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侯王肯定不知道勾八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现在仍然犯走错门的毛病,而这种差错往往出在他这位比做母亲的六嫂门上,当然,门肯定是上了闩的。勾八在轻轻推过之后,就会懊恼地用脚踹两下,但是他的六嫂勾曹氏并不会因为他这种看来无伤大雅的毛病而迁就他,门依旧不开,只是隔着窗子喊,六兄弟你睡梦症了!于是勾八就醒悟过来,终于发现自己又走错了门,就冲着窗子里的勾曹氏喊,咳,还是六嫂疼你兄弟,你要是不提个醒儿,我还真说不准用脚把这道屄门儿踢开呢。
无论是勾八还是勾曹氏,都不可能在饭桌上把这些无聊的事说出来。勾八让六嫂勾曹氏伺候侯王吃饭自然有他的意思,他后来跟侯王婉转表达自己的意图,着实把侯王吓了一跳。我六哥跑了,勾八说,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今没个音信儿,我六嫂你看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天天守活寡,这日子不好过。侯王当时很感激勾八,直到勾曹氏有一天光嫩嫩地偎在他怀里把什么都说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勾八是一个真正不好惹的人,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
侯王在吃过饭之后,在勾八的陪同之下视察了勾家大院护院家丁的情况,人数不多并没有让侯王感到悲观失望,问题出在这些人的品质上。侯王凭这些人的神态看出来都是些好吃懒做好勇斗狠欺压良善的奸妄之辈,有心打退堂鼓,又拉不下面子来,犹豫之间想到勾曹氏,竟然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勾八。
勾八的自知之明给了侯王信心和希望。勾八说,这些人都是些七长八短泡酸菜吃的东西,屁用没有!要干大事得招兵买马,找有出息的青年小伙子才行,我请你来不是教这些王八蛋兔崽子的,告诉你,我要成立民团,民团你懂吗?除了会功夫还要会打枪,能杀能砍,你放心,有你用武的地方,到时候我当民团团长,你就自然而然的是副团长。
要是民团果然能保一方安宁的话,我倒是愿意助八爷一臂之力,侯王说,只是这民团属于兵马,它得有县衙里的准诺才行,要是犯了官法不是玩的。
勾八哈哈一笑,说,侯师傅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不瞒你说,我既要成立民团,肯定得有上边许诺,并且还要有地方乡绅的支持,不是这样,这兵也不是哪一家哪一户能养得起的。
说得是,说得是!侯王对勾八的见识极为赞赏。
勾八说,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镇东边的保和堂蒋家是京西太行山这一带有名的财主,他养得那些护院家丁比我这些窝囊废要厉害,那儿有懂真功夫的。
侯王第一次听说在玉斗还有会功夫的人,而他很可能是无法回避地陷入到这种争斗中来了。但是,侯王向来自信,因为他的拳脚功夫自出道以来尚未遇到过对手,更重要的是,他的点穴绝技绝不是一般练功夫的人所能抵挡的,他走村串乡地耍把式卖艺只是个幌子,为得是完成他一生的夙愿,这是一个秘密,要是碰不到,他就只能把这秘密和一身功夫带进棺材里去了。
他们练得是什么功夫?侯王显得很随意地问勾八。
勾八说,都是杂货,乱七八糟的什么功夫都有,不过最近来了两个练过少林功夫的人,被蒋大财主收拢过去了。
是两个和尚吗?侯王问,他的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勾八说,好像脑袋上有头发,是兄弟俩,少林寺听说也招不做和尚的人学武,可能就是那号儿人物。
侯王说,那叫少林俗家弟子,也有懂真功夫的。
勾八说,这兄弟俩听说还真有两下子,水泼不进,你肯定听说过。
侯王声调低沉地说,那一定是刀术,其他的器械,像棍子什么的没办法做到,不过八爷你亲自眼见了吗?水泼不进?侯王脸上仍然有一丝怀疑的神色,他不敢相信会在玉斗碰上他苦苦寻觅的人。
勾八对侯王的见多识广钦佩之至,他居然不看就能知道水泼不进的功夫只有刀术,但他不想告诉侯王真情。他说,都是瞎传,是不是真的水泼不进,也没人见过,不过他们哥俩当中的确有一个使刀,是一个刀鞘里放两把的那种刀。
侯王说,那是鸳鸯刀。
勾八说,在成立民团之前我们得跟保和堂蒋家的少林会叫叫劲儿,我们也成立个什么会之类的,比如王八会猴儿会什么的,跟保和堂的少林会对着干!
侯王对勾八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有些不满,他说,八爷,你先招人吧,你要舍得花销,保准不会比蒋家的少林会差。
勾八很高兴,说,侯师傅,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钱咱们有,花呗!
