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些传奇(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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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那时的少女(二)(1)

1994年,初秋

绛红的小皮鞋和碎花长袜在及膝的淡蓝色高腰裙摆下不停地前后甩动悠荡着,这是一对调皮的小脚正陪侍着它们主人的大好心情。大人的座椅有点高,自己坐上去后脚底还不能触着地面,如此日常的境况也会给每一名天真的孩子都带来可以嬉戏耍弄的绝妙空间。

这肯定是一位很爱漂亮的小姑娘,今天,经过了精心打扮的她还特别戴上了一枚草莓样式的红色发卡,来用以盘起了自己乌黑的长发。

她是张雨心,这一年,她九岁。

小雨心的身边还有一名貌似同龄的女孩,两个人肩并肩地坐着,一边一起踢动着小脚,一边聊着天。看得出来,她们也是才刚认识了一会儿。

“那你知道散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小女孩在问雨心。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武打片儿里边儿演的那样儿的,像李连杰、黄飞鸿、方世玉他们那样儿的,还有就是新少林五祖、洪熙官那样儿的!”雨心的回答显得有些兴奋,听上去,她一定是很喜欢看这些电影。

注:1992-1994年,李连杰主演的《功夫皇帝方世玉》《黄飞鸿之狮王争霸》《新少林五祖》及《精武英雄》等多部(港产)功夫片先后在中国内地公映。

“才不是呢,你电视看多了吧,一会儿老师问你,你就这么说,人家肯定不要你。”小女孩显得很是不以为然,她的表情与口吻像足了一个小大人儿。

“那你说是什么呀?”雨心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那你就是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但就是不告诉你。”

“那你告诉我呗……”

“不告诉……不白告诉。”

“不说算了……可是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儿总行吧!”雨心似乎很想从小女孩那里得回一个答案,什么都行。

“我又没主动问你名字啊,是你非要告诉我的,我的名字也不白告诉你。”小女孩的态度很坚决,连头都扭向了另一边。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啊!……那你说,你怎么着就愿意告诉我了?”雨心都有点是在用央求的口气了,孩子们的世界成年人有时真是很难理解。

小女孩适时地转回了头,眼睛盯上了雨心的草莓发卡,实际上,她已经盯了很久了。

“那你把你的发卡给我戴,我就都告诉你。”小女孩开出了条件。

“啊?……”雨心感到很突然,她有点舍不得。

“不乐意算了,那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了,连话也不跟你说了,就不理你了!”

“哎呀,给你给你,那你都得告诉我啊!散打,还有你的名字!”……

小女孩得偿所愿了,她得到了试戴可爱饰物的机会,这种发卡在小学女生中可是相当稀罕的抢手货。于是两个人一起跑到了一扇玻璃窗前,把那里当作镜子,装扮摆弄了起来。可是只仅仅几分钟后,小女孩就有点兴趣索然了,她摘下发卡,还给了雨心,也许她随即便发现了,这并不是其内心中真正渴望的东西。

而雨心可是不依不饶:“那你都戴过了,你快说你快说啊,咱俩说好的!”

小女孩看着雨心万分焦急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她想必是觉得这位诚实而又纯真的小姑娘很适合做朋友,于是,她便也自认为很诚恳地回应了雨心。

“散打,是一项体育运动,练好了上中学可以加分儿的,明白吗?”小女孩闪动着她的小眼睛,把手搭在了一脸茫然的雨心肩上,“但是呢,老师要问你,你不能提加分儿的事儿,你就说你想当运动员,将来为国争光。为国争光你懂吗,就是得第一、拿金牌。”

说完这些,小女孩很是得意,或许这让她在生命中又一次感受到了比别人聪明真是一件令人无比畅快的事。“还有,我的名字嘛……叫隋清。”……

这里是一座在北京老城区中随处可见的质朴院落,几列联排的平房由灰色的青砖堆砌而成,屋顶上同样素灰的拱形瓦片斜下里延伸出了并不突兀的简短屋檐。檐下,穿插着略显凌乱的电话线与暖气管,以及工整地排列着漆面已是饱经风霜了的外深红而里浅蓝的木框玻璃门窗。在每扇门的屋里一面,门板和门框间都连接着老时中国北方所特有的那种用来自动拉合关门的弹簧棍,这让人们在每次去开门的时候都总是可以听到因螺旋钢丝被大幅度抻拉而发出的“吱吱”声响。在室外,每一间屋子的墙根下还整齐地码放着经过了精心养护与修剪的绿色盆栽,而在墙面上与它们融为了一体的则是些手绘的黑板报,以及在更高处上的一只披挂着些许锈迹的老式电铃。

