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沦陷(6)
却佯作不知,强压着火,冷冷地对曹复黎说:
“我六十八岁了,实足老朽,哪还走得动呀?硬要我去香港、汉口,你们就不怕我死在路上?”
曹复黎道:
“兄弟用脑袋担保您老的安全!兄弟已在‘远东’号邮轮上给您订了舱位,明日晨去香港。如不愿去香港,可去汉口,怎么走,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断然拒绝道:
“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S市的租界里了!S市的中国地界被占领了,租界没被占领!对不对?租界和香港有什么两样?!你们硬要我走,干脆把我杀了,运走好吧!”
曹复黎呆了。
他叹了口气,又说:
“我这一辈子的根基都在这里,怎么能走呢?再者,早先吴焕伦市长也说过,要和S市共存亡的,现在甩手就走了,如何对得起本市市民?你去转告市府、国府的朋友们,就说,我这老朽是不走了,代表吴市长和S市民众共存亡了!”
姓曹的毫无办法,悻悻走了,临走,十分露骨地威吓说,中央和戴先生希望他自珍自重,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招来杀身之祸。
这就是党政权的真实嘴脸:顺者昌,逆者亡,哪怕国难当头,也决不忘记提防和消灭异己。这话实际上告诉他,戴雨农的喽罗们是要给他找麻烦的,他拒绝离开S市本身,已激怒了蒋中央的党政权,就像以往多次激怒他们一样。
所谓杀身之祸,他已经历了两次,一次是民国十四年秋就任五省联军总司令署最高顾问,为孙传芳筹划军款时,家门口被人扔了炸弹,没炸死他,却炸伤了一个门房。事后有人说,炸弹是奉系的亡命之徒扔的,也有人说,是国民党人干的。第二次是北伐胜利之后,他被国民政府作为“封建余孽”通缉,在租界里被绑架,逃跑时胳膊上吃了一枪。第二次确凿是党政权干的,他清楚,当时租界里的中外报纸也披露过。
这一回,他留在S市不走,戴雨农的喽罗们是必定要下手的,就是和日本人没任何联系,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们还是要下手,问题只是迟一天或早一天罢了。
他不怕,自觉着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挑起中日战端的,是国民党和国民党政府,与他这个“封建余孽”毫无关系。他留在S市,不是为帮助日本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资本产业,和S市工商界的和平稳定。这种时候,他以既不属于国民政府,又不属于日本人的第三者身份出来收拾局面,于国于民都有好处。
又揣摸,姓曹的是否觉察了自己和日本人的暗中来往?是否自己的言行不慎,已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细想想,又觉着不像,如被那帮家伙抓住把柄,只怕今晚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不动手杀他,也得把他强行绑走。
吃过晚饭,家里繁忙起来,电话铃不停地响,一忽儿一个消息。
第一个电话是总商会干事长,也是他女婿李建仁打来的,说是六路日军全部进入市区,城北区一片大火,日军沿途抢劫,滥杀无辜,日军指挥官非但不加制止,反有怂恿之意,连一些挂上日本旗的建筑也不放过,女婿盼他速与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少将的代表联系,敦请西村少将尽快派宪兵制止这些暴虐行径。
第二个电话是市警察局袁柏村打来的,听声音像很惊慌,袁柏村一再问:日本人是否讲信用?自己留在副局长的职位上迎接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把他抓起来杀掉?袁柏村说,为防万一,他已逃进租界,并买好了次日赴港岛的船票。
第三个电话是市教育局庶务科长孙思文打来的。孙思文问他,是否见到了日方代表?并透露说,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已着手筹组特别市新政府,想作为头号人物启用的,可能不是他傅予之,而是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孙思文向他大表忠心,声称,如苏宏贞出任市长,就决不合作,宁可到街头摆瓜果摊。
在那沦陷的夜晚,他头脑格外清醒,对每个电话的回复都是恰如其分的。先劝女婿李建仁不要焦躁,更不要在这种时候和日本人对抗,为防意外,他要李建仁先回租界来。对市警察局副局长袁柏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留在S市不但生命有保障,日后还有大干一番事业的机会。他明确要求袁柏村退掉船票。而对孙思文却说,自己原没准备出任什么市长,日本人也未许诺过要他做市长。因而,苏教授如能出首收拾局面,实在是极好的事,自己乐于全力相助,也希望致力于中国和平的各界朋友和同仁,鼎力助之。
这是真心话。他傅予之真不想在这时候出任市长。他留下来维持局面,是迫不得已的事,根本没想过要升官发财。他六十八岁了,早已过了野心勃勃的年龄。他要做的仅仅是,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保护这座国际性城市,保护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苏宏贞出面组织市政府也许比他要合适,此人是著名学者,早年又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过政治经济,和日本政界、军界、商界许多要人都熟悉,办起事来自会比他更顺手,况且,苏教授年轻,只四十七八岁,正是一展身手的时候。
当即给苏府拨了个电话,婉转地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苏宏贞。苏宏贞大为惊讶,问他流言蜚语是从哪来的?他答道,不是流言蜚语,是较可靠的消息。苏宏贞执意追问,他才端出了孙思文来。并说孙思文的太太是日本人,和特务机关长西村少将的太太过往甚密,消息是可靠的。苏宏贞憋了半天才说,日本人怎么想,是日本人的事,他苏宏贞只不过是个穷教授,且还有点气节,断不会和日本占领者合作共事。
苏宏贞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傅予之有些尴尬,想再往苏府拨个电话,讲一讲为国为民站出来收拾残局的必要性,可却拨不通了。要继续拨时,日本兴亚银行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打电话过来了,很急切地问:
“是傅先生吗?”
