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沦陷(3)
苏宏贞很欣慰,带着赞赏的口吻对中尉说,如果布朗上校和贵国政府也持有这种立场就好了!在野蛮侵略面前闭上眼睛做中立的旁观者,只怕是没有好处的,今日是中国,明日就可能是你们中立的任何一国。
女儿苏萍被他的话声吸引了,也放下正看着的文章,跑到电话机旁。
苏宏贞教授对着话筒继续说,希望中尉能立即把他的两点请求转达给布朗上校。这两点请求是:一,允许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之国军官兵携带部分自卫用轻武器离开租界;二,善待那些行动不便,无法撤离之国军伤病员。中尉答应转达他的请求,但也表示说,就目前情况看,只怕很难。中尉还开了个玩笑,说如果他是大英帝国首相就好了,他才不会理会什么中立原则哩!
苏宏贞教授向中尉表示了自己的谢意,正欲挂上电话,中尉在那边却叫了起来,说是布朗上校回来了。
苏宏贞教授和布朗上校在英国领事馆和工部局的公共场合见过面,虽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双方还是谈得拢的。苏宏贞因此相信,在S市危亡时刻,上校不会真的无动于衷的,在NF电台发表谈话是一回事,私下里又是一回事。
果然,在电话里,布朗上校的口气变了,一开头就明白无误地对苏宏贞教授说,他对中国军人的抵抗精神十分钦佩,真诚地认为,凭中国军队的低劣装备,能把战事进行到目前这种样子就很了不起。继而,又指出了中国守军在战略和战术上的诸多失误,不无痛惜地说,如果没有这些明显的失误,战局有可能改观,至少不会陷入眼前这种困境。
苏宏贞教授不愿听这些分析,战事尚未结束,分析战事失利的原因还是以后的事,他要争取的是现在,是租界近两万国军的安全撤离。
布郎上校说,新七十九师和一〇七师安全撤离已决无可能,撇开租界的中立原则不提,就是租界各中立国军事当局放他们走,他们也走不出去,六路日军已经从四面汇拢,铁壁合围业已形成,他们一出租界就将被日军消灭。
苏宏贞教授呆住了,这才明白自己这番努力全白费了,放下电话时,脸色苍白。
苏萍问:
“怎么样?”
苏宏贞垂头丧气地道:
“糟透了,比预想的还要糟。”
苏萍连忙把身边的无线电调到NF电台的位置。
NF电台战事评论员劳伦斯正以权威口吻评论说:
“……中国政府对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因战事的失利而逐渐丧失。S市中国政府控制区已十分有限。洋浦港、南市区的抵抗已无任何实际意义。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S市中外人士将不得不遗憾地面对日军军事占领的事实……”
偏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苏宏贞教授拿起电话:
“对,是苏府。我就是。”
苏萍问:
“哪里打来的?”
苏宏贞教授捂着话筒,答了句:
“联合电台。”
联合电台的发话人讲着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很大:
“苏教授,时局相当险恶,政府仍在努力,为此,联合电台准备在半小时后陆续播发各界贤达和著名人士的谈话,您能屈尊前往么?联合电台现已迁进租界,在贝雷路一百七十六号,距您府上没多远。”
苏宏贞教授沉吟了一下:
“这……还有这个必要么?”
“有这个必要,抵抗不到最后关头,市府决不放弃抵抗,二十分钟前,南市之警察武装已夺回两座街垒和一条弄堂……”
“好吧!我马上去!”
苏萍大为感动,“登登登”跑上楼,为父亲取来了外套,又帮父亲穿。
苏宏贞两只手往外套的袖筒里伸着,口中却喃喃道:
“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苏萍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凭中国人的良心,尽点道义责任吧!”
电话又响了起来。
苏宏贞示意女儿去接。
苏萍接了,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就对着话筒叫道:
“我父亲不在!到联合电台发表抗日演讲去了!对,他相信国民党,在抗日的问题上他一直相信国民党!不信你们自己去收听联合电台好了!”
苏宏贞问:
“谁的电话?”
苏萍道:
“日本人!”
“哪个日本人?”
“你的早稻田同学!”
苏宏贞怔了一下,忧郁地道:
“那也没有必要和他说这些嘛!说一声我不在不就完了!还是孩子家的坏脾气!”
