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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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沦陷(2)

不料,李子龙尚未和那位布朗上校通完话,线路再次被炸断了,庄奉贤气得一脚踢翻了电话,不顾李子龙和副官汪小江的劝阻,戴上钢盔冲出了大丰仓库。

他实在放心不下煤码头的一〇六七团。

他冲出仓库底楼时,汪小江副官也跟着冲了出来。

仓库和煤码头之间至少有五百米开阔地带。这块开阔地带上毫无遮蔽,除了崩塌的残垣便是弹坑。庄奉贤旅长机警地猫着腰在一个个弹坑之间跳跃前进,完全不顾四周六〇炮弹的爆炸,汪小江注意到,有一颗炮弹就在庄奉贤身边不远处炸响,弹片横飞,溅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土。汪小江几乎认定旅长完了,可抬眼再看,旅长早已跳出掩身的弹坑,又在往前跑了。

快到一〇六七团阵地时,空中响起了飞机的轰鸣。飞机飞得很低,机身就像要擦到大丰仓库楼顶似的。飞机尖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抛下了一束束乱七八糟的棍子,棍子落地便燃起了大火。

庄奉贤旅长这才明白了煤码头二营和三营结合部起火的原因:鬼子投掷了燃烧弹!

现刻儿,燃烧弹不但给一〇六七团制造了麻烦,也给他和汪小江制造了麻烦。一阵携着棉布焦糊味的大风吹过,身前身后的火势蔓延开来,袭人的热浪逼得他不能大口喘气。汪小江更惨,军衣后襟已被烧着了,军帽上也燎了个大洞。憋着气冲出火障,赶到煤码头一〇六七团阵地上时,庄奉贤差点儿一头栽倒。

一〇六七团团长苗常胜把他扶进了一座低矮的暗堡里,还取出一瓶酒,要他喝上几口压压惊。他没喝,开门见山问苗团长,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燃烧弹引起了大火?

苗团长说:

“是燃烧弹引起的火——把原本码在工事旁的一堆美孚洋油筒烧着了。”

庄奉贤一怔:

“是洋油筒还是洋油?”

“有些筒里好像有油!”

庄奉贤怒不可遏,挥起手给了苗团长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

“苗常胜,我操你祖宗!你这个团长是吃于饭的么?在这里守了两天一夜五十多小时了,都没想到清除这些洋油筒么?!怎么烧死了这么多弟兄,没把你烧死!”

苗团长嘴角流了血,眼中流了泪,仍笔直地立着,不申辩,也不讨饶。

汪小江劝解道:

“旅长,这……这也不能全怪苗团长,苗团长在这里守了五十多小时不错,鬼子也不歇气地攻了五十多小时呀……”

庄奉贤旅长似乎没听到汪小江的话,沉着脸,对苗团长恶骂着命令道:

“滚,赶快给老子滚到三营二营结合部去,或者把大火扑灭,或者死在火里!阵地上要是再出问题,你他妈提着头来见!”

苗团长不走:

“火刚扑灭,油桶已经推到了阵地外面。”

苗团长身边的刘团副忍不住带着哭腔报告说,大火烧起时,苗团长不顾敌军炮火攻击,一直在组织弟兄们用毯子、麻袋扑火。

刘团副硬拉着苗团长转过身来,庄奉贤旅长看到,苗团长后背已是一片焦黑。继而又注意到苗团长的半截衣袖也被火焰舔去了,赤裸着的手臂散发着一股焦肉味。

“这……这就好。”

庄奉贤努力镇定着情绪说:

“战争是很……很残酷的事,指挥官稍有疏忽都将酿成下属弟兄的不幸,况……况且,今日我们面对之敌,又是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我……我庄奉贤不能有任何疏忽,你苗团长也……也不能有任何疏忽啊!”

苗团长笔直一个立正:

“是!”

“走,一起去看看三营的情况!”

不曾想,从暗堡里走出去没多远,一颗炮弹飞过半人多高的麻包,在距苗团长只有两米开外的地方爆炸了。苗团长半个身子被炮弹掀掉,白花花的肠子落了一地,其中有一块竟迸到了庄奉贤脸上。庄奉贤也被震倒了,倒地的那一瞬间,竟没意识到自己也中了弹,当时他很清醒,那块血腥而粘热的东西飞到他脸上时,他还本能地抹了抹脸。

后来发现身子很重,又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脸上、手上、脖子上有血,后背也有血。军褂被血浸透了,粘乎乎地粘在脊背上。他伸手去摸脊背时,才知道脊背上压着一个人,是走在最后头的刘团副。刘团副也死了,半边脑袋被弹片削去,粘着一块头皮的钢盔滚出了好远。他腰上、腿上都受了伤,糊在身上的血,既有自己体内流出的,也有刘团副体内流出的。同时受伤的,还有一〇六七团的两个士兵,唯有汪小江一人毫毛未损。

