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谢氏兄弟表现出不满情绪的人是勾八。勾八因为没有在开始的时候挽留住谢氏兄弟,后来被保和堂蒋万斋所用,对此一直心存不满,常常跟人讲谢氏兄弟的坏话。水泼不进那是假的,勾八说,让我泼一下试试?要是不成个落汤鸡我把我这个勾姓倒勾了去。对勾八的话,所有人差不多是一笑了之,谁都知道勾八不好惹,因此不跟他搭话。只有裂瓜嘴在一边附和,肯定是落汤鸡!然后就哈哈地傻笑。勾八觉得无趣,便不再提谢氏兄弟的事了。但是,勾八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他暗下决心,即使豁上大本钱,也要请个比谢氏兄弟好的武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有武比有文要有用的多。在前面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勾八,而且在后来的故事中我们仍然会不止一次地提到勾八,勾八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因此对勾八其人做一个比较简单的介绍成了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情。
勾八严格的说不是玉斗人,勾八的高祖勾刀是一位赌场的高手。一日,勾刀跟口外来的一位皮匠和两位山外来的篾儿匠赌麻将,勾刀打成了一把十三老。十三老在麻将游戏中是无限番,意思是通吃,这种通吃还不仅仅是桌面上的赌注,而是输家的所有财产,按玉斗的俗话说叫炸锅。口外的皮匠和山外的蔑儿匠输掉了随身所带的所有资本,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勾刀用赢来的钱在玉斗买了二十亩墒地,安家立业,正式成了玉斗的子民。应该捎带着讲一下麻将游戏规则中的十三老,十三老是幺万九万幺筒九筒幺条九条和东西南北风,再加白皮发财带红中,其中任何一张做将就算和牌了。在南方的许多城市管十三老称为十三幺,算是大番,但没有那么通吃得邪乎,打成十三幺的人屡见不鲜,并且我也曾亲眼看到有人打成过。但在一百八十年以前,在玉斗的麻将史上,除了勾刀没人打成过十三老。
勾刀后来的三代人都是单传,人丁不旺,但对家业经营有方,财产越滚越多,除了保和堂蒋家,无人比得过勾家。到了勾八这一代,竟然出了兄弟八人,仿佛一夜之间兵强马壮起来。
勾八十二岁时,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勾镰也已成了病秧子,十天半月难得出门。勾家七兄弟平时对这个天生懔异恶劣的小兄弟不敢招惹,里里外外都是勾八的名声儿。勾八以上的兄弟七人年龄间差都很小,就像一根藤蔓上的瓜,差不多是一个节儿上一个,但是,勾镰的老婆生勾八的时候,却一下子间隔了九年,并且中间没有怀孕,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勾镰心存疑忌,找一个江湖道士算卦,这道士说他的八个儿子都必须在四十岁以后才能成亲,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勾镰信以为真,一直不给他成人的儿子操持婚事,弄得外面传了许多闲言。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勾镰前头的五个儿子在成人之后尽皆因为五花八门的原故相继去世了,勾镰幡然醒悟,如此下去勾家实有绝后之危,于是果断决定给在山外平原教书的老六成亲。
勾家老六自小天生聪颖,勾镰曾发誓要把这个儿子供养出来,能考个功名,超过保和堂蒋家的老太爷蒋翰雉。但是官字与勾家天生无缘,勾家老六跟同龄人蒋万斋一样,最终连个秀才也没赶上考就改朝换代了。老六离开易州塾坊一直在山外教书,勾镰捎了几次信去都不得回来,思虑再三,勾镰不得不决定先给老七成亲了。
新婚大喜之日,勾八装着酒醉,半夜摸进新房,将他的七兄打翻在地,强行霸占了他的七嫂。勾七劝阻了拿着绳子要上吊的媳妇,跟父亲提出来分家单过。勾镰知道七儿子生性懦弱,同在勾家大院必遭他兄弟欺辱,于是做主给老七在外盖了三间矮房,又划了靠山根的几亩旱地给他,让老七搬出了勾家大院。之后,勾镰吐血卧炕,一病不起,过不些日子便撒手而去。这样以来,勾家偌大一宗家业基本上掌握在勾八一人手上了,这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匆匆数年过去,现在勾八已人到中年,但尚无妻室,倒不是他上无长辈没人张罗,也不是因为他在外名声不济没女人上门,更不是迷信那个游方道士的妖言,问题全在于他要跟镇东保和堂的蒋万斋比个高低。蒋万斋的大老婆二老婆以及死去的三老婆,都是远近数得着的俊俏女人,特别是他的二老婆蒋陈氏更是才貌双全,勾八凭什么就不能跟蒋万斋相比呢?蒋万斋可以娶他的兄弟媳妇做二房,勾八也可以弄了自己的六嫂勾曹氏做偏房,当然,现在大老婆没有着落,偏房就没个说法,况且勾八还不能保证他的六嫂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短时间内能够就范。但是,勾八对前途充满信心,他决不会输给蒋万斋。