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的悲歌(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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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黄蜂(1)

聂军 译

你走了还会回来

不会在战争中死去

记忆的开始

那时,我弟弟说,我坐在火炉前,两眼注视着炉火。

他冒着雨,趁天还没亮,从后面来到了小山丘;他没有看路,径直穿过牧场的铁丝网走进田野,铁丝划破了他的脸,他继续往下走过庄稼地。当时那片庄稼地已经休耕了。他走着,脚底沾满了泥和从树上飘落的、已经腐烂的树叶。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穿过庄稼地朝家里走去,靠近树林时,他又奔跑起来,跑过草地,穿过小路,一刻也不停步,双脚踩进湿草里,把鞋底左右两边的泥团蹭掉。然后,他顺着墙走到柴堆前,脚踩进柴缝里,一开始猫着腰手忙脚乱,后来稳住劲儿爬上了柴堆,爬的时候就看见了双层玻璃后面的动静。他看见屋里的东西,看见有人坐在那儿,看见一个穿衬衣的人坐在炉火旁,看见我靠里面坐在炉火旁边的床上。

他说,我穿的衬衣被撕开一道道口子,我用力把双肩向前拱着,衬衣上起了细小的皱褶。我隆起背部,凹凸不平的脊梁骨朝两边移动,臂膀上泛着光,皱褶间露出黝黑的皮肤,和浅色衣料搭配起来,在我的背部形成了花斑。我双臂交叉紧贴胸前,人能看见指尖在衬衣上越抠越深。我用力抱住上身,污迹斑斑的指甲盖上泛出了光亮。正像他说的那样,我双臂搂紧上身的时间越长,指尖把皮肤抠得就越深,连同衣服一起,把皮肤摁得贴近肋骨。可是我并没有活动身体,只是低着头,肩头贴近耳朵,半个身子坐在草垫子上,半个身子靠在床沿上,双腿斜蹬在敞开的箱子边上,箱子里面放着一把铁锹和一些碎煤块。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炉火。

起先,他把我当成了别人。后来,他的眼睛很快扫视到他以前曾和另一个兄弟一块儿睡过的那张床,可是床空着。他久久地望着这张床:在枕垫上隐约有一个头形的凹痕,他说道。但那可能是火的影子迷惑了他,因为火的影子蹿到了墙壁上。

他的目光又折回来,重新望着我。他望着我那不停向前抓衣服的指尖,看见那沾着沥青的指甲。他看见我手的皮肤上的干泥裂开了缝。他转过头,扫视了一下门口。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炉火上,注视着炉火,那火苗的缝隙和条纹随着风吹动和停止的不断交替,也摆动着吸气和呼气。他随即收回目光,脸庞紧贴到靠墙边的玻璃上,不过隔着两层窗户,脸触碰玻璃的声音在里面是听不到的。

他一动不动,从屋檐下朝上看,脑袋往脖子里缩。他的手飞快抓住窗户上方的窗棱,靠稳身体,然后跪在柴堆上,斜靠在手指和脸庞碰过的地方,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对着我朝屋里张望。我的脚正好挪开箱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先被明亮的炉火染得发亮,又黯淡下来,然后在阴暗的屋里又显得发亮。我把脚放回到草垫上,压得草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这样从侧面朝屋里人的脑袋观望了片刻,因为认识我,所以就认出了我。他的手轻轻离开外窗台,把重量落在脚后跟上,脑袋藏在宽宽的窗框后面。他把手背横搭在额头上,放在额头和玻璃之间,贴着玻璃,望着我。而此时我面朝窗户上方的日历,眼睛却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他从侧面也只能看见我眼皮鼓起的地方。他没有改变两臂的姿势,又看出了我想睡觉的表情。我的手指离开背部,在衬衣上留下了汗迹,两臂交叉着还没有分开,向下滑到肚子上,上身向后摇晃着靠在床头杆上。可是,当我目不转睛盯着那本日历时,我弟弟正用拇指指甲刮着玻璃。

我没有立即朝窗户那边看。当他猫下腰平趴在柴堆上的时候,我正从睡意中醒来,晕乎乎地坐在吱吱作响的草垫上。后来,等到他跪起身来、双手撑在油毡上,我才听见好像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见指甲划玻璃发出的嘎吱声:开始是低沉的、没有回音的声响,是指甲碰玻璃的声音,随后是长长的摩擦玻璃的沙沙声。一个沉重的柜子或箱子在木地板上被拖动。我慢慢地把头转向窗户玻璃,做出张望的样子。这时候,我弟弟正用拳头擦拭他呼到玻璃上的雾气。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他觉得我好像朝窗户这边看,便也望着我;可是当我吸气时,我的脸绷紧了,倒不是因为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而是因为我还一直在听那柜子发出的声音。然后,我那好奇的眼珠子才直直地望着他,心里却还倾听着耳朵里的声音。

