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的悲歌(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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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黄蜂(2)

抬走淹死的弟弟

当叙事者的父亲穿过那片芦苇地的时候,有三个男人走过大街。他们从社区教堂走出来。第三个人是警察,与另外两人会合在一起。他们朝那座房子走去,在房屋前面的一个猪圈旁和房门台阶上看见了两个困倦不堪的孩子。他们从这儿进了屋,默默地穿过走道,又走进一个房间,坐下来,一个挨着一个靠墙坐着,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屋门。然而,叙事者的父亲此时正在穿过那片芦苇地,他和政府签了租约,可以占用这片芦苇地。

他走进屋里,自己坐在长凳上,然后那几个外地人也坐到那条长凳上。他收起一条腿,喘着粗气,用皮靴后跟蹭着脚后跟。这时,前面那两个人一副普通百姓的模样,用一辆本地常见的小推车,一前一后,从易伯塞穿过公路朝厄德方向走去。天已经麻麻亮了。其中一人随即叫醒了警察。此时,叙事者的父亲从打谷场走到马厩,手里握着镰刀,手指在黑暗里摸索着挂在木板墙钉子上那冰凉的外衣和蓝色亚麻裤子。他把裤子扔到马车上,把马从马厩里赶出来套进车辕的时候,第二个人和被叫醒的警察一起回到了教堂前面的空地上。

叙事者的父亲把外衣甩到肩膀上,一次又一次在缰绳前面弯腰屈膝忙活着。缰绳拉着马走过院子的石头路面,马就不听命令拉着车向前走。他从靴筒里抽出鞭子,骂骂咧咧地用鞭杆子敲打着车辕。这时,警察向教堂前面看车的那个人提了一些问题。据第一个人讲,那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被问的人盘着腿,斜靠在雨棚下面的柱子上,操着一口生硬的方言回答问题,说话的时候姿势一动不动。他的同伴按照警察的吩咐,把口袋从小车上搬下来打开。这时,叙事者的父亲已经把马赶了起来,在靠近下坡的地方拉紧了刹车手柄。被刹住的车轮一蹿一跳地向前打滑,甩了跑在后面猫腰拽着嘎吱作响的手柄的人一脸泥水。后来,车轮被紧紧刹住了,车子还来回晃动着向下滑。他在奔跑中立起身来,把脸上的泥水抹掉,又弯下腰,用力拉住刹车,开始很吃力。他竭尽全身的力气,随后便只是轻松地用手腕操作,让车咯吱咯吱地转向另一个方向,松开的车轮几乎碰到了马屁股。他朝前跑到车的中部,暴躁地猛拽左边的缰绳,车子便朝右拐进了公路。

叙事者的父亲从后面登上正在行驶的车子,侧身朝着行驶方向坐在车帮子上,丝毫不顾及周围的一切。这时,警察在车前说了句认出什么的话,并点了点头。然后,那只口袋又被绑紧了。警察的靴子尖蹭到硬灰岩上,心里想着怎么回事,然后说了一些表态的话。第一个人攀到车辕和车杠中间,胳膊肘一弯,拦住车子,另一个人以为这是上路的信号,也从后面帮了一把。

车轮吱吱咕咕地碾过石头路面,让人耳朵感到嘈杂。这声音随即又传到公路旁一条宽阔的泥泞路面上,并随着车子朝叙事者的父亲也要去的方向越走越远,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了。叙事者的父亲在去通往池塘的路之前,也朝这个方向走了一段。天空雪花飞舞。他阴郁地蜷缩在车帮子上,靴筒里的鞭杆子在脚踝骨上蹭来蹭去。

故事情节里除了这两个地方以外,也就是父亲驶向池塘,那些男人穿过公路,情节里还有第三个地方,里面描写道,叙事者从宽敞的屋子走到外面,站在台阶上朝下面院子里望去。

他看见妹妹正好穿过院子从前面走过,就一直望着她。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空篮子,急匆匆地沿着马厩的墙向茅棚走去。她一不小心,头碰到马厩窗户上,猛然一愣,停住脚步,身体也碰到了窗玻璃上。她抬起下巴,愣在那儿。她打量着自己。叙事者望着她。

可是,她还一直站在那儿两眼观望着。叙事者望着她,那三个男人跟着车子穿过马路。这时,叙事者的父亲已经把缰绳捆在前面的树杈上。他把亚麻裤子朝皮靴上拽一拽,把另一条裤子往肚子上紧一紧,穿过芦苇草地朝那棵树的方向走去,解开裤带,把鞭子扔到一边,小便完,用手指系上不同裤子的扣子,然后登上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离开了河岸。他用船桨顶了一下后面的木桩,随之驶向那片租来的芦苇地。

