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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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沦陷(8)

苏英好几次谈起那次轰炸,说是突然间就来了十几架飞机,飞机又是扔炸弹,又是扫射,行军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处都是烟尘,好像面前的黄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敌机飞走后,丈夫不见了,他和他的那匹枣红马都被炸飞了。后来,在路边的干河内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没了,一只穿马靴的腿飞到了几十米之外。

他知道,暂九师是较早撤离S市战区的队伍,可没想到撤离的队伍也会碰到这种倒霉透顶的事。他不断地安慰苏英,却在安慰苏英时就清楚,自己是虚伪的。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迄至沦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一千号弟兄倒在S市了。

因为命运相同的关系,他乐于和苏英谈点什么,可苏英总带来令人难受的忧郁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绪沮丧不堪。

二小姐苏萍最好。

苏萍是最初把他和苏家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赖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苏多那样胡闹,也不像姐姐苏英那样忧郁,苏萍文静且持重,最像乃父苏宏贞。

她还极爱动感情。

他记得,在他无法坐起来的时候,苏萍常坐在床头读书给他听。有一次,读一个叫什么德的外国作家的小说《最后一课》,读到结尾,故事中的那个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一节时,她哭了,眼中的泪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问苏萍:

“最后一夜,你们一帮人到洋浦港阵地时怕不怕?”

苏萍坦率地答:

“那一夜没想到怕。当时如果一颗子弹把我打死,或一颗炸弹把我炸死,人们可能都会认为我是英雄,可事后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险!如果你们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鬼子进攻,后果真不可设想。”

他感慨道:

“是呀,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凭一股热血干的时候,什么后果也不会想到,而过后一揣摸,又不免……”

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们还好么?”

苏萍点点头:

“都还不错。不过,谁也不知道您在我们家里,原来有几个同学倒是知道的,后来我对他们说,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时下,汉奸维新政府成立了,许多汉奸都跳出来了,我们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说对不对?”

他赞许道:

“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时局剧变,国难未已,许多人为生存和利益,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鬼的。”

苏萍颇有感触:

“真是哩!现在的伪市长傅予之就是这种人。这人过去和我们家有来往,我父亲还挺佩服他的,说他有骨气。可您瞧,鬼子一进S市,他那骨气全没了,第二天就发表了什么和平讲话,还想把我父亲拖下水。”

庄奉贤一怔:

“这老汉奸怎么想到拖你父亲?”

苏萍不介意地说:

“谁知道这老汉奸怎么想的?他把许多人拖下了水,就以为也会把父亲拖下水,还四处散布假消息,说我父亲会跟他干。”

庄奉贤警觉起来:

“你父亲就一点没动心么?”

苏萍摇头道:

“才不会动心呢!我父亲说了,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断然不会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的。傅予之每次派人来找他,他都挡在门外不见,有一次还有日本人陪着呢!”

庄奉贤疑惑地问:

“那么,苏教授为何不在沦陷前撤走?S市的好多学校不是都撤走了吗?”

“嘿,那是咱中国学校,父亲的圣安东大学是西洋教会办的,用不着撤,日本人不敢碰它!”

继而,苏萍又郑重地说:

“庄旅长,对我父亲您放心,他不会像傅予之那帮人一样当汉奸的,如要想当汉奸,他还会收容您么?!”

倒也是。

这话题以后再没提过。

自己受着人家的恩惠,不该这么疑神疑鬼。

苏萍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看待,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瞒他,沦陷之夜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竟一厢情愿地做起了英雄梦。她说过,如果她是苏英,就决不会在丈夫死后回到租界孤岛,而要投身军旅,创造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

说这话时,苏萍抿着嘴唇,两只俊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眉宇间生出一丝男儿的豪气,仿佛已置身军旅中了。

他的心为之一动,周身热血骤然涌向脑门,突然生出了想把她拉进怀里的念头。

却没敢造次,自知不是凯旋的英雄,现实的处境和受施舍的身份,都决定了他不能贸然行事。

这是S市沦陷十八天之后一个傍晚的事,从那个傍晚开始,沦陷之夜渐渐远去了……

第十节

世界一下子变得静寂起来,那枪声、炮声、爆炸声,那盘旋在空中的敌机尖啸声,那呻吟声、嚎叫声和奔突前进的脚步声,全消失了,连缭绕的余音都听不到了,仿佛所有这些充斥着火药味和血腥味的残酷音响,都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租界军人营的围墙铁丝网内,到处是懒散而懈怠的面孔和无所事事的身影。帐篷一天天增多,像和平时期的军营,只是住在帐篷里的人们不再是军人了,从在租界街垒前交出武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是了。他们在这座城市沦陷的时候,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出了战争。因而,营内的每一个弟兄都清楚,这沉寂的和平是耻辱的。

