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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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会少林功夫的谢氏兄弟是跟一帮变戏法儿的同一天进的玉斗镇,差不多是前后脚的事。变戏法儿的其实是一家子,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儿女,大的是男儿,十五六岁的模样,两个女儿最小的只有十岁。他们进镇子的时候筛着一面酥锣,在大街上走了一遭,然后在镇西的观音庙前撂了摊子。

首先围上来的是一群孩子,因为是夏天,孩童们光着屁股,皮肤晒得油光发亮,他们一字儿排开,看着中年夫妇弯着腰用白石灰在地上画线。妇人长得很漂亮,尽管穿着朴素,但皮肤白净,神态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见过世面的。她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噗哧一笑,将修长的手指叉开,做剪刀状,做势冲小男孩腿裆里的小雀儿一夹,说,给你剪掉,怕不怕?

小孩子便哇的一声叫,用手捂着雀儿躲开了。大人们见这妇人有趣,也围上些来看。这时候中年男人抱拳作揖,说了一大堆闯江湖人千篇一律要说的话,然后就耍把戏。

中年夫妇拨弄着三个儿女耍完两套把戏,正要端了盘子收钱的时候,就看见谢氏兄弟手里提着少林棍腰里挎着刀步履矫健地顺镇口走进来了。

妇人的神态有些慌乱,看看男人,意在问怎么办。那变戏法的中年男人就冲围观的人喊,麻烦哪一位,借一口缸用,我们给大家耍钻缸的戏法儿,全家人都钻进去,一个不剩。说得有趣,就有人从铺子里借了一口缸来,放在场子里。

这时谢氏兄弟已经围上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妇人,脸上毫无表情。

变戏法儿的男人也不管场外的谢氏兄弟,只管让他的三个儿女一个一个地钻进缸里,然后那漂亮的中年妇人也跳进缸里,最后这中年男人把他们随身带的行李一件件硬生生地往缸里塞,那缸明明盛不下这么多东西,但经那男人用力一按,就放进去了。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中年男人也钻进了缸里,并且把一顶大草帽子盖在了缸口上。人们傻傻地看着场子里的缸,久久不见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女出来。围观的人鸦雀无声,没完没了地盯着场子里的那口大缸。

最先走进场子揭开草帽子看底细的人是谢氏兄弟,但是在他们掀开草帽子之后,缸里空空如野,阳光斜斜地投进缸里,照着一支银簪子。谢氏兄弟中的哥哥谢碧伸长手臂,几乎没有弯腰就从齐胸深的大缸里把簪子用两根手指夹出来了。

弟弟谢德禄说,是地遁!谢碧摇摇头说,是障眼法,这会儿早出镇子了。谢德禄问,还追不?谢碧说,追上也没用,她的心不属于我了。然后把那支银簪子又丢回了大缸里。

直到这时,围观的人才大着胆子问这对中年汉子,你们是谁?那一家子变戏法儿的到哪里去了?但是谢氏兄弟对围观人的问话充耳不闻,继续商量自己的事。谢德禄说,大哥,别追了,都追了二十多年了,只看得到了这个簪子。说完往缸里看了一眼。谢碧说,不追了,兄弟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因为谢氏兄弟带了刀棍,一时无人敢出言不逊,只等着这兄弟俩把该说的说完了,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才有人冲他们喊,师傅耍两手看看,就场子,一样给钱。围观的人把他们当成打把式卖艺的了,因为刚才那场变戏法儿的把戏没看过瘾。

谢氏兄弟就犹豫着站住了。事实上他们也真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二十多年追寻,到了玉斗古镇,突然一切都结束了。

谢德禄说,大哥,耍就耍吧,饭还是要吃的不是?谢碧说,耍吧,耍吧,从今往后就只有耍这玩艺混饭吃了。听了这兄弟俩可以耍把式卖艺,人们一下子来了兴致,嗷嗷地喊叫着起哄,把刚才被变戏法儿的一番捉弄的事又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像所有打把式卖艺的人一样,谢氏兄弟也抱拳作揖,冲场子外的人说了一番开场白,然后就练把式。

玉斗人肯定把谢氏兄弟当成一般走乡串村耍把式混饭吃的那种人了,他们车马箱笼人员众多,每到一地都把十八兵器耍得样样精通,钢叉贴在身上飞滚,把棍子耍得风车一般,但要是一个手脚稍为利索的汉子上去踢他一脚,肯定把他踹个狗啃屎,那都是花架子,没有真功夫,玉斗人知道。但是谢氏兄弟却不一样,他们只有兄弟二人,没有箱笼器械,甚至连铺盖都没有,只是随身带了一条棍子一口刀,衣服破旧,却身材矫健,的确有些不同。先是谢德禄耍棍,看起来并不十分好看,但精明的人可看出来那棍子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玉斗练过功夫的人不只是赵铁手,但对此最感兴趣的却是赵铁手,每当有打把式卖艺的人撂场子,赵铁手必在一边指手划脚,评头论足。但赵铁手给郭氏兄弟用杀猪刀捅死了,对谢氏兄弟的真功夫没人来鉴定了。