那三个男人跟着车子穿过马路。这时,叙事者的父亲蹲在船头自己制作的甲板上,膝盖上沾满了黑泥,那是从不严实的甲板缝里冒上来的。他们还一直跟着车子穿过马路,一根芦苇猛地一下打在他脸上。于是他恼怒地咬牙切齿,把天、地和水都咒骂一通,用镰刀把那棵讨厌的芦苇从水里割掉。由于这个动作,身体还向前滑了一下。他站在甲板上,腰部向前摇晃起来。他一边摇晃着,一边把芦苇打起捆,把大麻草(在外地方言中,指一种牲口爱吃的水草)压紧打捆,用粗大的手把水草扎成捆,然后用力拉过来,扔到小船上,接着又扎起一捆,用镰刀刷刷两下把草割断,拖上甲板。他把草捆扔到甲板上,扎起一捆又一捆,都扔到甲板上。当船上那又绿又嫩的草高高地堆在他身后时,他奋力划着船桨向前行驶,继而又反向撑起咯吱直响的桨。船猛然停下来,他的身体向前冲了一下,直起身,又坐回来。接着,他双手握桨,坐在那儿,让桨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然后,他膝盖用力,跪在那儿,帽檐上和帽子里都沾着雪,脸上却没有表情,嘴里呼着热气。他又蹲下来,满身雪花,脸色阴沉地靠在草料堆旁。当那些人还一直跟着车穿过马路的时候,他在芦苇丛里歇息。这片芦苇丛空旷似大海,总让叙事者感到眩晕。父亲身边是那些标记清晰、长着棕色粗节的芦苇秆,芦苇后面只有一片空旷的绿色空间,雪花在那儿窸窣地飘落着。

当那些人穿过马路时,叙事者的父亲又掉头穿过了芦苇丛。当其中两人正推车或拉车、他们身边的警察也跑过来时,叙事者的妹妹走过院子,提着一筐喂牲口的土豆。当叙事者默默地从台阶上朝下观望时,叙事者的父亲望着水波上的水蛭。当那些人推着车子拐向岔道时,这姑娘正在炉火旁给猪做饲料。当她往锅里加土豆时,叙事者的父亲用手在船上的泥里抓水蛭。当父亲松开手指细看那只被捉住的水蛭时,那些人停在岔路口问前面的路怎么走。当警察伸出胳膊指路时,叙事者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盐撒在水蛭身上。当叙事者走下门前台阶向姑娘要一个土豆时,那些人推着车子走上了通往房屋的路。当叙事者的妹妹从热锅里拿出一个土豆扔给叙事者时,父亲在船上拔出了刀。当叙事者把热土豆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还不断吹着手指时,父亲在船甲板上把水蛭剁碎了。

当叙事者的父亲在他那蓝亚麻裤子上擦刀子时,第一个人看见了雪中那座房子,然后三人相互点头称是,便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院子门口。这时,那女孩在熊熊的火炉旁烧伤了手指。牛棚里的牛也饿得开始叫唤,惹得旁边猪圈里的猪也跟着叫。

当叙事者的父亲把船绳拴在木桩上时,叙事者站在屋前台阶上,望着那辆推车,停止了咀嚼。

当父亲划船穿过芦苇丛时,他儿子——原先躺在推车上,浑身沾满了污泥——扛着一只口袋。尽管口袋里散发着怪味,可是他觉得根本没有味道。

警察的话

这位警察负责在乡下执法;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在这儿就交给了他,他也有意从外表来炫耀这种权力。不论走到哪里,他都穿着那双笨重而结实的皮鞋。倘若身后有不好的预感时,他肩上总披着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他把一只手放在领扣上,举起另一只手示意,就像穿着制服行国礼那样。

可是走了一段长路,那制服就被弄得不成体统了。黑褐色的泥点在浅色大衣上显得更黑,而在深色皮靴上却越发显亮。他穿皮靴走过院子的声音是一种太严肃太正经的声音,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走路的时候,这声音似乎令他心烦,因为他为了避免这声音才变换脚步,拖着鞋底走路,前脚趾连弯都不打一下。可是他的皮靴还一直嘎吱嘎吱地响。

前面那两个人站在院门口,还像是他们刚到的样子。有人在介绍妹妹,看见她无动于衷地弯着腰站在火炉旁,被一个闪着火光的黑圈子包围着。在这个圈子里,围着火炉的地方雪都融化了。水蒸气从火炉缝里、从盛满土豆的桶里、蒸锅里冒出来,把她笼罩在一片雾气当中。