李子龙副旅长深切感到了这种耻辱,进入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蹲在自己的十三号帐篷里发呆。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种以失败为代价的和平,可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眼前时常出现幻觉,一忽儿看到洋浦港火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一忽儿看到横七竖八倒卧在阵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像吹了气的球一样四处飘,尸体飘浮的空中,大丰仓库楼顶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在一尺尺一寸寸地降下来……

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尽管在洋浦港阵地上那帮青年学生就提出过忠告,他还是将信将疑,总认为西洋人既然同意他们进入租界,就不会怎么为难他们。不曾想,进入军人营第三天,营主任汤姆逊上尉便明确宣布说,租界当局在此次中日战争中是中立的,为维护其中立原则,要把他们囚禁在军人营里直到战争结束。任何企图逃离军人营的行动都是非法的,租界军警当局都有权使用必要武力予以制止。

李子龙当时就呆了,以至于忘记了代表七七三旅的弟兄向汤姆逊上尉提出必要的抗议和交涉,直到汤姆逊训话结束之后,一〇六九团团长郑鹏飞找到他,他才在郑鹏飞以他名义草拟的交涉书上签了字。交涉书上写的什么,他根本没注意看。

郑鹏飞团长看出了他的失魂落魄,忧心忡忡地说:

“子龙兄,不管咋着,你还是副旅长,庄旅长不在,你就得负起责任哇!”

他沉默不语。

郑鹏飞团长又道:

“我们七七三旅没在洋浦港垮下来,也不能在这军人营里垮下来呀,要不,日后没法向庄旅长交待。”

他这才点点头说:

“我们……我们都努力尽心吧!”

都觉着没有什么好努力的了,S市已经沦陷,战事已结束,他这个副旅长既然奉命率七七三旅撤入租界,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作为现七七三旅的最高长官,他认定他是无愧的,他在庄奉贤旅长负伤之后,还镇定自如地指挥弟兄们打退了日军的两次攻击。不是马结诚师长转达了军长孔令仪的命令,他相信他还能率着七七三旅残部坚持两天。就是接到马结诚师长的电话以后,他也没乱阵脚,撤进租界是有条不紊的,连英军司令布朗上校都向他表示了应有的敬意。

不过,向他表示敬意的布朗上校却无法帮助他摆脱困境。失去自由之后,他没发现任何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印度巡捕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着围墙铁丝网。由此看来,汤姆逊上尉宣布的,要把他们囚禁到战争结束的说法是确凿而不容置疑的。

李子龙真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这里度过战争的剩余岁月,不知道这岁月将有多么漫长,多么沉重,更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日本人突然拥进租界,把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全押进日本战俘营去。

现实相当严峻。国府和国军不但在S市的作战上失败了,在对西洋中立国的外交上也失败了。否则,如何解释他们今日的处境和地位?!国府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难道会是这种受辱的囚禁么?!

对国府也怨恨起来,觉着自己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都被国府的无能出卖了。继而又想到,自己实在不该在最后时刻还恪守职责,还把七七三旅的弟兄们整队往租界里引。如果当时他也和庄奉贤旅长一起换上便装溜了,没准现刻儿已到了香港或者汉口。退一步说,就是到不了香港、汉口,也会在那帮热血青年的掩护下在租界内做自由公民。

他真傻!

营区内许多弟兄的精神也垮了。进入军人营不到一周就有人开始逃跑,既无组织,又无计划,多数人没逃出雷德路就被抓了回来。绝望的气氛像瘟疫一样在营区内徘徊,在洋浦港阵地上不惧强敌的七七三旅,现刻儿如同一盘散沙,再无昔日那威震敌胆的雄风。

以郑鹏飞为首的一帮营团军官焦虑不安,第二周抑或第三周的傍晚,相约着闯入了李子龙副旅长的帐篷,一进来,便开门见山对李子龙道:

“子龙大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军人营依然是战场,你这个副旅长不能总蹲在帐篷里发呆呀!”

郑鹏飞团长情绪很激动,眼里闪着泪光:

“我们活着,战争就不算结束!S市还有国军,有,就是我们!现刻儿,东洋鬼子还在盯着我们,我们得争气呀!”

