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说(3)
“我当从此看出人类底理性来。也当从此看出我自己底理想与尊严来。莫非我尊重少女底青春,是弱者底行为不成么?还是旧传统底遗害使我不能解放的呢?哼,哼,完全不是!她现在是有被我侵夺的可能;在这可能中我却估计着她神圣的青春底价值,同自己底人格的色彩来!”
这样,他推动她底肩,慢慢地说:“妹妹,我想出去走一回,你继续演习数题罢。”
于是她没精打采地走到她那把椅边去。
“先生,你到那里去呢?”
“你去吗?我们同去散步一回。”
“我不去,我似乎很无力。”
“鼓起一点勇气来,不要这样柔弱罢。你们女子都是被这种柔弱弄糟糕的!”
“你有些忿怒么?”
“不,我为什么忿怒?我不过自己觉得此刻有些无聊。”
“那么你去散步一回很好。”
“又不想去。”
“为什么?”
“独自一人去散步也是无聊的。”
“师母又走了。”她似妒忌而讥笑地说。
“你说什么话?我从来有和她同去散步过一回么?”
这样两人又深深地陷入于荒凉的国土中了。
房内底空气是更紧张的异常。一种不能宣泄的春情之毒焰,在他底身内身外延烧着。
这时,他就从写字台上无心地拿来一张剃刀片,他恨恨地将它啪的一声折作两段了。他似要从各方面找寻发泄他底忿激的路,但他底忿激却仍从各方面向他紧逼拢来。
他一边将断刀片在手掌上往还地刮,一边想起了他底妻!
“但眼前是一位处女,一位完全纯洁的处女!”
他想,他立刻心肠如绞索地,万重的罪恶加在他头上一样,随手,他用力将断刀片向手掌上深深地一割,一条约一寸长的裂痕,就神速地喷出血来了!他两眼不瞬地注视着这血。
“先生,怎么?”她惊急地问,跑近他。
他似从睡梦中醒回来一样,苦笑着脸答道:“我玩出血来了。”
满手是血的手捧在她底两手内。血涌着不止,由她底手指间溜下,涔涔地滴在地上。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只不住地向他问:“痛么?痛么?”
他苦笑地说:“你也割它一下罢!究竟痛否?”一息又自语的。
“这血真美丽呀!无穷的美丽呀!有谁知道这美丽是值多少价值呢!”
她用橡皮膏与绑布捆着他底手,捆的像锣槌一样。疲倦而苦笑地睡着。地板上的血是斑斑的。
阳光依旧泼辣的,春之毒气仍向人间到处的飘流。但在这座房内,血已经洗得它们宽驰,倦息,而冰冷了。
1928年8月
●V之环行
每餐晚饭后,V必定从他的寓所D西一弄出来,绕过东M路转弯,兜一个圈子回来。
这个圈子约一千数百步,假如走的快,不消五分钟就够了,但V却费了30分钟,才是他满足的需要的时间。从6时10分左右出来,到6时40分左右返寓,——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与规则了。
表面的理由是饭后散步。
他走的慢极了。低下头,长头发披到两耳及肩,两手放在背后,长衫只长到膝盖,而裤脚倒拖到皮鞋后跟,似蔽盖他的破袜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好像十分无心,又像十分有力的。体态有些飘然,又有些庄重。这样,同寓的人叫他哲学家;现在又叫他为诗人了。
兜全个圈子,他都用这个沉思的绵密的垂头的态度,惟有这三处,他不能不变动一下样子了。
东M路的转角处,有一家小糖食店。管理这店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年纪约60岁以外。她是非常地和气,对什么顾客都是语轻轻地微笑着。V有饭后吃几块糖的习惯,因此,当他绕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向这小店买了八枚铜子的四块糖。V是不喜欢说话的,他买糖的时候也只用指在糖瓶内一指。而这位聪明的老婆婆,却见他买过三次以后,就认识主顾了。见V走来,她就笑迎着,用她落了齿的下巴向上钩,一边揭开糖瓶的玻璃盖,任这位冷静的顾客拿取。这个买卖是非常公平的,顺利的,有意思的,而且准时刻板的。