临出门,苏宏贞教授再次对苏萍叮嘱道,在这种危险时刻,决不能走出家门一步,不但她不能出去,她妹妹苏多和苏府主仆人等都不准出去。
其实,说这话时苏宏贞教授就清楚,苏多和苏府的主仆都不会去冒险的,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二女儿苏萍。
果不其然,三时四十分,当他从联合电台回来时,苏萍已经不见了。佣人章妈告诉他,他的宝贝女儿和章妈的儿子汤喜根还有好些同学、同伴一起,到国军阵地上去尽“一个中国公民的道义责任”去了。
苏宏贞教授面对直抹眼泪的章妈,长叹一声,摊了摊手,报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第四节
王学诚在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阁楼的窗前凝立着,两只焦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和铁丝网。街垒和铁丝网距一百一十三号小楼的直线距离最多一百五十米,如果没有闸口巡捕房和几座法式洋房的阻隔,徒步一两分钟就能走到近前。不是身份特殊,王学诚真愿意站到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而不是在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的小阁楼里面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两天前,王学诚就是从麦考利斯路口进入租界向一百一十三号区本部报到的。当时,拥入租界的难民潮还没形成——至少在麦考利斯路口还没形成,租界通往洋浦港的有轨电车还在运行。他和警校特训班同学周远山在一百一十三号一个内勤人员带领下,没费什么周折就潜入了这片中立国的租界地。其后的两天就乱了套,铁丝网摇摇欲坠,几次险些被难民们冲垮,今日十一时许竟真的冲垮了,垮了近二百米的一段,喧闹的人潮像黄河大决口一样,带着淹没一切的浪头,漫进了租界的大街小巷。人潮过后,踩倒的铁丝网附近至少出现了二十余具尸体,有几个还是孩子。
王学诚深感悲哀,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无法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事情很清楚,他无法扭转这种局面,当战争的车轮在这样一座大城市疯狂滚动的时候,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是站到了麦考利斯路口的街垒旁,也无法改变租界当局的立场和那些难民们的命运;进一步说,就算日本人打到租界街垒前,他也不可能在租界里向外放一枪一弹。人事组长金大可在报到那天就明确无误地告诉过他,这里是中立国的租借地,要想在此长久生存就要遵守中立国的法律秩序。说这话时,金大可俨然一副西洋鬼子的派头,王学诚直感到恶心。
难民们不顾一切拥入租界的事实,证明了战事的糟糕程度。王学诚和周远山因此认定,S市的沦陷已成定局,这场由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精心组织的保卫战已无任何前途可言了。
政府的联合电台偏要人们相信保卫战的前途,两个小时前还播发了几个社会贤达蛊惑人心的演讲,大谈什么“誓与S市共存亡”的漂亮话。
王学诚当即就对周远山说:
“现在谁还会与S市共存亡?笑话!市民们都相信这种说法么?!”
周远山道:
“市民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市府方面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人家要这么干,你我管得了么?!”
也是,他管不了。王学诚想,他和周远山被派到这里,不是为了今天的公开作战,而是为了日后的地下作战。今日的一切,既轮不到他们负责,也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迄至此时此刻,他们还只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日后,就是他们投入了战斗,也只是个最下层的小人物,上面一层层压着组长、区长,再上面还有戴先生的局本部。对戴先生本人,依然轮不到他和周远山说三道四。
他却想漂漂亮亮地露一手。到S市来,周远山是受指派,王学诚却是主动要求的。他自信自己会在沦陷后的S市创造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业绩,报效国家,也报效死于日军屠刀下的父母双亲。这念头疯狂而固执,以至于迎着撤出S市的国军队伍踏入市区时,王学诚就暗暗希望国军会战部队都早日转进,自己尽快置身于地下作战的第一线。
遗憾的是,报到两天了,并没有任何人向他们通报战况,安排工作。王学诚主动去找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却用明显鄙夷的目光瞧着他说:“你们这时候不要再添麻烦了,工作待见过黄区长后再安排。”王学诚憋着气没作声,耐心等待黄区长,黄区长却在两天里连一次面都没露,害得王学诚和周远山除了冲水、扫地、听广播,就是站在阁楼上看风景。
窗外风景依旧。难民潮过后竖起的铁丝网在夕阳的余辉下孑然立着。西洋官兵的眼睛和枪口都在注视着它,以防它再一次被挤倒。眼睛和枪口比一小时前多了一些。一小时前每隔七八米站着一个洋鬼子,现在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洋鬼子了。街垒工事里的机枪也多了一挺,机枪的枪口正对着租界外的人群。不过,并不像要扫射的样子。租界外的人群不算庞大,充其量二三百号,只是涓涓人流还在从中国街区不同的地方向铁丝网前汇拢,倘若不及时开闸放人,重竖起来的铁丝网还是有可能被挤倒。
南市区和洋浦港枪声激烈,爆炸声不断,且越来越近。看光景,战场在一点点从南市区向市中区方向推进,甚至已进入市中区。
王学诚禁不住想到,也许两天或者三天之后,国军转进,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和他的同事们的血火岁月将由此开始。战争将以秘密的形式继续下去,这座国际性大都市会四处响起反抗占领的枪声。到那时,代表国家的将不是现在的市府和国军,而是他们这帮地下工作同志……
“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狂热的思索,回转身发现,爬上阁楼的是人事组长金大可。
金大可阴阴地站在门口,瘦小的身躯像贴在门上的影子,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们两人都下去,黄增翔区长来了,要见你们,还要作重要训示!”
