靠在他底肩膀上,气几乎塞住呼不出来。他一手搂着她底头一手压在她底胸上。但这是无力来制止她底苦痛。
他从她底头发起,眼光一直从眼,鼻子,口,溜下去,经过他底手放着的胸部,到腿,到两脚。他觉得无论如何,她底美丽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爱这心醉的美丽么?或者,只要他那时向她说一句“我领受你”,同时轻轻地向她底腰肢一搂,她底无力的绵羊似的一切,就会立刻供献给他了。但他是绝对没有理由可做她底爱人,也再没有权利可收受她底爱而使未来底苦痛来谴责他们了。
“那么怎样下去呢?”他暗暗地自问,“莫非我利用这个机会来欺负她一回么?呀,就应该将她底前途看得明白!”
她还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将蜕化了一般,一动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