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每天吃同样的便当,不觉得烦吗?”靳山冲进驾驶舱时,我正背对着驾驶盘吃饭,此时没有客人,靳山拿走了我便当里的一根香肠。
“很好啊。”我回答道,像平时一样寡淡无味,内心想,你每天问同样的问题,不觉得烦吗?
我对他并无恶意,当然,于靳山来说,确定我是个无趣的人,没有夜生活,没有好朋友,没有目的地,像只为活着存在,每天生活规律,即便换了衣服,也很难看出变化。
“你笑一个。”靳山鼓励我,这种鼓励,几乎每天一次,没有例外。
他惯于挑战沉默的我,像逗弄一条懒得理人的狗,其实只是为了让两人值班的工作变得稍微有趣一点。但他很少成功,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喋喋不休,我做个听众罢了。
“因为你每天这样,我觉得我都要变成沉默的机器人了。”靳山看着我,表情丰富,“昨晚我做梦,梦到自己摔到了膝盖,里边全是螺丝和零件。”
和我搭档的代价,大概是要防止语言系统退化,他必须不停地寻找话题,说些“大家线外等候”之外的语言。他毕竟是个普通又正常的年轻人,对奇怪事物和人的好奇,就像他脖子上的吻痕一样昭然若揭。
我大概算给了他一个笑容,这很困难。笑要牵动人面部30块肌肉,即便对于全身639块肌肉来说,这也是大费周章。何况假笑会瞬间消失,真笑却很难迅速结束,恢复原状需要一定时间,这样的生活证据,应该在我的证据收集范畴。我动了念头,去双肩背包里找本子,准备把它记下来。
“喂,我今天要先走,你盯一会儿。”靳山放下手中的杯子,大声对我说,算是彻底放弃了和我说话。
固然天气太冷,客人又少,但这是不允许的,禁止一个人在任何时间兼管大型设备,旋转动力部规定,我脑中有这样固执的回答。
“别管什么规定了,川成,部长早就走了。”他脱掉工装,换上自己的大衣,似乎想到我会说什么。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对于九点关闭的时间,已经算很晚了。天气变得更冷了一些,整个乐园到了冬天就显得蔫头耷脑,毕竟圣诞还没有到,一派死气沉沉,大家还没有任何欢庆的理由。而且这城市到了冬天,绿色像被迅速擦掉,一切就像迅速变旧。
靳山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要下雪啦,哇哦。”他嘟囔了一句,裹紧大衣,把头尽可能地缩进去,转身跑远。
我没有叫住他,这之后应该很难再有客人,这样的话,机器未曾运转,并不违反规定。
收起便当盒,盖上密封盖,再把它放在便当包里,需要三个动作。走出驾驶舱,呼吸着冬日的寒气,看大树们黑暗的枝丫伸展到夜空里,过山车停止旋转的时候,整个乐园显得非常安静,轨道架起它高耸蜿蜒的骨架,像搁浅的巨大鲸鱼,血肉尽失,只剩骨架。
四顾无人,倒也是很舒服的时刻。我不喜欢聊天,靳山知道,但他并不介意回应。我伸展双臂,活动了一下因为坐着而有点憋胀的四肢。
最先亮起的那颗星是金星,叫作长庚,意味着长夜即将到来。它的微弱光芒,只够隐约看到,却算是最亮的那颗,它应该是个巨大的火球,站在宏大时间线上看,我和这过山车都不值一提,但这连悲观都算不上,我任由自己这样想。
隔壁城市新开了电影乐园,甚至运用了VR技术。过山车被高科技包装,全室内,解决了过山车受天气影响的可能性,再加上鲜活立体的视觉呈现,比我们这个不知高级多少倍。电影乐园开业的时候,靳山去刺探过,回来后他说,那里的管理员,全是女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还要假装宇宙舱的引导员,声音手势都经过训练。“‘欢迎您,船长’,她们大声地喊着,精力充沛,一天下来肯定累死了。”他补充,用来反衬自己“请大家在线外等候”多么无聊,以及根本没人听他的啊。