不过在V的散步中,算个第一回的扰乱他的脚步罢了。
再北过去有一家烟纸店。这已是冷静偏僻的街道了,而这烟纸店里的一位中年商人,却时刻忙碌着,好象生意是非常的兴隆似的。V的准时的踏过门口,必定抬起头来向店内的红色电灯光下看一看这位脸色天天在转换的商人。——看他有时坐在帐桌前把着算盘子算帐,统计他一天的收入,样子是像煞有介事,非常严重而剥削地。他在算盘上加上一个子,就好象在他全部的人生上加上一分幸福的保障似的。而有时则愁容满脸,呶呶不休,大概对他的一位白脸的小学生泼了火油或卖进铅角的反应。手指着这样,又指着那样,好像命令这位小学生要在三分钟以内,什么都要收拾的成就了一样。而有时则见他怡然地泰然地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高椅上,一手放在靠背后,一手执着纸烟,纸烟的烟在他的耳根缭绕着。脸色也润滑微红,眉眼间真显出生命已经满足而得所了的颜色。V这时,必定抬冷眼看一看他,心想:“他是一位王呀;他自以为是一位店国之王呀!生命在他再也没有问题了。”
但烟纸店的门口经过是很快的,他也随手仍垂下头去了。
于是他行到西一弄对过后面的X里了。这是他最愿意走过的一块地,好像环行全世界的旅行家定要经过罗马似的。他无意间被牵动了,引诱了,使他饭后的散步成为不断的,准确的,心愿的,实际说一句,或者就是这个力驾驭着他罢了。当他走到这X里的时候,一定有三位美丽的小姑娘,和一位清秀的小弟弟在里口游戏着,歌唱或嬉笑的,——四对小手对拍着,四个小脸对看着呢!三位小姑娘,一位约16岁,她的胸前已经怀着两朵可爱的绣球花。一位约13岁,她常穿着红色的半身的长衫,露着她的两腿和小脚。一位约10岁,是一位很肥白的小囡,脸,身小,两臂,都似天鹅绒裹在里面似的。小弟弟约14岁,学生装,革履,十分英俊活泼,这样,V很像鸦片上瘾一般对她们起了兴奋了。他停止了两足,看她们在门前活动,她们好似花园中小朵的玫瑰,她们也似动物园内的伶俐的金丝雀。她们的唱歌的声音,震动着V的心弦起一种温柔愉美的跳跃;她们的游戏的姿态,竟在V的眼内作起春天的烁动了。当初,V和她们还不过是过客的偶视,以后,也由注意到了互相微笑了。于是V之散步到此,不能不作一个目的的表示,他的头微斜了一斜,慧光之眼轻轻做笑了一笑。
这样的环行,从开始,一天,二天,……竟一月,二月,经过三个月了。除有一次大风雨,将这个黄昏完全吞落去以外,V从没有间断过一天。
但是奇迹与哲理开始发现了。
三四辆救火车停止在那家烟纸店的门首,喷水管猛力地向店内注射。这家烟纸店的一切货物,就被火神劫取光了,仅留一间店面。
“这位店国之王呀,又不知怎样地改变他命运的意向了!”
V想。事实是实在的,从此,这位商人就没有昂然地自得的态度,他不过皱着眉,在灯下柜前呆立罢了!
继之,那位糖食店的老婆婆不见了。糖几次由别人的手递给他,V很不乐意地接受过来。以后无法的问。
你们这位老婆婆那里去了?”
“唉,先生,她死了!”
“死了?”V大骇。
“是,她算是过去了!”
店内的人答。V就沉思起来。从此也就不再吃他的糖。
这样,V沉思的低头的散步,更低头而沉思了。“命运”,“生死”,这是偶然的么?在V的心内萦环着,来代替微笑的买糖与抬头冷眼之一看了。
但环行还是环行的,不过提早十分钟回寓罢了。
最近的不久,一天不见了X里口的三位小姑娘了,第2天也不见,第3天,第4天,一星期到了,小弟弟小姑娘们,她们是天使一般,杳无影踪的飞呀,飞呀,不知飞到何处去了!V走过她们的里口,只回想四个活泼可爱的影子,在他脑内,也在门前空空地闪动罢了。
如此,V的环行之愿完全消失了。变做沙漠上的旅行,冰冷的,孤寂的。
勉强支持着盼望过半月以后,一天,他回寓向他的同伴们说:“我要搬家了。”
“为什么?哲学家。”一位奇怪的问。
“住不下去,我要搬家了。”
V的语气是凄凉的。于是又一位追问:“那为什么呀?诗人。”
“总之,”V答,“变故不绝地来,环境改更了,我的思路也断了!”