雨心和隋清所在的位置是北京市西城区的柳荫街小学。

几名家长带着他们的子女等候在了这间并不宽敞的接待室里。这个房间的墙体与天花板的连接之处那里,日积月累的尘垢让白灰的壁面已经变得有些斑斑驳驳,但是因为勤于打扫,寻不到半点的塔灰蛛丝。而位于再下面一些的那条半腰高的绿色油漆墙围也是同样,早已是由于桌椅等硬物的经常磕碰而被损破得遍是累累伤痕、密布疮孔了。

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中国城市里普通而常见的基层中小学校的最为真实的样貌。

当孩子们玩在了一起的时候,隋清的母亲叶蓉蓉和黄雅英也就近攀谈了起来,而今天她们的丈夫都并没有随行。

稍稍压低了声调的叶蓉蓉:“……后来我又仔细研究了所有现在小学生可以去报的体育项目,就发现这个散打是最好拿二级的了。您想啊,这种对抗性的项目,没有太高的硬性成绩标准,只要打赢了就能晋级,现在女孩儿们练散打又是刚刚才开始搞,第一批出来的不会有多少人。所以将来出去打比赛,人又少,咱们练得又早,北京市里拿到前几名,不难。但只要是进了前六,那就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中考起码能加上二十分儿,等再打几年,要是在全国青少赛上进了前八,那就是一级运动员了,高考可就肯定管上大用啦!所以啊,我就直接跟她爸讲,咱不要去练那些田径啊游泳的啦,那么多人都练,想出头儿太难了,要练,就练这种新鲜的、人少的,事半功倍啊!”

叶蓉蓉戴着黑色的粗框眼镜,张扬着蓬松的齐耳短发和油艳艳的红嘴唇,略有发福的体态配上了得体的西服套裙,还随身携带了一只皮革的公文包。这个人讲话的腔调会有点让人联想起某些并不怎么好打交道且又极度自信的中层知识分子,而她急于自我表现出精明强干的这副劲头跟自己亲手教出来的那位女儿也完全是一模一样。

现在,也许是觉得在自己滔滔不绝的间暇也该要去留给别人说上一两句话的机会,她暂停了已持续了许久的单向发言,转而向黄雅英问道:“那您家孩子来报这个散打班儿是图的什么呀?也是为了将来的……升学考虑?”

黄雅英说话的语速比叶蓉蓉要慢了很多:“唉……我们家孩子啊,一直爱看电影儿,尤其是爱看武打片儿,看完了还就非得要去跟着学跟着练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个女孩子家……之前,我给她报了个跆拳道的班儿,就在西城体校,月坛体育馆那边儿。前几天那儿的老师跟我讲,有武术协会的教练来挑苗子,一眼就看上我们家孩子了,说她的条件非常好,特别适合练这个,还多有多有潜质什么的……其实我们做父母的无所谓,关键是看孩子自己喜欢,结果我跟她商量,她一听说武术俩字儿心立马儿就红了,非要来不可……”

说完上面的一段话,黄雅英忽感到有点后悔了,因为她注意到了当自己谈起了教练很看好雨心这部分的时候,叶蓉蓉那变得僵硬起来了的脸和酸溜溜的眼神。

“哦,我们家清清啊,从小儿就比别人家的孩子都聪明,四岁就能背几十首唐诗了,六岁起我就培养她学器乐,练过好几样儿西洋乐器呢!”叶蓉蓉可能是不甘示弱吧,“现在我准备啊,让她在音乐和体育上面双向发展、同步前进,给将来呀,上个双保险!”

“啊?那您不怕给孩子累着呀?”

“为了今后有前途,能上个好大学,累点儿怕什么啊?这不就是赛跑吗,人生要是输在了这个阶段,等将来孩子长大懂事儿了,不得怨我这个当妈的没把她给培养好啊!”

