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天(4)
可是一切帮助都不见效。这个人本来就有一大把年纪了,平时又荒淫无度,这次便病入膏肓了。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大夫们说,他这是不治之症,看来没救了。这可急坏了两个兄弟。一天,兄弟两个在夏泼莱托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商量该怎么办,一个对另一个说:
“对这个人,我们可怎么办才好呢?这件事可真不好办呀。要说把这么重的病人赶出我们这个家,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定会受人指责。起初,大家见我们把他接进家来,后来又给他延医服药,各个方面周周到到,现在人快要死了,决不会再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事了,却忽然看到我们把他给赶出去了,这有点儿说不过去。另一方面,他平生就是个邪恶之徒,决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死了,这不曾忏悔之人,他的尸体没有一个教堂肯收留,只能像死狗一般被扔到随便哪条沟里。反过来说,就算他忏悔认罪吧,他的罪行那么多,罪孽那么重,下场还是一样,因为没有一个神父或是修士肯赦他的罪,只要没人肯赦他的罪孽,他的尸体还是只能扔到沟渠里。要是出了这样的事,这里的人平时就恨我们干这一行的,整天骂我们是不义之徒,骂我们不公道,到时就会抓住机会,一窝蜂冲进来抢劫我们的财物,嘴里还会高喊起来:‘这班伦巴第[7]的恶狗,连教堂都不肯收容,快快滚蛋吧!’他们这样冲进来,不但抢劫我们的财物,恐怕还会要我们的性命,所以,不管情况如何,他只要一死,我们就倒了大霉了。”
刚才说过,夏泼莱托就在隔壁,像通常一样,病中的听觉反而特别敏锐,所以兄弟俩说的一番话,他全都听到了。他把弟兄两人请到自己房间,对他们这样说:
“请你们不用顾虑,不必害怕,不必担心我会连累你们。刚才你们说我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要是事情像你们预计的那样发展,我敢肯定,结果会和你们说的一样。可是,事情不会那样发展。我这一生的行事,总是违背天主的意愿,一生不知造了多少罪孽,现在我的阳寿不多了,再造一次孽也无所谓了,多一次少一次反正一样。因此,请你们给我找一个最虔诚、最有德性的神父来,一定要是你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神父,只要世上真有这样的神父,你们就给我请来。其余的事由我来办,我自有办法把我的事情和你们的事情统统都办得周周到到,让你们感到称心。”
这兄弟两人虽然不抱多大希望,还是来到一座修道院里,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快要断气了,要请一位最圣洁而又有学问的圣徒来听临终忏悔。修道院便派了一个非常圣洁、很有学问、精通《圣经》、当地所有居民都十分敬重的老修士跟他们同去。
修士来到夏泼莱托的房间,在床边坐下,先温和地说了几句安慰病人的话,接着又问他,上一次忏悔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夏泼莱托本来一生一世都不曾忏悔过,却回答说:
“圣父,我的习惯是,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远不止一次。自从病了之后,已经有八天没有忏悔了,这是真情,病魔折磨得我好苦啊!”
修士就说:“我的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今后,世上的人都这样做才对。既然你常作忏悔,现在也就无需我多问多听了。”
夏泼莱托马上说:“尊敬的修士,请不要这样说。尽管我经常忏悔,一生不知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来一次总忏悔,把我所记得的、从我出生到现在作忏悔之时所造的罪孽全都原原本本地吐露出来。因此,我的好圣父,请您还是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就像我从来不曾忏悔过一次似的,也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让我的灵魂沉沦在罪恶的深渊之中,我这灵魂可是救世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
这番话使那位圣徒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这个病人心地善良的明证,着实把夏泼莱托称赞了一番,接着开始问他,可跟什么女人犯过奸淫之罪。夏泼莱托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唉,我的圣父,关于这种事,我真不好意思说真话,怕的是我这样说会犯自夸罪。”
对此,那位圣洁的修士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说的是真情,不管是在忏悔的时候,还是在别的场合,是决不会犯罪的。”
“既然是这样,”夏泼莱托便回答说,“我就放心了。我要向您说的是,我还是个童身呢,就像我刚出娘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修士嚷道,“你这品德实在太好了!你这样做最值得赞扬,因为你是自愿这样做的,同我们不一样,同别人也不一样,我们这样做都是受了清规戒律的约束,是被迫的。”