事实上,这种毫无来由的攀比心理可能从他的老祖宗勾刀开始就有了,代代遗传扭曲成疾,只是死都不愿意放弃。说到勾八的六嫂勾曹氏,不能不让人感到突然,而在我们后来的故事中,勾曹氏和她的女儿还很重要,需要说得明白些,我们就必须回到民国十一年冬天那段干凉寒冷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玉斗镇西观音庙前总是聚了些懒汉双手插在袖筒子里晒太阳,他们就看到勾家老六回来了。因为在外待得久了,玉斗人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真实名字了,都管他叫勾家老六。老六眼上戴了一副眼镜,头上扣着一顶狐皮帽子,脖子上缠着一条绒线围脖儿,黑缎子棉袄棉裤,干鞋净袜,说话文质彬彬,面容清健,精神爽朗,看上去像勾八的兄弟,实际上他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勾八在他的众兄弟当中,只对他这个六哥有所顾忌,多年不见,乍然相逢,兄弟二人倍感亲切。勾八问及六哥在外近况,是否已成家立业?六哥一副惭愧的样儿说没有,依然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勾八很慷慨,对六哥说,爹妈虽说不在了,可只要有你八兄弟在,什么都不怕,兄弟的家就是六哥的家,我托人给六哥说房媳妇,你来来回回的也有人心疼。老六很感激八兄弟的诚意,只说这娶妻成亲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成的,也不说自己的详细打算。哪知道这次勾八心诚意定,真的给六哥托媒踅摸了一房媳妇,女方是岭东曹家,一个靠身上节衣口里缩食攒钱置地立业的小户人家。曹家早先给女儿定了一门亲事,耽搁了好些年,最后闺女没聘成,却给人家退了婚。现在曹家闺女年纪有二十七八,有点名分的人家也不好找了,正急着闺女出门,遇了勾家上门提亲,财主户家,男方又是知书达理之人,也不嫌弃他年纪,便一口应了。于是,曹氏被娶进了勾家大院。
八十年前,勾家老六认可这桩婚事的心态和动机很复杂,后人有许多猜测,但是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因为这桩婚姻只维持了六天,第七天晚饭之后,老六跟勾八要了几十块钱盘缠便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这个结果大出勾八意料,也恰恰暗合了他的心愿。勾八对六哥出走的事秘而不宣,到了半夜便悄悄摸进六嫂房中。
勾曹氏久等丈夫不回,以为在跟他兄弟商量事情,便门不上闩上炕睡了,梦中想着跟丈夫做交欢之娱。朦胧中,丈夫推门进来,也不点灯,窸窸窣窣地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将她紧紧抱住了。男人情急急地用口在她脖子脸腮和嘴巴上亲吻,手也在她身上各处捋膜。男人摸到她下体虚敏之处,勾曹氏本能地叫了一声,心中欢悦,便用胳膊搂了男人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根娇嗔地说,开头还不要!这会儿知道好了吧?一天比一天急着弄,往后天天都是你的,还怕弄不够啊!说完嘻嘻一笑,把身子放着情儿地舒展开,任由身上的男人摆弄。男人也不说话,只管把阳具可劲儿地擩进勾曹氏体内,恣意儿地?弄。
勾曹氏新婚前两天并没有得到交爱之欢,后来是她主动扎进丈夫怀中,男人把持不住,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但是男人从不跟她说话,到了半夜便爬到她身上行交欢之事。勾曹氏欢欣之余生出一种忧虑,担心这欢爱不得长久,想着日后设法儿把丈夫的心收住。今天,勾曹氏觉出男人的手脚有点慌乱,口中喘息之声粗重,并且进到体内的阳具也比以往强壮,她甚至感到有一丝轻微的疼痛隐在欢快之中。因为以往男人也是这般闷声不语地只管一心做事儿,所以勾曹氏没有起疑,只当是男女恩爱之事原有这等不同,满心儿地给他,直至男人把滚热的东西注到她的身体深处,倒也是欲仙欲死地好受。
男人完事之后,仰面朝天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平静下来。勾曹氏下意识地伸了手摸男人脸上的胡碴儿,她很喜欢丈夫早起刮胡子的样儿,尽管她只看到了两次,但那脸上干净净的好看。
山里人只有在剃头时才刮胡子,并且不刮下巴上的胡子,因此勾曹氏对丈夫刮胡子的行为很好奇。但是男人今天不让她摸,只把她搂在怀里亲昵,然后再次将她按在身下做交欢之事。勾曹氏认为男人是真的爱她了,心里也喜欢做,就舒坦了身子放劲儿地跟他缠绵,这次时间更长些。于是,在完事之后他们都疲累了,相拥着睡去了。
早晨一觉醒来,勾曹氏发现躺在身边的男人突然改变了模样,她本来还没有熟悉起来的丈夫竟然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勾曹氏像被雷电击了一般,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勾八就从沉睡中醒了。
勾八没有慌乱,坐起身来穿衣裳。勾曹氏抓了一件衣裳遮掩在胸前,惊恐万状抖作一团,她没办法应付这种变故,张着胆子指问面前的男人,你是谁?