汪小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唤来了担架。被抬上担架时,庄奉贤旅长流着泪,硬支撑着身子向苗团长和刘团副倒卧的地方敬了礼。

担架兵抬着庄奉贤向大丰仓库旅部转移。转移前,庄奉贤重申了固守的命令,要三营长赵毕成负起一〇六七团指挥之责。

进入大丰仓库正包扎伤口时,接到了《远东电讯》一个叫佛兰克林的洋记者从租界内打来的电话。电话指名要中国守军最高军事长官接。庄奉贤旅长忍着伤痛,镇定地接了。

在电话里,庄奉贤旅长以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告诉那位洋记者,洋浦港阵地依然在中国守军手中,七七三旅据守的每一座楼房上都飘扬着中国的国旗。

“中国守军还能抵抗多久?”

“抵抗至最后时刻。”

“何为最后时刻?你不顾及部下的生命安危么?”

庄奉贤旅长道:

“七七三旅全体官兵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我们都不怕牺牲,不论是长官还是士兵。”

“松井中将在两小时前声言,二十八万日军已分六路挺进S市,洋浦港将变成你们最后的墓地,请问将军有何评论?”

庄奉贤旅长将话筒举到身边的机枪前,向射手打了个开火的手势。

机枪“哒哒”叫唤起来。

庄奉贤旅长把话筒对着“哒哒”怒吼的机枪举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

“这就是我的评论!”

说毕,挂上了电话。

这时,外面的机枪声也响了起来,日军又一轮疯狂的进攻开始了……

迄至该日二时十五分,洋浦港阵地在日军三面炮火的攻击下岿然不动。七七三旅两天一夜五十七小时内,打退了日军大大小小二十七次进攻,三千副血肉之躯顽强挡住了疯狂转动的战争车轮,为S市和最高统帅部赢得了最后时间……

第三节

无线电波加剧着战区上空的紧张气氛。十余家中外电台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播发一次战事新闻,搅得人心惶惶。

战事新闻偏又不得要领,一个电台一套说法,相互矛盾。谁也弄不清现刻儿战区内还有多少中国军队?守城之战的真实战况如何?八点钟,一家英国电台报道说,中国守军已接受中立国各方的劝告,决定放弃抵抗,战争即日便将结束。八时三十分,市府的联合电台便予以驳斥,声言,中国军队将誓死抵抗到底,以树立其不畏强敌之大国民形象。同在八时三十分,大美电台从城东区发来中国守军一〇七师进行巷战的消息。九时四十分,日军东亚电台却宣称,整个城东区已在日军控制之下,一〇七师残部正窜入由立国租界。十一时,当潮水般的难民在空袭中涌入租界时,联合电台正在播放吴焕伦市长的讲话。

在最混乱的时刻,吴市长的声音镇定自若,听不出惊恐和惶惑,给人的印象是,市府和国府对战事未失信心。讲话简洁有力,先赞扬了市民们已为战事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又紧急吁请更多的民众参加公民训练团,协助市府服务战地国军,维持战时秩序。

这番讲话似乎要表明,大部分市区还在中国政府控制下,吴焕伦的市府还在行使着法定权力。这多多少少起到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也把许多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再次点沸了。

玛丽亚路苏府客厅的沉郁因此而被打破,苏家二小姐苏萍在吴焕伦市长的讲话结束不到五分钟,便毅然做出了召唤同学们走出租界的决定。

苏萍的父亲,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颇为不安,抽着雪茄,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对女儿说:“局势已糟到了这种程度,你们走出租界没有任何意义了!外面的难民都在不断往租界里逃,你们出去能干什么?”

苏萍道:

“能干什么就干什么!S市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不能躲在租界里苟且偷生!我们是中国人,是新时代的青年!”

苏宏贞教授缓缓点着头:

“这话不错。不过,我认为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有些头脑才好,不能感情用事,听任别人摆布。”

苏萍很惊愕:

“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宏贞教授淡淡地道:

“战事进行到今天,败局已无法挽回,目前城区各处的抵抗,在战略上已无任何价值可言,充其量只是对国人的一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你们有必要为这种精神安慰和道义交待去作无谓的冒险么?”

“可市府在召唤我们!”

苏宏贞教授严肃地道:

“召唤你们的市府用不多久也会撤进租界的。”

“这……这是你的偏见!”

苏萍不顾父亲的反对,扑到电话机旁,开始给她的同学和同伴们拨电话。

这时,市府的联合电台还在播音,是市府教育官员关于幼稚园教育的官方谈话。那个官员一口吴语腔的国语,斯文慢理,引用了东西洋各国的一大串数字和报告,证实学龄前幼稚儿童教育对提高国民教育素质的重要意义。

苏宏贞教授走到女儿身边,按住电话,指着无线电道:

“听听,你不觉着滑稽么?!”