弄清这一点之后,这位圣徒又问,病人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过贪嘴罪。
对此,夏泼莱托连声叹着气说,这样的罪确实犯过,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正因为这个,他除了像别的信徒那样年年遵守着四旬斋[8]的禁食外,每个星期还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喝点儿清水,喝起水来便放开肚子大喝,喝得津津有味,就跟酒徒喝酒时一模一样,尤其是祈祷累了,或者前往朝圣途中走累的时候。有好多次他真想尝尝妇女们拌的那种生菜,也就是女人们到乡下去时吃的那种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使他感到非常高兴,那对于像他这样虔诚地时常斋戒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听了这些,修士说道:“我的孩子,这些过失也是人之常情,算不上太大的过失,你也不必过于责备自己的良心,适可而止。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他是多么虔诚,在长期斋戒之后进食,在疲乏劳累之际喝水,都是会大吃大喝的。”
“啊,我的圣父,”夏泼莱托说,“快别拿这些话来安慰我,您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侍奉天主的事,都要真心诚意地去做,心灵之中存不得半点芥蒂,否则就是犯罪。”
修士听了大为高兴,就回他道:“你心里这样想,真让我高兴,我禁不住要赞美你那纯洁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比如,追求不义之财,或是占有你不该占有的财物。”
“我的圣父,”夏泼莱托回答说,“请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贷者家里就怀疑我,我和他们是没有瓜葛的。倒是相反,我到这里来,本来是为了劝告他们,要他们洗心革面,从此再别干这重利盘剥的勾当。我相信,要是天主不就此把我召去,我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您还应该知道,我的父亲是很有钱的,他老人家去世之后,给我留下一大笔财产,其中的一大半我都施舍给了别人。为了维持我自己的生计,也为了继续周济穷苦人,我做了一点小本生意,想赚取一点利润,可我总是把赚来的钱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需用,另一半送给穷苦无告、信奉天主的人们。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一帆风顺,生意兴旺发达。”
“你这样做很好。”修士说,“不过,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动怒呢?”
“噢,”夏泼莱托说,“您说的这一点我倒是常有的!谁能看着人们整天为非作歹,不把天主的戒律和审判放在心上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几次宁可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活着眼睁睁地看着青年们追逐虚荣,诅天咒地发假誓,成天在酒店进进出出,却从不跨进教堂一步,只知道朝着世俗的路去走,却不肯追随天主的光明大道。”
于是修士说道:“我的孩子,这是正义的愤怒,我不能让你把这当做罪恶忏悔。不过,你有没有因一时愤怒而杀人、伤人、污辱人,或者委屈了别人呢?”
对此,夏泼莱托回答说:“唉,我的圣父,看您是个天主的弟子,怎么也会讲出这种话来?像您说的种种罪恶,别说真的做了出来,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念头,您想天主还能这样一直容忍我活到今天吗?那些都是强盗歹徒们的行径,那样的人我只要一见到,总是对他们说:‘去吧,愿天主感化你们。’”
“愿天主降福于你!”修士说,“我的孩子,现在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作过假证来陷害人,有没有诋毁过他人,有没有侵占过他人的东西?”
“唉,我的圣父,这样的事当然有过。”夏泼莱托回答说,“我诽谤过别人。我从前有个邻居,总是无缘无故地打他的妻子,犯了世上最大的罪,我看不过,有一天去告诉了她的娘家人,说他如何如何不好,那是因为我太可怜那个女人了,要知道,她的丈夫喝醉了酒,打起人来天晓得有多么凶狠。”
于是修士又问:“你说你是个商人,你有没有像一般商人那样坑骗过别人呢?”
“当然有过。”夏泼莱托回答道,“确实有过,可我不知道那吃亏的人是谁。他赊了我的布去,后来来还钱,我连数也没有数,就顺手把钱扔进钱箱。过了一个月,我拿出钱箱的钱一数,多出4文钱来。我就把这笔钱另外放开,好物归原主,可是等了一年多,也没见他来,只好把这笔钱施舍给了穷人。”
修士说:“这是一件小事,你处理得也很适当。”
于是修士又提了另外一些问题,夏泼莱托都是用这种方式一一作了回答。在修士正要作赦罪礼的时候,夏泼莱托却大声嚷道:
“我的圣父,我还有一件罪恶不曾向您忏悔呢。”
修士忙问他是什么事,他就说道:“我记得,那是一个礼拜六,下午3点之后,我的女仆在给我打扫房间。我应该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9],而我却在她身上没有做到。”
“噢,我的孩子,”修士说,“那是一件小事。”
“不,”夏泼莱托忙说,“您可不要说那是小事,圣安息日那可是应该尊重的日子,可我却那样做了,那足以毁掉我主的性命。”
修士又问:“你还有没有别的罪过?”