谢德禄耍完了棍,没有人拍掌叫好,也无人赏钱,然后谢碧就耍刀,他从刀鞘里把刀抽出来,人们才发现是两把,这叫鸳鸯刀。谢碧一手一把刀,三下两下耍得只看见一团人影儿。谢德禄就让人端一瓢水来,早有好事的人端了满满的一瓢清水来。

谢德禄接过水瓢,劈头就朝谢碧身上泼去。人们一声惊呼,待谢碧耍罢了,再看他身上,竟无一滴水渍。于是人们鼓掌叫好,跟着就有几个铜板丢进场子里。

有一个重要人物在头天半夜里就知道玉斗要出现奇迹了,这个人就是勾八。勾八没有半夜里拉尿的习惯,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但是昨天夜里他破天荒地被尿憋醒了。

当时正值半夜子时,勾八光着屁股到院里去撒尿,尿还没有撒完,奇迹就发生了!一团刺目的光亮从空中划过,天地间猛然亮如白昼,那团白光缓缓落到镇东的计鹿岭下,但余光照耀着半个天空,经久不息。勾八当时吓呆了,余下的半泡尿遁回肚子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并不长久,勾八就回过神来了,他预感到玉斗肯定有事情要发生了。在吃过早饭之后,勾八就打发裂瓜嘴到街上去打探,勾八也有护院,但跑腿送信之类的事总让裂瓜嘴干。

勾八对玉斗要发生奇迹的事坚信不疑,他先喝了一碗茶,然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勾八的宅院没有镇东的保和堂大,但也是里外几层,七八十间房子。勾八不喜欢夏天,夏天他的赌场极少开张,这样一来,整个大院子显得有些空落。

勾八的预感十分准确,裂瓜嘴在临近晌午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当时勾八正在玩弄他的四根宝棍,坐在赌场门口的一只方凳上。赌场不像前几年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来赌,现在不行了,整个夏天基本上无人光顾,除非有专门事赌的人约好了来赌。然而,只要进了冬天,人们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聚到场子里来赌,勾八无事的时候摆弄宝棍子是想着在这上面弄出点鬼名堂来赢钱。

裂瓜嘴一进院门就跟勾八说,街上来了两个打把式卖艺的。勾八很失望,以为果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结果只是来了两个打把式卖艺的,这在玉斗古镇一点儿也说不上稀奇,每年都有打把式卖艺的和变戏法儿的来撂场子,他们无家无业,就指望这个来混饭吃的。

勾八说,打把式卖艺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勾八的语气表示他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但裂瓜嘴说,不一样,水泼不进。要在平常,裂瓜嘴口齿没有这么清楚,特别是勾八不高兴的时候,很可能挨他耳刮子,可是今天裂瓜嘴坚持把街上的见闻一点不落地说给勾八听,并且口齿清白,这是因为他预感到勾八必然会对此感兴趣。勾八想起夜里见到白光的事,细想想果然透着蹊跷,就决定跟着裂瓜嘴到街上看看。

勾八到观音庙前的时候,场子上的人已经开始散了。谢氏兄弟已经从地上把人们的赏钱捡起来了,跟以往相比,玉斗人要显得慷慨些,这些钱可以让他们兄弟俩几天不饿肚子了。谢氏兄弟把刀擦拭干净,装入刀鞘,准备要走了。勾八首先注意到的是地上呈茄子块状的刀痕,这的确让人少见,于是他有点相信裂瓜嘴说的水泼不进的话可能是真的了。

真的是水泼不进吗?勾八问谢氏兄弟,完全是一副无话找话的样子。谢德禄说,刚才都耍过了,人们都看过了,还有假啊?勾八说,能不能再耍一遍,这回我来泼,再要是水泼不进,我就信了。谢德禄问,你给多少钱?再耍一次。勾八说,我叫勾八,玉斗人都知道,钱好说,说不定有比给你们钱还好的事呢。谢德禄拿不准主意,问谢碧是不是再耍一趟给勾八看。谢碧不耐烦地说,信不信由他,有这几个大子儿混饭吃就行了,咱们走吧。于是谢氏兄弟不搭理勾八,准备走了。

勾八讨了个没趣,但不甘心,看着谢氏兄弟真的朝镇西口走了,赶紧让裂瓜嘴追上去拦住了谢氏兄弟。勾八到谢氏兄弟跟前说,两位师傅的功夫没得说,大家也都见识过了,我也信了,要是师傅不嫌弃,可以留下来给我的护院做师傅,教教他们真本事,我不会亏待你们。