勾八说,勾八,你的小叔子,是我托媒才娶你进勾家当我六嫂的,你忘了?过门那天是我给你放的喜炮,噢,想起来,那天你蒙了盖头看不着,可是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往你碗里夹了一块肘子,你总想得起来吧?勾八已经穿好了衣裳,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张杌凳儿上,还没有走的意思。
勾曹氏就想起来了,这个只见过几次面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小叔子,偷梁换柱,折腾了她一夜,这个挨千刀的勾八!可是,勾曹氏还来不及愤怒,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急着问勾八,我男人呢?你把他怎么着了?勾曹氏对这个豪强霸道的小叔子的坏名声早有所闻,料定是出了什么致命的乱子。
勾八很坦然地对勾曹氏说,那是我六哥,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他吗?我六哥走了,从我那儿拿了几十块钱,他说一辈子也不回来了,让我往后照看六嫂。
勾曹氏内心轰然大震,心中忧惧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把怀里的枕头奋力投向勾八,然后用手蒙住脸,撕心扯肺般地哭了。
勾曹氏相信勾八不会残害他的同胞兄长,却不相信丈夫一辈子再不回来。她不吃不喝地在屋里待了三天,勾八不敢再做混账的事,又不愿勾曹氏上吊自杀,找使唤丫头和仆妇轮着班儿地看着,自己也到屋里劝她。勾曹氏平静下来之后,对勾八说,我也不回娘家去了,不管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六哥回不回来,我都住在勾家大院,你要是再敢到我屋里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勾八当然不甘心,但也不敢使强。后来勾曹氏有了身孕,再后来有了勾月儿。勾八无妻室,但常逮了使唤丫头和仆妇折腾,稍有不顺照打不误。勾八养了护院家丁,没有人敢在赌场上跟他耍浑,在赌艺上他不断对其祖传之技发扬光大,除此之外,种地买卖样样不误。比起保和堂的蒋大老爷来,勾八的远见卓识表现在筹备保安团上,因此武师是必不可少的人。
勾八的意愿在八月十三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这天玉斗街上来了一位卖艺武师名叫侯王,侯王的拿手功夫是形意拳,特别是三十六路猴拳打得出神入化。勾八在侯王耍完猴拳之后哈哈大笑,然后大声说,姓侯的耍猴拳,这真是放屁打饱嗝,对了点儿了。因为勾八这样一吵嚷,好些人就躲开了,没几个人喜欢跟勾八搭讪。
勾八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中等个儿,不胖不瘦,面色不黑不白,不俊不丑,没有任何突出特点,基本上是一个让人看后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但是,勾八很阴,没多少人想跟他打交道,唯恐躲避不及。
地上只扔了几枚铜板儿,侯王很悲观,在捡起这几枚可怜的赏钱之后,侯王非常专注地盯着勾八看了几眼,当然不好说完全是因为勾八才使他得不偿失地打了一趟猴拳,但勾八的确让他有点讨厌。
别怕少,我这儿有,勾八从衣袋里摸了一把光洋出来,抓过侯王的手,一下子拍在了他的手掌上,然后问,不少吧?勾八接受了上次谢氏兄弟的教训,决定出手大方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往往看对方的诚意。
勾八的举动把侯王着实吓了一跳,他满腹狐疑地盯着手上的钱,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干嘛给我这么多钱?侯王问勾八,他以为摊上麻烦了。
勾八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帮我弄弄团练的事儿行不行?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我很服你的功夫。
侯王说,搞那东西我不在行。但他没有说出推辞的话来。勾八说,凭你的功夫想咋弄都行,别的话我就不说了。
侯王被勾八镇住了,迟疑了一阵才说,我看你大方,弄就弄了,但你得说话算数,而且得先给我开一个月的工钱。
勾八说,没事儿,依着你。然后把侯王领回了勾家大院。
勾八中午设宴款待侯王,虽然并不十分丰盛,但有酒有肉,也算是很有诚意了,并且让他的六嫂勾曹氏亲自伺候,这在勾家大院是破天荒的事。起先侯王以为勾曹氏是勾八的太太,席间极是尊重,并且夸奖勾曹氏做为一家之主的太太,很有端庄贤淑的大家风范。勾曹氏只得笑着脸儿应酬,对侯王的话不表示可否。后来,勾八才对侯王说了实话。嫂子,我的六嫂,他说,我一直很敬重她,老嫂比母嘛!说完哈哈一笑。在前面我们曾经说过,勾曹氏比勾八要年少十多岁,跟老嫂比母的典故相比纯粹是胡说八道,但这足以使侯王对勾八肃然起敬,对其人品有了新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