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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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沦陷(7)

曹复黎不耐烦地挥挥手:

“没啥不好!坦率地说,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他插手,我对戴先生负责,你们要对我负责!别忘了,你们二位现在归我,不是归黄增翔直接指挥。”

曹复黎说得不错,他们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曹复黎,不听从曹复黎的指令是不行的,而且,这指令又是除奸,正是他和周远山想干的。

“曹组长,您说吧,我们该怎么下手?”

曹复黎没回答,却笑嘻嘻地反问:

“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们么?”

王学诚不知道,周远山显然也不知道。不过,周远山很滑头,只愣了一下,便挺真诚地说:

“是组长您信得过我们!”

曹复黎点点头:

“不错,确是信得过你们,才把你们找来的。你们对这里的环境、人事已多少有所了解,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没有点本钱,在一百一十三号是混不下去的!现在,二位在我这个组里工作,我曹某人自然要给你们弄点资本,是不是?我这人和姓黄的不一样,不贪功,不肥私,更不会坑害哪个下属,行动组的弟兄都知道的!”

王学诚不信,他认定曹复黎启用他们另有原因,对杀人如麻的曹复黎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够单方面给予别人的美好的东西。

果然,曹复黎把原因挑明了:

“选你们,我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你们二位是新来的,在S市从未露过面,租界当局的档案上找不到你们的任何记录,傅予之这帮汉奸也不熟悉你们,行动起来会更秘密,更方便。”

王学诚脱口道:

“不错!从隐秘角度看,没有谁比我和远山兄更合适了,这样,成功的比例就大了许多!”

曹复黎很得意:

“好,既然你们也同意我的判断,那就听我把计划说下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第一步,你们要借其隐秘身份,混进新建的伪警察局。《大美新报》上不是说了么,凡乐于服务警政者,均可优先录用,你们伪造经历,谋个差,应该不成问题。第二步,往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运动,监视傅予之及伪市府群奸动向,弄清他们的活动规律。第三步,在把握住他们的情况之后,伺机动手,配合行动组其他同志,坚决除掉傅予之!”

应当承认,这是一个还算周密的计划,但明显的缺憾是,所需时间太长,且有不少异想天开的成份。比如说,混进伪警察局可能较容易,但混进伪市府或傅予之身边,就不那么简单了,现任伪警察局长,是前警察局副局长袁柏村,此人和傅予之同时下水,命运相关,对保卫安排,必定十分严密,决不会让任何不知底细的人出现在傅予之或他自己身边的。

王学诚把自己的想法对曹复黎讲了。

曹复黎不以为然:

“事在人为么,你们二位只要混进警察局,就会有办法,袁柏村这人我是知道的,草包一个,不难对付。眼下正值混乱之际,只怕他自己的脑袋都护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其它许多?!对我们来说,这正是可以利用的机会。”

王学诚当即问:

“那我们何不趁此混乱机会,直接下手除傅呢?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周远山也道:

“我们可以闯到他府上去拜访,也可以在他外出时狙击。”

曹复黎摇头道:

“行不通。傅府在租界里,S市沦陷后,傅府又驻进了日本兵,我们闯不进去,在外出的路上狙击也无可能,一则,我们摸不清他的来去踪迹,二则动静太大。”

王学诚想了想,说:

“有无办法直接混进傅府,比如说,到傅府做杂役,或当保镖……”

曹复黎不耐烦地道:

“异想天开!这种时候,靠不住的人他都要剔除,怎么可能再招纳不相识的下人!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按我的计划办吧!从今天开始,你们二位只和我本人保持联系!”

他和周远山点头答应了。

曹复黎又说:

“我他妈何尝不想马上把傅予之干掉呢?这老家伙把我坑死了!可干咱们这行得实际,容不得半点虚幻,你们二位同志要切实记住!还要记住,傅贼不除,S市断无宁日,许多心怀异志的贤达还会纷纷下水。昨日我就听说,圣安东大学教授苏宏贞也有蠢动迹象,而前市府政务处长林炳江已公然出任了伪财政局长,我们迟疑不前,就会丧失机会,最终,在维新政府稳住阵脚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大概是真心话。不论曹复黎和黄增翔有多少矛盾,亦不论曹复黎有多少个人企图,在除奸这一点上,其决心是不容怀疑的。现在,代表中央和国府的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号不出击,日后就势必要被傅予之的汉奸市府击垮,双方是没有任何调和余地的。

不知身为区长的黄增翔,现在是否想到了这一点?这位区长大人除了把责任上推下卸之外,能不能也像曹复黎一样,干点实际的事情?