但其实本质是一样的,离心力,速度感,我这样想,目光循着过山车的骨架,像跟它对话一般。铁器有自己的声响,未做隔音处理,所以异常清晰坦荡,和隔壁城市的过山车比起来,大概只用原始两字便可概括,可这才算过山车嘛。
“喂,你有没有看到我?”一个声音拔地而起,嗯,说拔地而起并不为过。
我回头看去,一个女孩站在游客入口,夸张地向我挥舞手臂。
“并没有到关闭时间,你在干什么?”她自顾自地大声问我。声音未经规范,或者,很难管理的样子。
我走向她,她看起来和我同龄,或者比我大一些,显然喝了酒,两颊泛红,头发平顺地垂着,搭在黑色大衣上边,唇色有点浮起来,之前大概哭过,但不是大哭,睫毛膏被轻微晕开,显得眼睛更大一些。她口中哈着气,见我过来,像在河岸抓到了船家一般。
“小孩儿,快点儿,我要坐过山车。”
我当然不是小孩儿,身高一米八零,但因为瘦,会被误认为还在上大学的样子。
她扬起手中的票,带着挑衅看着我。我没有表情,并不接受这样的挑战,她被酒意壮了胆,我想,不冷吗,难道?
她的大衣没有系扣子,露出白色的高领衫,下边是短毛呢裙,但或许她从厕所出来比较匆忙,一半毛衣掖在裙子里。谢天谢地,她没有裸着腿,但丝袜上膝盖部分已经斑驳,可能之前滑倒了,脚上的鞋子显得有点大,又让她更高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对不起,如果您饮酒了的话……”我想应该拒绝她,毕竟靳山不在,这样做不符合规定。
“谁告诉你我饮酒了!”她急切地接了一句,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颗梅子糖,肆意地大嚼。大衣的袖口宽大,让她动作做出来有一种蠢蠢的感觉。“喂,小孩儿,谁能证明我饮酒了,我喝的是药好不好?”
是梅子夹杂着酒的味道。
见我静止不动,她打开入口的搭扣,直接冲了进来。
“饮酒的人,不适宜坐过山车,请您配合。”我试图伸开左臂拦她,她立刻双手伸过来,紧紧抱住我。离我更近,酒气清晰可闻,夹杂着香水味儿,还有洗发香波的味道。
“我只喝了一点点,小孩儿,我很清醒。”她笑了一下,然后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求求你了,我今天必须坐一次过山车,才能完美,炸鸡吃过了,酒喝过了,就差这个了,而且,今天他妈的一定要下雪啊,拜托。”她像是对我说,但我不掌管下雪。
女孩应该是奇怪的物种,她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操控一切,又要让别人觉得她们弱小,需要网开一面和无私帮助。
“看起来……会下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接她这句话,手臂被她抱紧,只好试图挣脱她,但显然不能,她几乎要在我的左臂上睡去,睫毛闪动,嘴里喃喃自语。
“小姐,您看起来喝了不少。”我声音平静,不容拒绝,毕竟这样于她于我,都是最好的,要真是在过山车上吐起来,又得清扫,何况天又这么黑了,我想,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曾见过在坐过过山车后被急救的心脏病患者,他看起来也才十八岁,苍白瘦削,身边的同伴大声惊呼,他嘴角飘散着一丝涎水,看起来像沉睡了。
“喂,小孩儿。”她突然醒来一般,睁大眼睛用力看着我,松开我的手臂,又踮起脚来揉我的头发,“并没有很多,我不是那种借酒消愁的人……”她定睛看着我,似乎让我相信她,“我又没失恋也没有失业,我就是特别高兴,谁规定一个女孩自己不能喝酒啦?你说是不是!”
