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里的孩子们每日早晨在打谷场上练功,站桩拿大鼎,除了练护院房的那一套,还多了踢腿弯腰腹卧撑,只是不练石锁沙袋儿什么的笨重器械。早饭后还要去厚塾斋念书,一直到晚饭后再练。因为好奇,孩子们的兴致全在少林会的习武上,而练完之后又身体疲劳,自然不会把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这使孔先生大为光火,跟大老爷说,这还得了?如此下去,读书之事势必荒废,将来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保和堂可不缺武夫。
大老爷既然已经决定留下谢氏兄弟教少林会习武,当然不好又把这件事否掉,只得劝孔先生耐心,同时要他想一些办法,让孩子们的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多些。
孔先生在经过几天几夜的苦思冥想之后,决定发挥花椒木板子的威力。孔先生的花椒木板子平时放在他的桌子上,一般情况下只惩罚不能背诵课文或者写字不认真心思不用在学习上的废物蛋子,并且打得不重,即使如此,孔先生已经在孩子们的心灵中不大友善了,因为花椒木板子打手心又痛又麻,持续很久时间,牛鼻子已经挨了几次花椒木板子,对孔先生恨之入骨。现在,孔先生却决定加大花椒木板子的惩罚力度,只要学生们把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习武的心思必然就淡了。
孔先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花椒木板子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反而事得其反,并且种下了祸根。
报复孔先生的祸首不是牛鼻子,而是三秃子。三秃子的父亲光和尚因为不识字,在集市上买东西受了捉弄,回家后发誓要供儿子读书识字。当时保和堂开办私塾,由孔先生执教,学生每年交两块大洋的学费,其余开销自理。保和堂之所以办私塾也是造福乡邻的一项善举,要是在外边,费用就不止两块大洋了。以前保和堂的大老爷和二老爷读书时,教书先生只教他们兄弟俩,现在大老爷考虑保和堂要上学的恐怕不止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于是才开办私塾,外面有愿意入学的只象征性地收费。因为保和堂蒋万斋的声誉,就有一些人把孩子送了保和堂来念书,比如石匠石碡禄,木匠蛆糊噜,种地的光和尚和柳春等,也有人是跟保和堂有关系,免了学费的,比如高鹞子牛旺郭财媳妇柳老疙瘩白老三等。问题只出在三秃子身上。三秃子第一天上课时就挨了孔先生的一顿训斥,因为他跟旁边的同学说孔先生的嘴巴像个鸡屁股。
二小姐蒋荃首先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并且大了声儿说,你才瞎说,鸡屁股有多小,
可先生的嘴巴有多大!这样一来,引得全堂学生大笑不止。孔先生大怒,又不好训斥二小姐,就把三秃子训了一顿,并把三秃子的所做所为告诉了光和尚,光和尚给了三秃子两个耳刮子。事情当然也会传到二太太耳中,二太太没有搧二小姐耳刮子,但却罚了她一个时辰的跪,要不是大太太讲情,可能还得跪两个时辰。事实上,耳刮子不可能把三秃子搧成一个好学生,他在孔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百家姓》的时候,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光屁股女人,这张图画形像之处是在女人腿裆处画了一团黑毛。孔先生用干鸡爪一般的手出其不意地抓过了这张图画,看过之后,孔先生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铛,面色蜡黄,花白胡子不停地抖,用手指着得意非凡的三秃子,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也!然后拿了桌案上的花椒木板子抽打三秃子的手掌,虽然不重,但在三秃子的心里留下了仇恨的烙印。随后几日,三秃子没有捣乱,表面上看是安分守己了些,但他私下里已经跟牛鼻子和高蒿子赌咒发誓地说他早晚得让这个老鬼猴儿知道厉害。