父亲当时不在家,也被介绍了。他当时正把马连同出故障的车朝后面池塘边的树丛用力推着。他把车子推回灌木丛,推不动,又用拳头把马朝前赶。然后连马带车斜在路上,想调过头来。他用一只脚把叉子踩进大麻草堆里,另一只脚和双手把叉把向下压,叉尖向上挑,把那湿淋淋的东西一团一团地从乱草中分离出来,从船上装到车上。

当警察迈着大步朝叙事者走过来时,他默默无声地嚅动着嘴唇,想好了在路上就打算说的话。(有一次,我躺在床上被惊醒了,听见父亲在大卧室里用力抽打母亲。一开始,我能听懂墙后面父母说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话。尽管弟弟们在我身边乱嚷着笑着,也学着样儿相互厮打起来,我还是听得清那打人的声音。可是后来他越打越厉害,我就不知所措,神情麻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我体内的血在咆哮。)

警察问了三次我的名字,我才告诉他。当时我神情呆滞,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没等问,我就继续说道,我父亲去了池塘,因此不必静静地待着,看着院子:他肯定很快就回来的,我继续说道。也许吧,我又改口说道。热土豆烫坏了我的手。

叙事者的父亲把缰绳捆在横木上,顺着车拉紧绳子,跳上车去。在跳上车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跳下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松软的草地,朝那棵树皮上留着洋葱头形状的小便印记的大树走去,捡起忘记的鞭子,深深地插进皮靴筒里,在上车以前,又把鞭子抽出来,等到他叉开两腿坐到草料堆上时,才又把鞭杆插回靴筒里。这时,马已经把他和车从沼泽沟里拉了出来。

离开那儿的人是我妹妹,我激动地说道。警察无力地摇了摇手,向这伙人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们在院门口推着车子准备动身,但好像并没有挪动地方,他们的动作反而倒好像在促使大地旋转,推着车子径直朝我走来。他们走得越近,车上的口袋就越是要撞上我那没有自卫能力的眼睛。车子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

各种车辆都依旧行驶在石头路面和木板路上,不同的车轮分别发出嘎吱声和咕隆声。

我父亲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斗,另一只手的拇指尖把柔软的烟丝一点一点地塞进去。他俯身向前,像拿着诱饵一样,把点燃了的火柴贴近烟丝,粗大的手握着烟斗,嘴里一个劲儿地把那长长的火苗吸进去。车轮下地面高低不平,车子摇摇晃晃,他蹲在草料上面抽烟,烟向水平方向移动,飘到垂直下落的雪花上。他马上就回来了,我重复说道。这时候,我身后那几个人抬着那遮盖得严实的东西,默默地穿过走廊向屋里走去。

父亲没有随我的意愿,反而勒住了马。他从侧面跳下车,双手伸开搭在大腿上,瞪着眼睛检查后车轮。他双手从灌木丛里折断一根树枝当手杖,捅掉粘在刹车块上的泥巴。

警察并没有让步。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时,甚至还强调了他的问题。他为了不让皮靴发出那种咯吱声,就迫使自己停下来。可是当他站在那儿忍受不了自己发问的声音时,就又迫使自己不停地走动,并扯开喉咙,对着那些听他说话的人高声喊叫,夸夸其谈,以此来干扰和盖过皮靴发出的响声。他还随时关注着自己说话的效果,不过他的说话声既不能感动那些背靠墙坐在那儿的人,让他们站起身来,也无法让他们怜悯他,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支持他。这时,他搓一搓手,张开干燥的拳头,把问题朝我甩了过来,而且还竖起手指来炫耀他的职权:这就是我的兄弟马特,这一点他很熟悉,只是他才知道我的兄弟汉斯仍然没有音信。至于我这个被问的人一天前在什么地方,这与他无关。他的任务是,警察解释道,弄清楚为什么这兄弟俩在外毫无音信竟然没有人告诉他。至于我父亲(或者不管谁负有责任),他像争吵似的从房间最远的角落喊了起来,可对这事儿怎样想怎样看,这一点并不重要,根本不值一提,可以毫无疑问地忽略掉。好像人什么都是不一样的!他径直从口中吼出了最后一句话,此时他也放慢了那不安的脚步,最后突然停止了说话。好像就不能想别的办法了!他又恼火地喊了起来,阴沉着脸面表示不满。好像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又爆发了出来。他站在窗户旁,刚把这一通怀疑的话发泄到那些无动于衷蹲着的外地人身上,就立刻变得呆滞、沉默,忧心忡忡地注意到自己,一边看着其他打盹儿的人,一边胡乱想着自己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