我弟弟说,这天早上,我的眼皮眨来眨去的,就像一个盲人一样。

我只感到窗外是黑乎乎的天空,有光亮的部分是杨树林,小山丘在天地相交的地方,山上的庄稼地后面是牧场的栅栏。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弟弟的脑袋在窗台外面急切地窥探着我的回应。

又过了一阵儿,他讲述道,我起来了。没料想,我没有朝窗户走去,而是走向窗户对面的门:挪柜子的事,只能是屋里的人干的;我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妹妹的屋里传来的。

我似乎会很快地拉开门闩。另一只手抓住门把手,朝走廊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寂静打破了,传来的是木头沉重的声音和铰链的嘎嘎声。楼梯栏杆上传来铜器的碰击声。门对着栏杆大声地说起话,声音逐渐变小,细声细语;木头与木地板摩擦发出响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我向黑暗处呼喊着一个名字,还没等喊出来,就已经不懂这个名字了。我弟弟听见了一声呼喊,他没有听懂我喊什么,他一边等待回答,一边又在窗户上刮来刮去。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一直死死地盯着我。我跨过门槛,走到那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听不懂的名字。然后我更大声喊着另一个下落不明的兄弟那令人不解的名字,仿佛挪柜子的声音就是他们回家的信号。

他看不见我在走道里踮起脚尖儿走路,沿着墙壁寻找窗口。不过他能看见楼梯下面那只猫卧在锄头和铁锹中间,听见手指刮玻璃的声音后抬起了头,一抬头就醒来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听到计数器的蜂鸣声。这时我才发觉牛伸长了尾巴,跨过门槛溜进屋里,脑袋连同身体都朝向窗户。现在我想起来了,夜里有轰炸机飞过。

起初,我看见过道里有干泥巴,顺着脚印从门口进来,留在水泥地上的泥巴逐渐减少了。然后,我又看见泥巴还留在先前父亲夜里回家时跺脚的地方。他在那儿手扶笼头,拿着马灯,徒劳地寻找什么。他穿着靴子踩到那褐色的、边上还闪烁着微光的水滩上,走到我的门前,敲门,吼叫,用力砸门。我拉开门闩后,他径直走进房间,靴子踢到那被一阵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罩底部,才停住脚步。我穿着衬衣站在父亲旁边,他环视整个房间。除了我,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才无可奈何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当中,手松软无力地提着那盏散发着油味的马灯,目光沉重,久久站在那里。

这时,我看见他靴底粘的泥巴已经变硬了,在那儿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那只猫朝着窗户大声尖叫。

那声音吸引着我从过道回到房间。在窗玻璃背后,我看见弟弟的脸。因为我认识他,也就认出了他。

你的皮肤很脏,我说道,是在牧场的铁丝网上弄黑的。每一次,我定神张望的时候,那跳跃的火苗就挡住了你的脸。我一直望着炉火。

当时,雪赶走了雨,屋里逐渐亮堂起来,紧接着就飘来大片的雪花。他不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和他打招呼。不过我们都知道彼此看见了对方。我默默地望着庄稼地前面那颗脑袋。庄稼地距离脑袋很近,仿佛我在透过望远镜看这颗脑袋似的。

他丝毫不改变当时那种神态,那种注视的目光很快落到柴堆上。一开始,他后脑勺那蓬乱的头发竖了起来,还没等他的脸庞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头发又恢复了原状。

逃亡

十一月的早晨经常下雪。这件事情的经过大致描述如下:“醒来的人和被叫醒的人都朝外面张望,想根据天的亮度来估摸时间。他看见外面的雪赶走了雨。柴堆上的油毡可能什么地方松脱了,慢慢地从上面滑落下来,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埋住了。有些地方还存留些许温热,也许是某个热血动物趴过的地方,落在上面的雪花还在渐渐融化。雨刚刚才变成了雪。云层阴沉沉地走了形,天空一片单调。你看见这一切了吗?你没有看见吗?风停了,你才什么都听不到了。田野旁的杨树,田野旁的野草,田野旁那野草茎都受到突如其来的大雪侵袭,还有放在那儿的犁铧(当然还可以提到别的农具),似乎还在雨中闪烁着,呼吸着,也被这种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下雪的时候,你看不见云层下面的雪花,只能看见飞舞的雪花飘落到长着结疤的树皮上面,那树皮的结疤随着积雪越发显得黑暗。然后,积雪覆盖了田野,田野上一片松软、万物合一的景象。”你还看见雪花落到孩子那黑色的湿外套上,孩子顺着垄沟朝上,顺着他跑来的路,朝着地平线跑去。他的双臂抬起,离开身体,两只手握成拳头,随着田野的上下起伏也上下摇摆着。他在垄沟里跺跺粘在脚上的泥巴,“最后,你还看见那大雪茫茫无际,飘落到那刚犁过的土地上,直到现在那些土还保存着被雨淋过的颜色。”