勾八挑出旗儿来成立猴拳会是在两天以后,那时刚过了八月十五,富贵人家的屋子里都飘着浓烈的羊肉的膻腥味。在京西太行山,有八月十五杀羊吃的习俗,以此来庆祝一年辛苦劳作而得到的收获,这习俗可以追溯到很远很远。其实杀羊的最佳时节不是八月十五,而是秋天过完之后,冬天来临之际的小雪,那时的羊肉满膘肥,吃起来最香。但是,玉斗人喜欢八月十五杀羊吃,即使光景不济的人家也要买半挂羊杂碎吃。
勾八是吃了燎羊头之后,带着裂瓜嘴满街敲着铜锣宣布这一消息的。在玉斗,没有多少人对勾八的号召感兴趣,但听到勾八喊得蹊跷,都出来围着看。
勾八满嘴喷着燎羊头的焦臭味,冲着看热闹的人说,我这儿不收小孩子,完全招青年小伙子,不收钱,不收物,过年过节赶集撂场子,还有饭吃,要是有收入还可以挣俩钱,再说这练了功夫又不压身,现在这年头兵荒马乱,说不准苗树梁上的响马又杀下来了,到时防个身不好?
勾八这么说还真让几个人动了心思,于是就有人问,要是说话不算数,以后练个半截腰子又要人交钱怎么着?勾八说,我说不收就是不收,你们要是不信就到镇知事那儿去立个字据。
镇知事就是镇东保和堂的大东家蒋万斋,勾八本人也是,还有孔先生。既然勾八敢抬出蒋大老爷来,想必有几分可信,以蒋万斋的身份和地位,如果真要经过他立了字据,勾八也不敢出尔反尔。
大家犹豫的当儿,勾八的大尾巴裂瓜嘴说,八爷说了,要是要是谁报名加入猴猴猴拳拳会,晌午就就在勾家大院吃羊杂碎炖萝卜。裂瓜嘴说这话时又显出了结巴的毛病。
勾八说,真的,说话算数,我让灶上炖了一大锅,还有棒子米饭,敞口儿地吃。
这样一来,终于有人打定了主意,在勾八扯着嗓子喊过第二遭之后,已经有十来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要吃勾八的羊杂碎炖萝卜了。值得一提的是,勾八的鸣锣叫喊惊动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就是从南方到玉斗落户的铁匠老崔,当时正在跟他的儿子生铁牙打铁,生铁牙才十四岁,但已发育得膀阔腰圆,一只八磅锤抡得浑圆。
老崔跟儿子生铁牙说,勾八这个王八蛋在街上喊什么呢?咱们瞧瞧去。于是,父子俩停了手里的铁匠活,出了门来看,见一伙人正围着勾八吵嚷,一问才知道是成立猴拳会的事,并且晌午可以吃羊杂碎炖萝卜,还有棒子米饭。老崔跟儿子生铁牙说,小子哎,晌午饭你有好东西吃了。
勾八非常高兴,夸奖老崔说,崔铁匠,在玉斗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生铁牙只要入会,保险是个好坯子,长得跟个生铁蛋子似的,再练一身功夫?那就成生铁佛了,以后我得靠他帮衬着。
勾八的预言很准确,后来勾八成立民团,生铁牙果然是他旗下的一员虎将,并且当了副团长,只是有一种情况勾八不知道,那就是在他讨了戏子小红云做老婆之后,生铁牙好几次忍不住想摸她的屁股,后来一场变故终于让生铁牙如愿以偿。
因为崔铁匠支持儿子生铁牙练武,又引得其他几个小伙子表示愿意学功夫。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跟着勾八到了勾家大院。勾八先让侯王耍趟猴拳给大家看。
侯王就很随意地耍出一套猴拳给大家看,有人认出来他就是前两天在街上耍把式卖艺的人,立时就露出了不屑之色,只是贪着吃勾八的那顿羊杂碎炖萝卜才没走。
侯王看出来这几个人的心思,也不动神色,耍到跟前的时候,在其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这人便像给抽了骨头一般瘫到地上了。侯王随手拍一个,便有一个软不溜丢像个布袋一般瘫倒在地,剩下的人便有些慌了,纷纷地往后退,只怕这耍猴拳的人拍到自己身上。侯王却不理会,依旧将三十六路猴拳不紧不慢地耍下去,待耍到老槐树下,侯王突然一声大喝,伸手在树身上抓了一把,竟将这棵几百年的古槐抓下来一块树皮。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侯王的三十六路猴拳使完了,他将地上的几个人拉了起来,顺手将他们身上的穴位解了,然后抱拳施礼,说,花拳绣腿不成样子,还请诸位包涵。于是,包括勾八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耍把式卖艺的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侯王的绝活给勾八的猴拳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在玉斗,许多人还持怀疑态度的时候,勾八的猴拳会已经踢腿弯腰地练功了,大大小小竟也网罗了二三十人。