苏萍赌气夺过电话,继续拨着:

“这没有什么滑稽的,市府这样做正是为了说明正常秩序没被战事破坏,这场保卫战还有前途。”

“谁还相信战事的前途?是国府、市府的那帮官员,还是拥进租界的百十万难民?”

女儿倔犟地说:

“我,我就信。”

苏宏贞教授叹了口气,很动感情地抚摸着女儿的肩头说:

“好吧,就算你信吧!爸爸也愿意相信战事的前途。谁想看到日本人占领我们的城市呢?!爸爸对国民党当局是有成见,但在抗战这一点上,我和他们是一致的,能做的事,我都做了,以后还会凭着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做。但是,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无谓冒险。租界外面空袭不断,如果你出去后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过世的母亲交待?”

苏萍默然了。

“以往,你参加战地服务团也好,参加演讲宣传也好,我这个做父亲的从未阻拦过你,这你清楚。可今天,我却不准你离开家门一步。倘或要作牺牲,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的事,不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未来的路还很长啊,中国复兴的大事业都要你们去做啊!”

苏萍俊俏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苏宏贞教授用手绢替她抹去了,又说:

“呆在家里也可以为抗战做事情么!我的那篇《论军事抗战与精神抗战》的英文稿还没打完,你帮我接着打好么?《远东电讯》的人三点钟要来取的!”

苏萍迟疑了半天,终于点点头,转身去了父亲的书房。

快一点时,大美电台、英国NF电台、商业国语电台相继播出了内容相近的最新消息,说是南市区作战之新七十九师,城东作战之一〇七师近两万国军官兵被迫退入租界,时下正被租界的中立国军事当局强令缴械。

大美电台报告说,一〇七师之众多官兵拒绝向中立国军事当局交出武装,声言,退入租界乃是应租界方面请求,奉本国政府的命令行事,租界任何中立之第三国均无权解除其武装。一〇七师中将师长马结诚要求借道租界撤离战区,目前,正与英军司令进行严正交涉。

英国NF电台在报道了两万国军进入租界的事实之后,发表英军司令布朗上校的谈话。布朗上校称,允许中国军人进入中立国租界是出于人道考虑,也是应中央国民政府之紧急请求。为维护租界中立,中国军人武装必须解除,借道撤离更无商讨余地。布朗上校操着一口牛津腔说:如果允许中国军人借道租界撤离,那么,日军则可同样借道租界,完成对洋浦港中国守军的四面包围,租界之中立性质将荡然无存。

商业国语则完全站在中国政府和守军的立场上强调:中国军人撤入租界是顾念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财产的安全,不愿把战火烧到租界,是一种委曲求全的高尚举动,租界当局对此应做出相应回报,应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电台吁请中外各界人士向租界当局施加善意影响,以期恢复两万中国军人的自由。

苏宏贞教授听完商业国语的广播,当即拨通了英国领事馆的电话,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副领事伊尔吉斯先生,要伊尔吉斯尽其可能为中国军人网开一面。

苏宏贞指出,中国军人和租界各中立之第三国无交战关系,彼此非敌对国,根据国际法准则,中立之第三国无权将这些中国军人视为俘虏加以扣押。这些中国军人的职权和行动自由也决不因接受中立第三国保护而自动丧失。

伊尔吉斯对苏宏贞教授的看法表示理解,但并不赞同。伊尔吉斯认为,苏宏贞教授的论点对和平之中国居民是完全适用。而对拥有战斗力的中国军人就不适用了。伊尔吉斯说,如果租界方面允许中国军人自由离境,实际上就是支持了中国的作战,从而偏离了中立立场,这是违反大英帝国对中日战端的既定政策的。伊尔吉斯允诺,在不违背中立原则的情况下,将尽可能予以这些中国军人以人道待遇,并建议苏宏贞直接找英军司令布朗上校谈谈,还把布朗上校置身地点的电话告诉了苏宏贞。

苏宏贞随即拨通了布朗上校的电话,上校不在,是一个叫汤姆逊的中尉接的。中尉把他当成英国侨民了,问他是不是苏格兰人,还兴致勃勃地和他扯了一通苏格兰威士忌什么的,苏宏贞哭笑不得,郑重其事地告诉中尉,他是中国人,是圣安东大学教授,有要紧的事找布朗上校。中尉要苏宏贞和他说,声称现在他可以代表布朗上校。

苏宏贞只好和这位代表布朗上校的中尉说了,说的时候已信心全无。却不料,那中尉倒是个有血气的人,他刚说了一半,中尉便对中国军人的处境表示同情,且完全不顾其政府的中立立场,大骂日本人是东亚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