谢氏兄弟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勾八的长相,把他的盛情邀请回绝了。谢碧说,大财主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兄弟这点本事只是走村串乡混口饭吃,正经教功夫怕是不行。谢碧认为勾八两腮无肉,目光里透出一股邪气,绝非善良之辈,干脆回绝了他,免得以后生事非。勾八无奈,眼睁睁地看着谢氏兄弟走出镇子去了。勾八就想,也许昨夜那个征兆跟这两个打把式卖艺的没有关系,便带着裂瓜嘴回勾家大院去了。

谢氏兄弟在镇西大西河石桥上被另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是保和堂护院房的牛旺。牛旺跟谢氏兄弟抱拳施礼,然后非常恭敬地表达了来意,他说,保和堂蒋大老爷知道两位师傅光临,未能亲自前来相迎,还望师傅见谅!大老爷嘱咐小人无论如何要留下两位师傅吃顿便饭再走,没有别的意思,请两位师傅赏光。

谢氏兄弟起初认为还是勾八派人来纠缠,细问之后才知道保和堂跟勾八没有任何关系,又见牛旺不像刁蛮之徒,此时恰值晌午,肚子也饿了,有现成的饭吃,也是好事,就跟牛旺到了镇东保和堂。

在吃过一餐并不十分丰盛的午饭之后,谢氏兄弟完全消除了内心的防范,他们答应大老爷蒋万斋留在保和堂住两天,但不是教护院房的人功夫。大老爷压根儿不提护院房,即便是午饭时,除东家之外唯一坐陪的高鹞子也没提护院房。谢氏兄弟后来在院子里散步时才发现保和堂有护院家丁的。那时护院房的人正在高鹞子的督导下做每日必做的拿大鼎和站桩,见到谢氏兄弟后,每个人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傲慢。谢氏兄弟开始吓了一跳,以为大老爷和高鹞子是做局想骗他们的功夫,后来大老爷跟他们说,组织个少林会,教孩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大老爷把聚在大宅里的孩子们全都叫出来给谢氏兄弟看,这些孩子都是在保和堂厚塾斋读书的,教书先生是孔先生。

孔先生官名孔秀才,他跟大老爷蒋万斋一样,没有赶上科考就改朝换代了,说他出身于三代圣贤之家完全是山里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夸讲,圣贤二字岂是随便有人称得的?孔先生的先人三代都考过秀才,连个举人都不是,远不如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考中过贡士。但是,孔先生以上的三代人都做过教书先生,这却是值得玉斗乃至四邻八乡人称颂的。

谢氏兄弟想想自己空有一身少林功夫却不能报效国家,教了下一代也算是一件好事,于是就答应了保和堂的大老爷。在选下吉日良辰之后,便在保和堂的打谷场上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每个孩子给谢氏兄弟磕头行礼,他们依次是保和堂的大少爷蒋克忠,二少爷蒋克义,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牛旺的儿子牛鼻子,白老三的儿子白秀郎,郭财的儿子郭雀儿,石碡碌的儿子石牛儿,蛆糊噜的儿子虫子屎,柳春的儿子柳喜,光和尚的儿子三秃子,差不多有十七八个孩子。这些孩子的父亲有的我们已经在《花流年》中提到过,而在后来的故事中他们仍然会不止一次地出现,读者大可不必感到陌生。

谢氏兄弟本来很喜欢二小姐的聪明伶俐,想着收个女弟子也未尝不可,但这个愿望在即将实现的时候给一个漂亮的妇人制止了,这妇人当然就是保和堂大老爷的二太太。二太太已经年近四十,看上去端庄秀丽,很容易让男人心驰神往,但谢氏兄弟的目光却没有在二太太身上停留多长时间,他们知道这妇人是大老爷的二姨太太,而二小姐蒋荃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二太太当时站在场子外面看热闹,见二小姐吵着要拜师学武艺,就让大小姐蒋亭儿到场子上去把妹妹拉下来了。二太太教训二小姐说,荃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没规没矩,耍枪弄棒的事也是女儿家干的?你还掺和进去胡闹?像什么话!于是二小姐就不敢再坚持了。亭儿就带着妹妹走开了,这令谢氏兄弟很失望。

大小姐蒋亭儿这年十八岁,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整日跟妹妹摽在一起,不是摘花就是捕蝶,保和堂的大宅院里没有不到的地方。二太太因为有亭儿看着妹妹,难得省心,也就懒得管她。

依着大老爷的意思,少林会的武术器械就用护院房多余闲置的家什子就行了,但二少爷不认可,硬是吵着要新的。谢氏兄弟也认为,既然人和事儿都是新的,索性就买新的。大老爷娇惯二少爷,又拗不过他,就答应买新的武术器械,专门发了两头骡子,由牛旺跟着谢德禄去易州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