三秃子的报复行动是在谢氏兄弟给少林会买了武术器械之后。那天所有孩子都跑到打谷场上去了,谢氏兄弟拿了锃光明亮的刀剑给孩子们看,惹得孩子们爱不释手,早把上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二小姐提醒,事情可能会闹得更大些。即使如此,孔先生已经手里拿着花椒木板子在厚塾斋的书房门口等着了。除了大小姐和二小姐之外,每人的手掌上都挨了几下花椒木板子,包括大少爷和二少爷。孔先生的意气用事是引发祸端的直接原因,这使他不仅吃够了苦头,更严重的是险些为此送命。孔先生在第二天早晨进教室授课,不提防一瓢冷水从天而落,原来有人把一瓢水依在门板上面的门框上,那门只掩着一条缝儿,只要用力一推门板,那水瓢失去平衡,必然跌落下来,而这时开门人恰在门口,势必自食苦果。尽管是夏天,孔先生仍然给一瓢冷水泼得半死不活。孔先生大怒,用棍子抽打着桌子审问了半天,所有学生都矢口否认。但是孔先生没有被这种假象所迷惑,他从三秃子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中判断出他就是罪魁祸首,在其他同学放学之后,孔先生对三秃子进行了单独审问。三秃子在花椒木板子的威胁下对水瓢事件供认不讳,但声称此事只他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干。孔先生为了树威,用花椒木板子打得三秃子猫儿叫春一般地嚎。结果三秃子过了半个月手掌还麻酥酥地痛。三秃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每天一上课时都眼盯着孔先生思想如何进行报复。与此同时,孔先生已经通告了光和尚,如果三秃子再有类似的坏行为,就赶他出学堂,两块大洋的学费也不退。光和尚一怒之下,又在三秃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顿荆条子。这样一来,三秃子已经没有任何心思考虑今后如何读书写字的事了,他初步决定做一件足以让孔先生心惊胆颤的事,然后一走了之,到时孔先生和他爹也拿他没办法。
为了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三秃子非常诚恳地请教了二少爷。二少爷对三秃子说,我不帮着你整治孔先生,这私塾是我大伯开办的,孔先生又是我大伯请来的,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咱们是兄弟嘛。三秃子很感动,说这就好,只要二少爷不挡着就行,只是我还没想出招儿来。
二少爷说,要不行就算了,挨一顿打也没什么了不起,牛鼻子也挨过孔先生的花椒木板子,我也挨过,不是也认了吗?拉鸡巴倒算了,你要是弄出事来我大伯会不饶咱们的。二少爷称大老爷为大伯当然是二太太坚持这么做的,尽管同样是蒋门之后,但二太太没有忘了二老爷却是一件非常明显的事。二太太曾经是大老爷的兄弟媳妇,这段故事我们在《花流年》中也讲过。
三秃子向二少爷保证,只是教训一下孔先生,不会出任何乱子。二少爷在私塾的同学中是核心人物,他的威信远远高于大少爷蒋克忠,所有同学包括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都听他的。二少爷对三秃子说,我看你的屁股又痒得欠抽了,非弄出事来不行。说完也不理三秃子,只管走了。
三秃子从孔先生的衣食住行开始算起,条条仔细梳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乘之机。三秃子很烦恼,在放学之后,借仿字没有写完又磨蹭了一段时间。
孔先生对三秃子的悔改之心大加赞赏,坐在讲桌前看书,陪着装模做样的三秃子。后来孔先生因为肚子不好去茅厕大便,也不管三秃子了。通常孔先生是在上午给学生安排完课文之后的这段时间大便,因为午饭吃了一只烧辣椒,加速了肠胃蠕动,肚子一直不舒服。三秃子悄悄地尾随在后,一直看着孔先生进了茅厕,隔一会儿,三秃子听见茅厕里孔先生在吭哧吭哧地拉屎,便悄悄地探了头进去看,于是他看到一副极其滑稽的场面。
本来学生跟孔先生的茅厕是分开的,孔先生用的是厚塾斋原来的茅厕,而学生茅厕则在西南角的地方重新挖建的,只限于男生,女生则出厚塾斋到桃花庵解手,桃花庵里住的都是保和堂做杂务的仆妇。厚塾斋因为很久时间无人居住,茅厕也常久失修,类坑里积了齐腰深的雨水,黄绿绿的漂着星星点点的死蛆,臭味刺鼻,令人作呕。玉斗富贵人家七十年前的茅厕只挡身子不遮屁股,茅厕只有一厦,人在厦下面,屁股却翘到檐外面,而穷人家的茅厕干脆是露天的。保和堂的茅厕不但能遮身子,而且有栅栏,但栅栏坏了,只剩了一根齐腰高的柱子。孔先生正双手握着这根柱子屁股翘到外面拉屎。三秃子看了险些哈的一声笑出来。三秃子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幻想着把孔先生推进茅坑里,那样子肯定好看,当然这显然不可能,最好的办法是他自己掉进去,比如他脚下的木板塌了,又比如他握着的那根柱子从中间折了。三秃子想到柱子折了的一瞬间,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绝妙的计划油然而生。他为这个绝妙的计划兴奋得抓耳挠腮,几乎不能自持,以致于孔先生排完了大便回到教室的时候,三秃子还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语,这下好了,让你喝个够!孔先生没有留意三秃子的反常,对他说,写完字就回家吧,刻苦也不在一时,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孔先生的欣慰之情在第二天上午被彻底淹灭了,原因是他在拉大便时双手握住那根柱子蹲下身去的一瞬间,柱子从中间断了,他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身子失去平衡,一屁股跌进了茅坑里。