“什么意思呀?”
“命运,死生,迅速的变迁——过分扰乱了我的心曲。”
“又是什么一回事?你是一位哲学家,这些念头是会随着你搬到那里去的。”
“不,我无心在这里住下去了。被困在这个不是书本上范围内的问题中,我苦痛极了。”
朋友们默然。
V的环行,就到此终结。
1928年8月30日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一
谁都有“过去”的,他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亲在什么时候离开他而永不再见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仅在昨天做的时候知道,今天已经不知道了。“将来”呢,也一样,他也没有“将来”。虽则时间会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边来的,可是“明日”这一个观念,在他竟似乎非常辽远,简直和我们想到“来世”一样,一样的缥缈,一样的空虚,一样的靠不住。但他却仿佛有一个“现在”,这个“现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无的,在他眼前整齐的板滞的布置着,同时又紧急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终究也因为肚子要饿了,又要酒喝,又要烟抽,不能不认真一些将这个“现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却还是“现在”的一个假面,真正的“现在”的脸孔,他还是永远捉不住的。
他有时仰头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块,重沉沉地压在他底头顶之上,地,这是从来不会移动过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脚下。白昼是白色的,到夜便变成黑色了;他也不问谁使这日与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从没有见过一次红艳的太阳,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没有见,是他没有留心去看过,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无关地在他眼前跑过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湿他底衣服,他就开口骂了。但下过三天以后,他会忘记了晴天是怎样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对于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就是所谓“人”者,他只看见他们底死,一个一个放下棺,又一个一个抬去葬了,这都是他天天亲手做着的工作,但他并没有看见人稀少下去。有时走到市场或戏场,反有无数的人,而且都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在他底身边挨来挨去,有时竟挨得他满身是汗。于是他就想,“为什么?我好像葬过多少人在坟山上了,现在竟一齐会爬起来么?”一时他又清楚地转念,“死的是另一批,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这所谓明年,在他还是没有意义的。
二
他是N镇里的泥水匠,但他是从不会筑墙和盖瓦,就是掘黄泥与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极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将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极灵巧,极妥贴,不白费一分钟的功夫。有时,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凑巧,偏在炎热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却毫不怕臭,反似亲爱的朋友一般,将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头——永远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给它枕着,一手轻轻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样,于是慢慢地仔细地,惟恐触着他底身体就要醒回来似的,放入棺里,使这安眠的人,非常舒适地安眠着。这样,他底生活却很优渥地维持着了,大概有十数年。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眼是八字式,眼睑非常浮肿,所以目光倒是时常瞧住地面,不轻易抬起头来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见他也怕。有时他经过街巷,低下头,吸着烟,神气倒非常像一位哲学家,沉思着生死问题。讲话很简单,发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对你说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从小同伴们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缀成一个了。他还有母亲,是一位讨厌的多嘴的欺骗人的老妇人,她有时向他底同伴们说,“不要叫错,他不是人鬼,是仁贵,仁义礼智的仁,荣华富贵的贵。”可是谁听她呢?“仁贵人鬼,横直不是一样,况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样相恰合的。”有时不过冷笑的这样答她两句罢了。
三
但人鬼却来了一个命运上的宣传,在这空气从不起波浪的N镇内,好像红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脸上来了。说他有一天日中,同伴们回去以后,命他独自守望着某园地的墙基,而他却在园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银子。还说他当时将银子裹在破衣服内,衣服是从身上脱下来的,上身赤膊,经过园地主人底门,向主人似说他肚子痛而听不清楚的话,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这半月来,人鬼底行径动作,是很有几分可以启人疑惑的!第一,他身上向来穿着的那套发光的蓝布衫裤脱掉了,换上了新的青夹袄裤。第二,以前他不过每次吸一盅鸦片,现在却一连会吸到三盅,而且俨然卧在鸦片店向大众吸。第三,他本来到酒摊喝酒,将钱放在桌上,话一句不说,任凭店主给他,他几口吞了就走;而现在却像煞有介事的坐起来,发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两斤,三斤!”总之,不能不因他底变异,令人加上几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时傍晚,他走过小巷,妇人们迎面问他:“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银子?”
而人鬼却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皱一皱他底黑脸。妇人或者再追问一句:“告诉我不要紧,究竟有多少?”
而他还是“某某”的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