不知不觉中,感情已发生了变化,身不由己地站到了曹复黎行动派一边,极真切地记起了黄增翔的高傲蛮横,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旋着黄增翔的一句话:“熟悉环境,熟悉环境。”

王学诚不无轻蔑地想:他现在不是要熟悉环境,而是要改变环境,用除奸的枪声,创造一个群鬼震慑的正义氛围。

第九节

庄奉贤旅长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沦陷之夜。在他的印象中S市还没最后陷落,洋浦港七七三旅的阵地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近两千号官兵还在战斗。他没忘记上峰“守至最后时刻”的指令,正竭尽全力要打好最后一仗。他还记得,在昏迷之前,七八个青年男女来到了洋浦港阵地上,要和七七三独立旅的官兵一起,以身许国。他是下了命令的,命令身边的参谋把他们撤到租界去,他为他们的精神感动,却没有权利用他们的青春的躯体,加重失败的分量。

后来是怎么了?怎么是他置身在租界了?他的洋浦港呢?他不是握着六轮手枪下过命令么?就是死也要死在七七三独立旅阵地上!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那个早晨,他便问给自己做副官的外甥汪小江,这都是怎么回事?

汪小江平静地说,七七三独立旅已不存在了,那夜,马结诚师长从租界里打了电话过来,明确转达了军长的命令,要七七三独立旅撤进租界。在租界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的街垒旁,七七三独立旅被租界当局缴械了,枪支弹药、钢盔、手提电话机和有关装备,堆成了几座小山。还说,不是苏萍小姐一帮热血青年舍身掩护,他们甥舅二人此刻也和七七三旅弟兄一样丧失自由了。

他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失魂落魄地大哭了一场,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后来,苏家父女——苏宏贞教授和她二女儿苏萍,都过来看他了。

苏教授叼着雪茄,站在他床前说:

“庄旅长,把一切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军人了,本城故事与你无任何关系,你只是我们府上的门房,是在走出租界寻找二小姐时被炸伤的。记住,这很重要,租界方面正按日本人的要求,四处缉捕国军官兵。日本人认为,租界第三国方面信守中立,就应该把所有中国军人关进拘禁营,如今租界内的拘禁营已达二十四处之多,大约有四万官兵被囚禁在里面。”

苏小姐也安慰他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您知道,我父亲如此行事,也要承担相当风险,务望长官能体谅。在这里,一切都是安全的,只要不落到租界当局或日本人手里,养好伤后,我们一定会设法把您送到香港去,您可以从香港转赴后方归队。”

真有意思,他庄奉贤竟在四万国军官兵进拘禁营的时候,变成了苏府的门房,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个传奇故事。

他无法不被苏氏父女感动,在这种情势下,能碰到如此正直勇敢的中国人,真是他的好运气。他甚至想到,这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怜悯他庄奉贤,有意让洋浦港的那颗炮弹将他轰倒,又有意让他逃脱被囚禁的命运,使他能在养好伤之后,再走出S市,带兵打仗。

他抹着泪,向苏宏贞教授和苏小姐道了谢,还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苏氏父女为他庄奉贤所做的一切。

苏教授却摇头道:

“我们为您,您和您率属的国军官兵又是为谁?还不都是为了我们民族和国家么?!国家存亡,匹夫有责,能做点什么,我们就都尽力做点什么吧!凭中国人的良心吧!”

这益发使他激动,他觉着,他在苏氏父女身上,看到了这座大都市的良心,他和率属的弟兄们的仗没有白打,血没有白流。

苏家上下对他的照顾是周到的,一日三餐的饭菜有人送来,德国医生霍夫曼每星期都要来看望一次。霍夫曼大约已看出了他的身份,却不问也不说,平时,苏家三个小姐常到他住的后院偏房来玩,把外界的一些消息带给他。