在勾家大院的后院,也就是侯王用猴爪功抓了一块树皮的老槐树下,立着一尊背驮石槽的猴,弯腰驼背,龇牙咧嘴,样子十分滑稽。这尊石雕的创意出自勾八的高祖勾刀,而这项精雕细刻的手艺则是出自石碌碡的高祖石球儿,石家的雕刻手艺自石碌碡的曾祖石臼儿失传,到了石碌碡这一代,除了凿碾子打石条之类的粗笨活能做,对雕刻之技基本上已经一窃不通了。
勾刀在自己的宅院里立这样一尊标新立异的石猴雕像跟文化艺术没有任何关系,勾刀除了认得麻将上的汉字之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这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勾刀立这尊石猴雕像缘于一个传说。
据说,在所有神灵之中只有猴儿财神喜怒无常,今天高兴了可以把别人的财物搬到你家里来,让你一夜之间由穷变富,明天它又把你的财物席卷而空,转移到别人家里去,让你一贫如洗,假如能在猴儿财神把财物搬到你家里之后将其制住,这财物就永远属于你了。勾刀认为他所以靠和一把十三老发家也是因了猴儿财神相助,为了不让猴儿财神再次将财物转移,勾刀按着传说中的故事,雕了这尊石猴,意思是已经用石槽把猴儿财神永远压在后院了,勾家的家业再也不会败落了。
现在,勾八就坐在这尊像征着勾家产业永不败落的石猴子雕像脚下的石礅子上,看着侯王教弟子们踢腿伸拳地练功。勾八的面前摆着一张矮脚方桌,正等着他的六嫂勾曹氏把茶沏上来。勾曹氏的五岁小女儿勾月儿头上扎着羊角辫儿,欢蹦乐跳地跑了来跟勾八说,八叔儿,我妈把茶沏好了,马上就提了来。
勾八有些喜欢勾月儿,伸出大手摸了摸勾月儿的脑袋,说,跟八叔儿在这儿玩,别到他们跟前去,当心踩着你了。
勾月儿摸着石猴子的屁股非常认真地跟勾八说,要是这猴子也像侯师傅这样会武功就好了。
勾八问,为什么呢?勾月儿说,那这个石槽就压不住它了,也不用在这儿受苦了。
这时候勾曹氏端了茶壶和茶碗上来,在方桌上摆好,在两只杯子里斟了黄橙橙的茶水,板了脸跟勾月儿说,月儿你不许瞎说八道,这是猴儿财神,当心八叔儿拧你的嘴!勾月儿眨巴眨巴眼睛果然不敢再说了。
勾八不理勾曹氏母女,冲场子上的侯王喊,侯师傅过来喝茶吧,现沏的热茶,香喷喷的茉莉花茶,好喝。
侯王让弟子们继续练功,走过来坐在勾八对面的小板凳上喝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勾曹氏,恰巧与勾曹氏忧伤的目光相遇,勾曹氏脸上腾起红晕,拉了勾月儿慌里慌张地走了。
勾曹氏的羞赧让侯王心慌意乱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出于对勾曹氏的同情还是对其动了情念,弄得他魂不守舍。勾八早把这些看在眼里了,只是不露声色,跟侯王只提过年的正月十五能不能跟保和堂的少林会比个高低。
侯王说,这会儿还看不出来,这些年轻小伙子看起来身强力壮,练起功夫来往往笨手笨脚,倒还远远不如那些十来岁的娃娃好调教。勾八说,教他们真功夫,比如拍肩膀抓树皮的那种绝招儿。侯王知道勾八不懂功夫,更不懂练功夫的奥秘,所以也不跟勾八一般见识,不过心里倒也觉得正月十五撂场子比武的事倒还真不能不当回事,这关系到形意拳和少林拳的声誉,于是,就把勾曹氏暂时放到脑后去了。
正当侯王努力督导弟子练功的时候,在镇东保和堂大院的银杏谷院里,二太太正在让二少爷跪在院子里受罚。这是二太太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此事已经惊动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但是二太太对他们的劝解毫不理会,坚持要把二少爷罚跪一个通天。这件事的起因还是缘于孔先生被三秃子算计跌进茅坑里的事。本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料,蛆糊噜的儿子虫子屎无意中在二少爷面前泄了秘。
当时的疑点只是有关锯子的问题,因为一般平民家里是没有锯子的,而木匠的锯子绝对不会轻易借给别人使用,更何况嫌疑人是个毛孩子?但是虫子屎跟二少爷说,肯定是三秃子干的。二少爷问虫子屎,你怎么知道就是三秃子?虫子屎说,这个王八羔子跟我说他们家的板凳腿坏了,要修一下,让我把我爹的锯子偷着借给他用用,哪知道他是去锯那个木柱子呢?这狗日的也是坏透了,你说他是怎么想出来这缺德冒黄烟儿的损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