他应了一声:
“是。”
“好!傅先生,西村少将要见你,我们马上到府上拜访!”
他未及说上一句话,田原那边的电话已挂上了,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恰在这时,儿子进来了,情绪激动地向他报告了文杰司克路口最后一支国军队伍进入租界的情况。劝他听从市府、国府的劝告,早日离开S市。
他问儿子:
“那么,S市的局面怎么收拾?中国人的生命财产谁来保护?”
儿子讷讷地道:
“反……反正您……您别管!这……这与咱们无关!”
他桌子一拍:
“混账话!从十八岁两手空空进入S市起,我在S市呆了整整五十年,这座城市融会着我半个世纪的心血!吴市长可以一走了之,我不能,该出面时,我就得出面!你懂吗?!”
儿子惊讶地望着他:
“那……那您真的会……会和日本人合作?”
他不愿再和儿子啰嗦下去,手向门口一指,冷冷道:
“出去!你给我出去!”
儿子恨恨地走了。
十二时许,院门口响起了汽车刹车声,他赶到门厅时,日本特务机关长西村津太郎少将已在兴亚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的引导下,进了院门。同时涌进院内的,还有近二十个着便装的日本浪人。他看得很清楚,日本浪人都带着枪,进了院子,没要西村少将招呼,便迅速守住了大门和通往后花园的石板路,还有几个猫到了前院的花坛后面。
正诧异时,西村少将和田原经理已疾步踏上门厅台阶,来到了他面前。二人先后脚跟一碰,极利索地向他鞠了一躬。他匆忙还了礼,将他们让进客厅。
一步步往客厅走时,便想到,战争已成为过去,和平到来,他傅予之,一个被国民党政权诬为“封建余孽”的老人,将从这个动乱之夜起,置名誉与身家性命于不顾,承担起维护和平的沉重责任……
第八节
“〔S市维新政府通电〕全国各机关、各报馆均鉴:吾人在国民党党政权统治之下,过人间地狱生活,屈指已十数年矣。在此十数年中,北起阴山,南迄五岭,东自江浙,西至川康,兵灾频仍,乱靡有定,极目中华,已无一方净土。揆厥原因,非国民党内部倾轧,兵连祸结,即国共两党相争,逐鹿中原,生灵涂炭;益以盗匪充诛,焚杀虏掠,耳不绝闻。今日友邦皇军出于公义,代吾人击溃国民党暴政,吾人于此,为自治计,为中国及世界和平计,为S市数万市民之安居乐业计,亟起组织S市维新政府,谨遵先贤遗教,恪守五伦八德,誓挽既倒狂澜,期共献身祖国。予之猥以菲村,谬膺重任,风夜祗惧,深虞陨越,尚望各界诸公,教言时赐,藉匡不逮,无任企祷。S市维新政府市长傅予之。”
王学诚看完通电,默默放下报纸,一句话没说。
倒是周远山问了句:
“这个傅予之是什么背景?”
坐在对过的行动组长曹复黎愤愤道:
“一个老棺材,老混账!S市本地人,做过满清蓝顶三品候补道台。满清垮台后,办实业,办银行,专门资助封建军阀,和我党军作对,民国十六年被我国府明令通缉过,近几年和日本兴亚银行交往频繁。”
周远山又问:
“那咱们为什么不早作安排,把这老家伙弄出S市,或者干脆处理掉!”