“有的,我的圣父。”夏泼莱托回答说,“有一次,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在天主的教堂里吐了口水。”
那修士笑起来,说道:“这样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的孩子。我们这些修士天天都在那里吐口水呢。”
夏泼莱托说道:“那你们就太不应该了,那可是向我主祭献的地方,应该像圣地一样保持清洁才对。”
总之,诸如此类的事,他讲了好多。最后唉声叹气起来,接着又放声大哭,恰像那种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人一样,声泪俱下地哭个不停。那圣洁的修士慌忙问道:“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唉,我的圣父呀,”夏泼莱托回答道,“我还有一件罪恶从来不曾忏悔过,我真不好意思开口啊,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哭得像您所看见的那副样子,我觉得,天主是永远不会宽恕我的这一件罪恶的。”
那修士说道:“好了,孩子,你说的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哪怕世间所有人的罪恶,或者直到世界末日的罪恶,全都集中到惟一的一个人身上,只要他能痛改前非,像我看到你的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爱和恩德就是无边无际的,只要忏悔了,天主便愿意赦免他。所以,你尽管放心地对我说吧。”
夏泼莱托依然痛哭流涕,边哭边说:“唉,我的圣父,我的罪孽太重,除非您帮助我,您的祷告感动了上帝,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主会赦免我的。”
修士说道:“你放心地讲吧,我答应,一定为你祷告。”
夏泼莱托只是哭,不肯说,修士仍在催促他讲出来。修士劝了半天,夏泼莱托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圣父,您既然答应为我祷告,那我就向您说了吧。您知道,小时候我有一次骂了我的妈妈。”说完后,他又嚎啕大哭起来。
“嘿,我的孩子,”那修士说,“你把这看成这么重的罪孽吗?唉,不知多少人天天诅咒天主,可是,只要这些亵渎天主的人一旦忏悔,主就会宽恕他们。你以为我主真的为这么点事而不宽恕你吗?别哭了,宽心吧,你能这样痛切地忏悔,这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就算是你把耶稣钉到了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圣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夏泼莱托说,“我那可爱的妈妈,十月怀胎,我那时可是日夜不离她的身啊!生下来之后,她老人家千百次地抱着我,那可真是不容易啊!我竟然诅咒她老人家,那可真是罪大恶极啊。要是您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祷告,我就永远得不到赦免了。”
修士看到夏泼莱托再没什么忏悔了,就给他行了赦罪礼,为他祝了福,以为他说的句句是真,把他看成了世界上最虔诚的人。看到一个临死的人说得这么恳切,谁能不这样认为呢?仪式之后,修士又对他说:
“夏泼莱托先生,靠着天主的帮助,你会恢复健康的;但是,如果天主要把你那圣洁善良的灵魂召到他的身边,你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修道院吗?”
“当然愿意,我的圣父。”夏泼莱托回答说,“而且,我不愿葬到别的场所,因为您已答应代我向天主祷告。再说,我对于你们的教派本来就怀着特别的崇敬之情。所以我求您回去之后,就把你们每天早上供奉在圣坛上的我主的真身[10]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虽然不配有这光荣,但我还是愿意得到您的允许,领受圣餐,此后再行临终涂油礼。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虽然是个有罪孽的人,但至少死得像个基督徒。”
那善良的修士说,他讲得非常好,让他听了感到非常高兴,并且答应立即把圣餐给他送来。后来,他果然把圣餐送来了。
再说那兄弟俩,本来对夏泼莱托就很不放心,怕他欺骗他们,所以就躲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层壁板偷听,夏泼莱托向修士说的话,他们句句都听到了。有好几次,他们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他们听了夏泼莱托向修士讲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觉得真让人喷饭,他们私下里说:
“这个人可真有一套,衰老也罢,疾病也罢,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怕死亡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天主面前接受审判,却依然在玩弄他的刁钻伎俩,死到临头还是像活着时那样刁钻,这是个什么人呢?”但是,他们看到,修士已答应把他埋到教堂,其余的事他们也就懒得去多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