麻木的灵魂这才有所警醒,李子龙努力振作精神,重把一个上校副旅长的威严挂到了脸面上。

郑鹏飞团长继续说:

“咱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上度日月,咱们七七三旅每个弟兄都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国府、国军,代表咱国家和民族,咱们不能让人家瞧不起哇!”

一〇六七团三营赵毕成营长也道:

“李副旅长,郑团长说的对,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不管弟兄们怎么想,我们这些做长官的都得做出榜样。首先我们自己得相信抗战的前途,得相信我们不是孤立的,我们身后有四万万五千万国人!你李副旅长带着我们在洋浦港抵抗至最后时刻,弟兄们感谢你,国家和民族也会记着你!你今天还得带着弟兄们干呀,抗战不结束,就得带着弟兄们干下去呀!”

李子龙点点头道:

“我会的。”

“不能光答应,得实干!”

李子龙皱了皱眉头:

“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郑鹏飞看了看赵毕成营长和身边其他几个年轻军官:

“我们已经合计了一下,觉着要恢复军营纪律,要把弟兄们组织起来,上操,学文化,维护住弟兄们的精神气节,待等有机会的时候,把七七三旅全拉出去!”

恐怕很难。

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这么说。

李子龙再次点头道:

“我同意。”

又言不由衷地追加了一句:

“这也是我的想法。”

郑鹏飞团长高兴了:

“那好,今日晚饭后,我们把队伍集合起来,您就给弟兄们进行精神训话!”

晚饭前,出了一桩意外的事,一〇六七团赵毕成营长手下的一个弟兄用皮带吊在厕所的横梁上自杀,被发现了。赵毕成大为恼火,当着众弟兄的面,对那弟兄拳打脚踢,边打边骂:

“混蛋,孬种!丢咱中国人的脸,你他妈的要死,为啥不死在洋浦港阵地上?!”

李子龙却从那弟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或觉着往厕所横梁上挂皮带的就是自己。他闻讯跑去后,制止了发疯的赵毕成,叫人将那弟兄抬回帐篷,尔后,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左右开弓地给了赵毕成两个耳光。

“你他妈的不混帐?!他为何走到这种绝路上,你我还不清楚么?国府上峰对不起我们,我们更对不起他们!”

赵毕成营长无言地落泪了,正对着李子龙面孔的泪眼里却无丝毫的怨恨。

李子龙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又说:

“你们刚才还说过,我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里度日月,既然知道这一点,怎么还能这样打自己的弟兄呢?!当……当然,我也不该打你!”

赵毕成却道:

“你打得好!”

李子龙不解:

“为啥?”

“为你又站出来主事了,咱七七三旅又有旅长了!”

李子龙一怔,紧紧搂住了赵毕成营长,声音哽咽了:

“好……好兄弟,就冲着你这句话,我……我李子龙也得对得起七七三旅,对……对得起七七三旅的弟兄们!”

当晚的精神训话因此获得了完全的成功,李子龙塑像般地立在七七三旅一千三百多号弟兄面前,仿佛又回到了自由的时光里。他倾听着哨音和口令,倾听着弟兄们踏踏脚步声,充斥身心的沮丧和绝望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军营长官的自信和自豪。

郑鹏飞团长和各营营长一一跑步到他面前向他朗声报告,一如往昔的军营操练。报告的情况表明,活着走进这座第八中国军人营的弟兄,还有一千三百六十八人。

他的精神训话便从这一千三百六十八人说起:

“弟兄们,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还有一千三百六十八名弟兄。一千三百六十八人不少哇!当初庄旅长和兄弟拉起这支队伍时,只有百十号人嘛!那时我们扯的是吴子玉直军的军旗,庄旅长是上尉连长,兄弟是中尉连副,蒋委员长北伐的枪声一响,我和庄旅长就凭着这百十号人,举行了火线起义,从此揭开了咱七七三旅的奋进历史。嗣后的十几年,咱们打了不少仗,中原大战时,兄弟和庄旅长都险些吃了阎锡山的炮弹,属下弟兄伤亡三分之二,咱也没垮么!”

由过去说到了今天:

“今天,我们奉中央和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参加S市保卫战,在战场上弟兄们都是好样的!死守洋浦港掩护我主力兵团转进,我们打得好,打出了七七三旅的抗战英名!无论是倒在洋浦港阵地上的,还是活在这第八军人营里的弟兄,都是问心无愧的!因为这英勇的一仗,我们对得起国家、民族,也对得起军人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