这天早晨,三秃子没有在打谷场上练武,但他跟他爹光和尚说,早晨是去练功夫来着,并且早饭多喝了一碗粥。三秃子到厚塾斋之后,一直神情紧张,在孔先生安排完课文出去大便的时候,便跟出去了,他跟高蒿子说是去拉屎,其实是查看孔先生的动静。情况完全按着三秃子的预料发生了,孔先生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自己跌进了粪坑。三秃子听见噗通一声,接着是孔先生嗷嗷地惊叫。三秃子一溜烟跑进教室,冲着同学们大喊,不得了了,先生掉进粪坑里了,不得了了!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包括大小姐二小姐在内,所有人都跑进了孔先生的茅厕,果然看到孔先生在屎汤子里扒挣。在所有人都捂着鼻子束手无策的时候,二少爷非常果断地指使柳丫儿去找她的父亲柳老疙瘩。保和堂的小灶厨子柳老疙瘩正在烧水,柳丫儿来喊他去救孔先生。柳老疙瘩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隔壁的厚塾斋,那时孩子们都被熏得捂着鼻子躲到茅房外面来了。柳老疙瘩用手抓住孔先生的手腕,像提一只落汤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把孔先生从屎汤子里提出来了。柳老疙瘩处理孔先生的办法是用水冲洗,在无学生观看的情况下,孔先生把身上浸满屎汤子的衣裳脱得精光,柳老疙瘩挑了一担井水到茅厕里,用葫芦瓢舀了水从头顶上往下冲。尽管是夏天,但井水依旧刺骨的凉,孔先生光着身子抱成一团,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柳老疙瘩因为要拿自己的衣裳给孔先生穿,所以把孔先生冲洗得格外干净。
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赶来厚塾斋的时候,孔先生已经被护院房的人送回家去了。大老爷问明了情况,到茅厕里查看,发现那个光光的小柱子齐腰被锯断了,只连着一层皮。大老爷觉得纳闷,问柳老疙瘩说,是谁闲着无事把它锯断了呢?大老爷还没有想到人为破坏这件事上来,保和堂基本上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损人缺德的事。大太太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没有人锯它咋会自己齐齐的断了呢?二太太说,也是怪,谁跟孔先生有仇?做这种缺德损阴的事!大老爷霍然悟出了事情的蹊跷所在,板了脸冲学生们责问,谁?是谁做下的这等好事?
所有学生都不作声。大太太就问大少爷,大少爷摇头说不知道。大太太知道大少爷不会说谎,就不追问了。但是,二太太从二少爷的表情看出了问题,因为二少爷正冲着三秃子挤眉弄眼。二太太没有声张,以二少爷的性格,二太太判断他必定知道些内情,当然还有三秃子。因为二少爷的义气,三秃子最终平安无事,孔先生落茅坑的事件成了无头案。因为孔先生的意外遭遇,私塾被迫停学了。孔先生大病一场,险些一命呜呼。在此期间,保和堂的大老爷及大太太二太太都拿了盒礼去探望孔先生,玉斗的一些热心肠人和一些学生家长也去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应该特别提到的是光和尚,光和尚送给孔先生的礼品是一篮子红薯山药,他对孔先生被人坑害这件事义愤填膺。光和尚情绪激昂地说,王八蛋!要是三秃子干这种事,我不扒了他的皮才怪!然后光和尚换了一副非常恭敬的神态夸奖孔先生说,我们三秃子现在仁义了,懂事多了,亏了孔先生的教育,常言说得好,棒打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这真是一点也不假。
孔先生对光和尚的夸耀没有表示可否,他也无法断定锯断那根木桩的人就是三秃子,学生中有好几个人都是鬼头蛤蟆眼,像牛鼻子高蒿子,包括二少爷都有可能干这种事,孔先生决定不再追究这桩不便张扬的事件了。
孔先生重新回到厚塾斋教书完全是因为无法驳大老爷蒋万斋的面子,当然还有大太太和二太太。尤其二太太更是个热情洋溢的人,在孔先生教书的时候常常让丫头提了水给他沏茶,说起来这都是人情。在经过再三斟酌之后,孔先生又回到了厚塾斋,这时候差不多快到八月十五了。
玉斗的少林会,在谢氏兄弟的苦心教练下渐渐成了气候,别看是一群顽皮小儿,但练起功夫来竟也是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儿的招人喜欢,刀枪棍棒地耍起来虎虎生风,常常惹了闲人围观。大老爷蒋万斋跟谢氏兄弟说,少林会要在第二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到集市上亮场子,谢氏兄弟对此信心百倍。
谢氏兄弟对弟子管教极严,尤其是行为品德,训导得十分正派,这一点颇得大老爷赞赏,也为此传出些名声来。玉斗人对谢氏兄弟表现出少有的尊重,其程度不亚于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