曹复黎很沮丧:
“要他走,他不走,我说要除掉他,黄区长不同意,现在黄区长又把责任推到我们行动组头上来了,说我们判断失误,工作不力。”
王学诚不摸曹复黎的底,闹不清这位顶头上司究竟打的啥主意。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曹复黎和他一样,对区长黄增翔心怀不满。
“咱们黄区长一贯如此,做出成绩是他的,出了乱子是下面的。他说老子没能判断出傅予之会这么快下水,纯粹是瞎话。S市沦陷前半个月,我就明确向他提出过,傅予之下水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我还怀疑老家伙那时就和日本人勾搭上了,已草拟了绑架傅予之的行动计划,他说不急,还说不能意气用事,影响大局——当然,这些事你们不知道。”
曹复黎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短短一段时间,王学诚已看清楚了,自己置身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机关并不平静,上上下下至少分成三派。以曹复黎行动组骨干为主体的一派,对区长黄增翔的指令软顶硬抗,常搞得黄增翔有口说不出。以人事组长金大可为首的本地派,既不把黄增翔看在眼里,又不把曹复黎看在眼里,时而拉黄倒曹,时而又拉曹倒黄,闹得一百一十三号内部乌烟瘴气。据行动组曹复黎的亲信孙鸿奇说,不是半年前黄增翔调来,曹复黎早做少将区长了。而人事组的老章则说,戴老板原来先定的区长不是曹复黎,却是人事组长金大可。金大可的资格最老。
这更是问题症结所在。黄增翔的到来,打破了曹复黎和金大可升迁的好梦,他们自然要和黄增翔闹别扭。而黄增翔也非等闲角色,毕竟戴老板最终选定的区长是黄增翔,黄增翔有戴老板做靠山,又有实权,自然会冠冕堂皇地贬斥和排挤曹复黎、金大可。出了麻烦,把责任推到曹复黎头上也算顺理成章。
然而,这一切却与他和周远山无关,他们到S市来,是为了除奸杀敌,报效国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况且,就是想争权夺利,现在也无资格,一百一十三号的人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这是明摆着的。
曹复黎今天公然把自己对黄增翔的不满发泄出来,看样子是想拉他们两位入伙。他们不能另立门户争权夺利,就势必要依附于某一方,为某一方去争权夺利——大概曹复黎是这样想的。
他觉着,曹复黎如这样想就错了,他王学诚决不会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如此热心于同志间的内部争斗,就是对黄增翔不满,他也不会替曹复黎充当打手的。未和曹复黎见面时,他就对周远山说过,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在这时候搅进人事矛盾的漩涡中去。周远山聪明地答应了。
曹复黎却没深谈下去,又从黑皮包里掏出几张报纸,放到王学诚和周远山面前:
“傅予之也实在太猖狂,你们看看,前天是通电,今天又宣言和布告,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我曹某人日后何颜以见戴先生?!黄增翔可以空话误国,我曹某人不能哇!”
王学诚问:
“组长想要我们干什么?”
曹复黎晃着大脑袋,连连道:
“不忙说,不忙说!你们二位先看报纸,看报纸!”
王学诚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大美新报》,在头版上看到了曹复黎所说的那个宣言,宣言的全称是:“S市维新政府傅市长予之就职宣言”,周边加框,排得十分醒目。宣言下面是维新政府第一号、第二号布告。第一号布告和宣言内容相似,有些句子都是一样的,王学诚匆匆扫过,把目光落到了第二号布告上:
“自战事发生,本埠地方秩序紊乱如麻,负责无人,致百万人民流离失所,无法安居,现战事西进,本埠秩序亟待恢复,对于财政、交通、警政等极为重要,非先行整理,不足以复原。凡前市政府及各局职员,如愿弃暗投明,归职服务者,均限七日内向S市维新政府报到。留学日本友邦,精通友邦之语人士,及乐于投身新警政服务者,虽非前市政府职员,亦可前往报到,维新市府将予以优先录用。”
这就是说,老汉奸傅予之不但自己下水,而且短短几天内已使维新政府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了,正把一大批前市府官员迅速拖下水。
情况不妙。
曹复黎眼皮一翻: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找你们来的意思了吧?”
周远山试探着道:
“除掉傅予之?”
曹复黎头一点:
“对!除掉他!用傅予之的狗头警告群奸,谁敢附逆通敌,我们一百一十三号决不手软!”
王学诚问:
“是黄区长的意思,还是组长你的意思?”
曹复黎毫不含糊地道:
“自然是我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对戴先生和中央负责!我们要让戴先生和中央看看,在沦陷后的S市,我们是如何工作的,他黄增翔又是如何工作的?!”
很明显,曹复黎是背着区长黄增翔在筹划这次除奸,并想借这次除奸行动,打击黄增翔。
周远山也看出来了,迟疑问:
“黄区长被蒙在鼓里怕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