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是一个必须保持镇定的年轻人,我有一个秘密。
所以我的故事必定伴随着它,很多事情无法由自己决定,这大概就是我们普通人的人生。
有时候我在思考,到底是每个人靠自己定义了人生,还是所谓的人生逐渐将人雕刻成现在的模样。但这些思考其实无关紧要,只是我自己瞎想罢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
我叫林川成,是八角游乐场的员工。我们的部门叫旋转动力部,旋转动力部管辖六个大型设备,包括海盗船、大力神斧、摩天轮、旋转猪猪、碰碰车和过山车。我的工作是负责给过山车拉电闸,除了检修的时候,我大部分时候每天只需要按两个键——开机键,以及每次的开始键。
两个键一个黄色、一个绿色,所以不会出错。
我几乎可以通过耳朵判断,等待设备启动,旋转,伴随着尖叫和轨道滑行的巨大声响,最后恢复如常。
恢复如常让我觉得安全。其实人一生大部分动作,都在尽可能恢复如常,重复地洗澡、重复地清扫、重复地谈恋爱,重复地记住,再重复地一一忘掉。
我喜欢这种恢复如常的感觉,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在她《对统计学的贡献》的诗中写道:一百人当中,凡事皆聪明过人者,五十二人;步步踌躇者,几乎其余所有的人;如果不费时过久,乐于伸出援手者,高达四十九人;始终很佳别无例外者,四,或许五人;对短暂青春,存在幻觉者,六十人,容有些许误差。
最后她说,终需一死者,百分之一百的人,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
在我看来,这首诗并不算绝望冰冷,我在大学的时候背下它,觉得证据确凿,非常过瘾,再没有比确定自己是个普通人更过瘾的事了。
基本上,我们听的歌相同,吃的食物相同,胃疼的位置相同,看一致的星座预测,得出近乎相同的结论,但我们彼此没有发现,任由彼此擦身而过,因为我们不熟嘛。
熟或者不熟,将我们隔绝成路人或者爱人。
其实,我希望自己是这普通人当中的一个。
我戴眼镜,皮肤白皙,单眼皮,鼻梁挺直,头发掩住眉毛,穿军绿色长款大衣,长及膝盖,有时候我把嘴巴藏在围巾里,镜片上就有雾气,这让我看起来难以分辨年纪,但大致还是个年轻人。每二十天,我就要去理一次头发,到固定的理发店,找一个叫威廉的理发师,几乎不用交流,他就可以把我的头发恢复如常。
我坐地铁上班,工作地点几乎在这个城市的尽头,地铁上的人会逐渐减少,周末时他们形态慵懒,工作日则像在各站逃散。这都不影响我观察他们,每个样本,都极其平凡,又藏有秘密,和我一样。
比如,眼前这对恋人,男人不爱女人,但女人并不知道,或者她假装不知道。男人几乎不和她对视,她看着他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睛瞄向其他地方,甚至看向正在观察他的我。她执意要把手放进男人的大衣兜里,几乎遭到拒绝,但因为她确定要这么做,男人就没有再反抗,眼神里闪过一丝烦躁,是那种被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纠缠的烦躁,像风吹乱了他刚刚弄好的头发。
一段时间过后,这女人就独自乘坐地铁,手指冻得发红,从迟远站上车,在大嵩站下车,眼圈发黑,眼神空洞。她早上没有洗过头发,所以后脑勺有睡觉的痕迹,显然睡眠不好,但她也不在意。
其实,每个人都不那么在意其他人。她失恋了吧,我得出结论,又暗自为她庆幸,反正男的也不爱她。
我简直要冲上去告诉她,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将这件事记在笔记本上,并不是因为重要,而是有时候一天没什么可记的。我的双肩背包里,永远放着一支笔、一个本子。
“爱你的人,会珍惜每次和你眼睛对视的机会,你也一样,而这种平衡一旦打破,爱情就没有了。”
我这样写,虽然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期待。那是件多奇怪的事啊——本来不熟,突然就要如胶似漆。
要为彼此付出全部的感觉应该是极不安全的,肯定不大适合恢复原状。
我想。
地铁上的另外一对,他们应该在热恋,大部分时候一起上班。有单个座位的时候,男孩就让给女孩,或者干脆两个人都不坐,分享一个耳机,听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歌曲。男孩用手摸女孩的头发,女孩把头钻到他的怀里,偶尔抬眼看他,毫无来由地笑起来。
我的观察和思考常在路上,或者我坐在工作岗位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用陈悟的话说,我的工作,霍金大概也可以做,只需要一个大拇指而已嘛,并不费力气,更不用跟人交流。
他是除了家人之外,唯一敢拿我的秘密跟我开玩笑的人,我也只有这一个朋友。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坐在过山车驾驶舱,按开始键,过山车开始行进,两分十五秒之后,它会自动停下来,下一拨客人上。每个乘客都无法估算真正过山车的时间,恐惧感帮助他们放大了这些瞬间。维持秩序的是另一个同事、旋转部三级员工靳山,穿黑色工装,长达鞋面的位置,被包裹成一件整体羽绒人的形状,看起来毫无生气。
他总是迟到,因此一直未曾晋级,但我一直拿全勤奖,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三级员工。靳山说,谁让你小子不爱理人。
我可不是不爱理人,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靳山爱说话,但他也不理部长和那些乘客,他眼睛不看他们,嘴巴里重复说着“请大家在线外等候”,因为说的次数太多,舌头都学会了偷懒,大概是“大啊线外的候”这样模糊的发音。当然,乘客也不理他,目光随着过山车转动,有的捂住自己的心脏。
游客大多是一些穷极无聊的年轻人,以此来释放多余的精力,或者挑战此时还强壮的心脏,速度、失重、离心力,都是他们这个不知忧虑的年纪的必需品。过山车帮助他们紧张、出汗、激动,并让他们迅速产生恐惧感、肾上腺素,继而发出嘶吼或者尖叫,用来缓解压力。
也不知道他们都有什么压力。
游乐场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要在这里收集样本的话,可以找到非常多的类型。恋人们为数众多,节假日的时候,也有成群结队的中学生,一个人来的比较少,所以观察他们更容易一些。曾有人想在过山车上自杀,好在保险装置做过检修,他没有在高空中扳开它,或者他最后放弃了。他在空中张开手臂,甚至试图挣脱安全带的束缚,但都没有成功,脸色煞白地下来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
我没有跟他说话,但在彼此对望的瞬间,我眼睛里大概说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他对我点头,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头发蓬乱。
“一个人放弃世界之前,会先放弃自己,而放弃自己,会先放弃洗头发。”我在本子上这样记录。
然后想起了那个失恋的、放弃洗头发的女人。
我基本都在驾驶舱,那里冬天很冷,夏天憋闷燥热,所以无论什么季节,我都开着那扇铁皮门。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摆设,门也是,它被用作心理安慰,以及隔开众人和外界,让我觉得,我有一片属于我的地方。
我坐在驾驶舱里不动,大概是全世界最安静最不需要动脑筋的司机。好笑的是,我驾驶的车却在五十米外的高空上随着尖叫声盘旋,于钢铁的骨架之上发出钝响。
我有个外号,仅限于一个叫陈悟的朋友叫我,因为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他叫我,镇定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