金大可连门也没进,回转身,又“登登登”下了楼。
他和周远山用询问的目光相互看了看,旋即随金大可一起下去了。
往楼下走时,周远山捅了他一下,悄声问:
“金组长是不是不会笑?”
他没答话。
周远山又咕噜了一句:
“真他妈不该到这儿来!”
楼底客厅聚满了人,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金大可将他们引到一个着藏青色西装的中年人面前站住了,介绍说,这就是S区少将区长黄增翔。
黄增翔扫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指着面前的沙发和椅子说:
“坐,都坐吧,两天前就知道你们来了,想见见,一直没时间,你们也知道,本市正在打仗,上上下下都忙乱得很,顾不上。”
王学诚道:
“区长,这我们能理解,我们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真不少,我们只想……”
黄增翔显然不想听他表白——也许是没心绪,也许是没时间,颇不耐烦地连连点着头道:
“好!好!很好!二位同志这时候到本区工作,精神可嘉!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你们要先熟悉一下环境,唼先熟悉一下环境!”
刚说到这里,一个穿绸大褂的高个子进来了,匆匆忙忙俯在黄增翔的耳际说了几句什么。
黄增翔的扁脸拉了下来,厉声道:
“告诉那两个老家伙,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市沦陷在即,这两个老家伙若是被日本人拉下水,我们没法向戴先生交待!”
绸大褂点点头,往客厅门外走去。
黄增翔又将绸大褂叫住了。
“老曹,要把话讲得婉转一点,意思是这意思,说话时要注意口气,让他们放心,走后,这里的一切我们会安排。”
绸大褂不太乐意地应了声“明白”,匆匆走了。
黄增翔看了看手上的金表,问身边的金大可:
“人到齐了么?”
金大可点了下干瘪的脑袋:
“能来的都来了。”
“好!现在开会!”
黄增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掏出镀金烟盒,“啪”的一声摔在面前的茶几上,示意大家抽烟,自己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着了。
“先向众位通报一下战况。鉴于日军已从三面急速推进,我几十万大军被挤压于一隅,无法回旋,蒋委员长和最高统帅部一周前已决定结束本次会战,避免遭受更大损失。六天前,我主力部队便从东郊玉带河主阵地渐次撤退。迄至今日中午,已大体撤退完毕,正按计划向安全区域转进。这期间,我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七七三独立旅和本市警察总队,并部分公民训练团武装,奉命继续抵抗,掩护主力部队的转进。今晨,日军已分六大路攻抵本市,城东区、南市均已失陷,新七十九师、一〇七师被迫退入租界。日军飞机、重炮猛轰滥炸洋浦港。洋浦港之七七三独立旅最多还能坚持一天,各处警察部队和公民训练团的零星抵抗,恐怕连一天也难以坚持,本市的陷落已成定局。”
王学诚多少有点吃惊。他虽断定S市势在必失,却没想到会丢得这么快。凭他悲观的估计,S市怎么也能坚持两三天,眼下偏偏说丢就丢了,简直像做梦。
“市府也已撤离,今晚六时,联合电台将播出吴焕伦市长的《告别市民书》。也就是说,从今晚开始,本区长和在座同仁,都要在敌寇的魔掌下工作了。中央和戴先生指令我们,无论局势如何恶劣险峻,都必须恪守本职本位,勤勉努力,以亲爱精诚的精神,长期坚持,直至光复。”
客厅里一片死寂,大家都默默盯着黄增翔扁平的脸孔看,都从黄增翔的话语中品出了苦涩的滋味。看得出,在此之前,客厅里的大多数同仁并不比他王学诚知道得更多,他是小伙计,那些同仁们也是小伙计,他们的职责仅仅是执行各级上峰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