从她们嘴里,他得知,国府几十万大军已安全转进了,关押在租界二十余个拘禁营里的中国官兵,目前看来是安全的。租界当局已公开申明,为严守中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被拘官兵引渡给日本军事当局,而国府方面则在尽力交涉,希望租界第三国本着人道原则,恢复中国官兵的人身自由。他还弄清了七七三独立旅的弟兄的被拘禁处,据二小姐苏萍说,是在雷德路的第八中国军人营和杰克逊路第十九中国军人营。两个拘禁营离苏府都不算太远。

这就是S市保卫战的最后结局,他的七七三旅,他在十三年军营生涯中积蓄的全部本钱,因这短暂的一役,彻底干净地葬送在S市了。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躺在苏府后院偏房里算弄清楚了。

以沦陷之夜为基点,他断断续续地回溯往昔,向苏家小姐讲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仿佛逝去的十三年只是一种谋划和预演,而他的讲述才是真正的开始,他告诉她们,自己在十五年前如何被土匪绑架,如何以过人的胆量配合剿匪的官军一举捣毁匪巢,掷笔从戎。穿上军装以后,又如何于短兵相接的火线,以上尉连长的身份率全连士兵竭诚三民主义,投身北伐革命,并进而营建未来七七三独立旅的事业。

他不止一次感伤地说:他没想到七七三旅会在S市全军覆没,他对得起四万万五千万国人,却对不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对不起自己十三年的奋斗。

他苦笑着对苏萍道: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凭良心,就得率七七三旅战至无路可退的最后时刻,而如果是一个商人或一个银行家,国人却不会要他拿出最后一枚铜板。”

苏萍淡淡地说:

“因为您是军人嘛!打仗是军人的事,不是商人和银行家的事,不是么?!您这么说,是不是后悔了?”

他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危险情绪。

他是怎么了?S市这一仗,不是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自觉自愿要打的么?守至最后时刻,不也是他庄奉贤执意坚持的么?他现在咋又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打仗,国家养军队干什么?!他庄奉贤凭什么以少将旅长的资格拿国家的军饷俸禄?!七七三旅是他的,更是国家的,决不像商人或银行家手中的钱财,可以随意由哪个人支配。在平时,他可以把七七三旅视为自己的私产,而在战时,在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他和他的七七三旅就必须挺身而出,做出卓绝牺牲。

真他妈荒唐!庄奉贤,一个不怕死、不信邪的国军旅长,一个在沦陷之夜还坚持最后抵抗的少将军官,竟在S市沦陷十三天后为自己和属下弟兄表现出的壮烈后悔了,这像什么话?!

外甥汪小江也变得牢骚满腹。大约轰轰烈烈过去之后,再回忆过去,总会生出这般牢骚的。汪小江认定七七三旅是被军长孔令仪卖了,孔令仪在战局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留别的部队担当狙击掩护任务,却把七七三旅留下来,便是不安好心的确证。还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以致造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败局。

庄奉贤反问道:

“七七三旅被孔军长害了,那么,孔军长又是被谁害了?孔军长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牺牲殆尽么?!我们不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大部队就无法安全退出,局面会更被动!今天虽然七七三旅完了,但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这是个痛苦而充满矛盾的话题,后来,他不愿再提起了。他觉着苏宏贞教授的话是对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该忘却的就要忘却。他现在是苏家的门房,不是军人,在伤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无休无止地为七七三旅和那个沦陷之夜而自寻烦恼,至于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毕竟才三十二岁,未来的岁月还长,或许还有许多机会,或许他还会重新拥有一个旅,乃至一个师,一个军。

这才注意起面前时常出现的苏氏小姐。

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苏多。最不拘礼仪的也是苏多。苏多不常来,可只要一来,总会使房间里充满笑声。她会维妙维肖地模仿日本妇人走路,学日本浪人说话,还会把一些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拿腔捏调地念给他和汪小江听。念过之后,并不要听他的什么意见,而是“格格”大笑一阵,乱批一通,戛然调转话题。

真难想象身为大学者的苏宏贞会有这么一个男儿性格的宝贝闺女。

在苏多身上看不到一点战争的影子,战争对这个十七岁的阔小姐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S市的沦陷,他和汪小江的到来,都没改变她往昔的生活,只不过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色彩。

与苏多相反,大小姐苏英却陷入战争的漩涡无法自拔了。苏英战前已和国军暂九师的一位副师长结了婚,S市沦陷前十余天,随军转进,途中遭日军轰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辗转十二天逃回租界父亲身边,迄今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