“呵呵,看您要求这么严格,您家孩子将来肯定能成材。我们家对姑娘的期望没那么高,只盼着她能健康平安,长大以后顺其自然,做个好人就行了。”

“那您……到底给孩子转不转过来啊?”叶蓉蓉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说定了非要练的话,就只能给她办转学。她现在在复外一小,离家近,离月坛和我的单位也近,她爸在西单,也不远。她这段儿每天放学了自己去练跆拳道,虽说我和她爸上下班儿的时间老是不固定,但起码每周还有三天能赶上接她回家,实在赶不上了,她自己走路回也都挺快的。可要是,她以后来这儿练散打的话……首先复外上学肯定就不行了,放了学再过来来不及的,但即便是转过来上学,恐怕……她也还是得自己坐车,而且……我跟她爸估计就也一天都接送不了了……”黄雅英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愁容。

“哟,那可不好吧,现在这路上多乱啊。不过我们家还可以,一家子都在新街口儿,不算远,最方便的是她爷爷还可以帮着接送。孩子周末在本校学器乐,平时放学了就过来练散打,问题不大。”叶蓉蓉,得意。

此时的接待室里,家长们所关心和谈论的基本上也全都是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现在大家在这里主要是在等待着一个人——柳荫街小学的外聘体育老师秦勇,他也是这家学校所开办的少儿散打训练班的负责人之一和主教练,而现在,距离他今天的常规训练课时结束还需要有一会儿。

秦勇之前是一名专业的散打运动员,退役后曾一度做过省队的助理教练兼陪练,几年后调来了北京,成为了隶属于北京市武术协会的一名少儿散打教练。一年前,协会接受了柳荫街小学校长的邀请,派驻秦勇来到这里设点执教,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这些年北京散打界里为数不多的几位率先接收女孩子们参与到这项运动当中的教练员之一。

而既然说起了孩子们报班练习体育的话题,我们也就不妨借用柳荫街小学和秦勇来作为一个起点,去一起聊聊中国体育的人才成长与选拔的道路和体制吧。

无论是在全世界还是我国,所有运动员们所处的位置结构都像是一座大金字塔,塔尖,毫无疑问就是那些极少数的最为出类拔萃的冠军与明星们,而最底层的塔基,自然便是像秦勇这样的基层青少教练所培养着的初学孩子们了。

当一个生活在九十年代前期的普通中国家庭决定让他们的孩子去练习体育,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他们送进各种性质的启蒙训练班。这种训练班可能是公办的,依托于体育示范校与专业体校,也可能是商业营利性质的,挂靠在某些院校或是场馆,完全开放性地招收学员以赚取培训费,当然也还有可能是以上二者兼具的。但是,不论它是什么性质,有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那就是无数默默无闻、甘于奉献的基层体育工作者们,以他们平凡而又辛勤的工作为更多的中国孩子送去了强健的体魄和对未来的梦。

柳荫街小学很靠近北京市最负盛名的专业体育运动学校——什刹海体校,所以在教学方针上也比较偏重于体育特长生方面的选拔与培养,而这因此使得它也就成为了那些热爱着体育的孩子们的梦开始的地方之一。

所有在小学阶段参与了课余体育训练的孩子在选择初中时会面临着一次分流,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会放弃进一步投身专业体育训练的选项,而升入普通的中学去继续此生的学业。幼时对体育的短暂接触不仅会给每个人都留下难忘的美好回忆,也会为他们带来可以相伴终身的业余爱好和健康良好的锻炼习惯。而那些真正具备了运动天赋和刻苦精神的体育尖子生们则将会有机会进入到正规的(各级地方体育行政主管机关所下属的,体制内的)公办体校,去从此开始了他们的专业运动员生涯。

在体校里,逐渐进入了青春期的小运动员们会受到更为系统的指导,也会面临着更为残酷的竞争。孩子们在这一时期内的身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行政色彩,他们多半都会入选一些地方体育建制的青年梯队,开始享受到不同程度的政府补贴并代表着所属的队伍去不断地参加各种正式的比赛。而年复一年的艰苦训练与激烈赛事也往往会让这一阶段的孩子们在不停积累着伤病的同时,亦失去了大量珍贵的文化知识学习的时间与兴趣。

再往后面的发展会分为我们看得到和看不到的两个部分。看得到的,是光鲜亮丽的鲜花、掌声和振奋人心的冠军、金牌,而看不到,或者说是不愿去看到的,则是那些在数量上要百倍于塔尖上之人的早已倒在了漫长的向顶点冲击的路途之上的普通运动员们。他们或因能力不足而被岁月逐渐地淘汰,也可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迫放弃中断了运动生涯,又或者是直到退役也没能取得任何足以保障自己后半生养家糊口需求的出色成绩。这些运动员,当他们脱离了体制回归到社会上之后所要去面对的窘迫与无奈,是早已经习惯了把痛快夺冠作为娱乐节目来欣赏、把激情欢呼当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我们很少真正愿意去关注和直面的,不论是在九十年代还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