这位观望者急忙拉过一条凳子,放到打开的窗户前面,站在上面,一只手向前伸到雪中,眼前一片茫然,各种平面相互交错,弄得他眼花缭乱:天空的白色平面与田野的褐色和黄色平面交叉在一起;田野的白色平面与天空的褐色之间穿插着油毡顶棚的白色平面,油毡顶棚上的积雪由于某个身体的温热才刚刚融化;那被杨树梢刺伤了的油毡棚的白色平面、天空的白色平面、还有田野的白色平面,那刺眼的白色和空荡的平面,还有那割断和切碎大脑的白色和空虚的平面。

隐瞒消息

墙顶上沉重的大梁掉了下来,慢慢地滚动着逼近主人公。此时主人公正带着他的消息走上阶梯。它一步步逼近那面朝它的视网膜,上下晃来晃去。当那钉着钉子的木拖鞋在木阶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拖地声时,他便叉开双腿,手臂也向两边伸开。一开始,我正往楼上走,从下往上看,只看见一个削成垂直的平面,上面钉满了细木条,从天窗透进来的强烈光线照射在上面,椽木的影子也投射到那里,让人从台阶底部看不清大梁上那些翘起的碎木片和无数个黑洞洞的小孔。那些碎片让大梁显得更暗了,许多小黑眼儿周围积聚了一圈木屑。可是后来,当大梁还在摇晃和抖动的时候,这些我原先只是想像的东西就变得清晰了,也可以看见大梁的水平断面没有任何阴影,那些椽木由此斜着通向屋脊。我看见上面的蜘蛛网挂满了尘土和蜷缩成一团干瘪了的苍蝇躯体。我走过去,从墙砖上拽下蜘蛛网,网丝粘在我的手上。这时,我沿着大梁,带着消息,在楼上屋顶下继续朝前走,进了妹妹的房间。

“她张开手指,立刻遮住那个小圆镜子。但我在壁镜里看见了她的肩膀,她也就藏不住了。”

可是这天早晨,我在房间里没有碰见妹妹。我还隐约记得她的味道,于是便回忆着,嗅着这些味道。我闻到了指甲油的胶味,闻到了那种药水味;她用这种药水把刚涂上的指甲油清洗掉,然后再涂新的指甲油。我闻到那已经放凉的、用来明目的甘菊茶味道,从收藏的空粉盒里散发出来的甜点心味道,用来喷洒房间的香水味道,那种类似柠檬的苹果味,还有战争时期用的肥皂发出的焦油味,那是从衣柜里母亲留下的衣服里发出的味道。

我觉得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颜色,都褪色了,这种感觉就像我先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阳的感觉,或者像刚刚醒来还分辨不出黑暗与光明那样。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下面房间的炉火,我注视已久的炉火,然后是雪,因为我的目光透过雪,一直目送着匆匆离开的弟弟,结果我现在成了色盲,感到这些无色的东西在愚弄我。我的眼睛受到火焰刺激成了色盲,看不出颜色,而眼前这些东西也许正要把我蒙在鼓里,不让我看到它们坦然地展现在我眼前。如果有人在我身后悄悄把门打开,让屋里亮堂起来,情况更是如此。它们便开始舞弄颜色,也许我身后有人悄声无息地把门打开,光线随之照射进来,它们就会迎合光照,由此相互辉映。

桌子、柜子、衣柜、铺好的床完好无损,整洁有序,显得极不自然。

然而,我没有回头看,而是吸了一口气,想呼喊一声打破沉寂。

这时,我听见从顶楼楼梯传来了她的拖鞋的踢踏声。她去屋顶干什么了?

我快步走出房间。

她停住脚步,透过那高高的拖鞋朝下望着我。我们都立刻垂下目光,默默不语地向下面的楼梯口走去。

她沉默不语,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望着她那咯吱咯吱踮起脚后跟走路的姿势。我竭力回想着走出她房门时忘掉的那些话。

我能阻止她立刻走开吗?能不让她做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吗?

她把报纸铺到膝盖下面,蹲下来,身体支撑在脚后跟上。或者她在厨房灶台前保持另外一种姿势,让身体保持平衡,上下摇晃着,点着了火,用手背搓搓眼睛。可是,要是我把消息说出来的话,我就能改变这种自然而然的过程,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在我说出来之前,这些话在我的大脑里早已经分裂成音节和字母,已经无法去把握了。我无法预见,要是我告诉了她,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既不能预见她那惊恐的表情,也无法预见她急促询问的声音,更无法预见她可能倒地的动作。这一切我都无法预见、却自以为会出现的情形,最后我强忍住自己,隐瞒了这个消息。

我沉默不语,我妹妹也一声不吭。她抬着脚后跟走下楼梯,我也跟着她走下去。这时,父亲正好穿过那片芦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