为了证明自己,她单脚站着:“你看,我很清醒,我还可以单腿走直线。”她单腿弹跳起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这样整个人的摇摇欲坠更为明显。我要伸手扶她,却被突然回头的她制止了,她尽可能地站定,看着我。
“我可是个律师,你的同伴擅离职守,这样的器材本不应该一个人看守,以及在乘坐说明中,醉酒者并没有严格的限定,你怎么来判断我饮酒了呢?基于以上两点,小孩儿,我命令你赶紧给我开起来。”她没有再打磕巴,显得不容置疑。
不过她说得也没错。
她自顾自地冲到过山车上,并大力扣下安全带,“Let's go!”她回头看我,竟然笑了。
“你……”
“你什么你,小孩儿,赶紧着,我已经做好了飞行准备。”她冲我大声说,声音未经管理,说完,又大力鼓起嘴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
“可……”
“可什么可,你这小孩儿怎么未老先衰,看起来死气沉沉啊,我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能不能赶紧去工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俯身下去,然后两只高跟鞋被她丢了出来,“这玩意儿,太不搭过山车了。”
她看起来有些疯,我想,长久纠缠下去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可以……基于只有一个人不能开动的原则,我似乎也无法给您开动。”我站在原地,声音平静如常。
律师小姐并没有泄气,保持着更用力的姿态,斜着眼睛看向我:“但一个人并不是我造成的,你们的工作人员临时脱岗,并且,你们没有任何专业工具来确定我醉酒,如果有的话,我立刻下来。”
我确实没有,甚至如果不是靳山临时走开,我都不会接触到任何乘客。靳山对待醉酒的乘客非常凶,有时候他懒得发现,任由他们上车,事后,清扫站台变成非常麻烦的工作,他皱眉说,嗯,坚决不能让酒鬼来坐过山车,他捂住鼻子,露出小眼睛。
我想了一下,只好回到驾驶舱,按动了开始键。
律师小姐在空中旋转,尖叫声响彻云霄,惊动夜鸟。她看起来和我同龄,扮相却让她显大一些,但未经管理的声音暴露了她。律师小姐尽可能憋住的尖叫,到第三个弯道变得肆无忌惮,到最高一个螺旋的时候,她喊了半声,再也没有声音。
会不会死了?如果靳山在,他一定这样说。他从不缺临时的刻薄,偶有大叔带着小女朋友来坐过山车,他都揶揄道,“叔叔,您带着女儿慢走啊”。旁边的女人必是精心涂抹的,没有女儿会化这样的妆跟爸爸在一起。
这样的女人,根本比男人胆子还大,如果一个人来,在顶端拍照的时候可以单手比“耶”,但面对需要陪伴的中年人,立刻变得像小白兔一样孱弱,有的会哭出声来。
男人立刻抱住她们,也不怕被她们的眼睫毛戳伤。这些女人像奇怪的橡皮泥,可以被捏成任何形状,当然,要她们自己愿意。
现在黏在过山车上的这位,则毫无声息,她到底怎么回事?我冲出来,到终点的位置等她。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安全带“啪”的一声弹起,掠过她的头发,或许是静电的缘故,让她的头发呈现出一部分直立的状态。
“喂。”我觉得出大事了,一个人管理机器,一个人违反规定让一个女醉鬼上车,导致有心脏病的女醉鬼死亡,这可真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是对于需要不和人接触的我来说,我可不想去警局。
哦,警察先生,我的过山车吓死了一个人。这样报案可以吗?
“喂……”我再度喊她,她并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垂着,看不到脸,更别谈表情。我俯下身去,想去看看她。
“丁零零……”闭园钟声突然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她显然是要吓我,但也被铃声吓了一跳,这破坏了她的节奏,让处于紧张吓我的她功亏一篑。
为什么女孩儿们会这么自信,认为和一个陌生人开玩笑很有趣?我嫌恶地想,尽可能站直,让表情恢复如常,这样的失态让我非常不适应。
“哎呀完蛋了,我的嗓子劈了。”
声音确实出了问题,声带如同甘蔗被切掉了一半。
她试了几个音,啊,啊,啊,到较高的部分,果然毫无结果。
“喂,小孩儿,我是一个女高音歌手,我失去了我的高音,你要负责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