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欲的悲歌(6)
她对时间的流逝和周围的环境又有了感觉,好奇地偷听邻桌人的谈话,竭力要搞明白不同人之间的关系。
傍晚天不太热时,她穿行在周围的村庄里,朝没有门的房屋里看去,就事论事地表示惊奇,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原始的贫困。头不疼了,她不用再想什么,时不时完全游离这个世界,她感到一种惬意的无聊。
回到家中,她长久以来第一次又主动开口说话了。她讲了很多事。她同意我陪她一起散步。我们常常到饭馆吃饭,她养成了饭前喝一杯金巴利酒的习惯,摸脑袋的动作几乎变成了一种改不掉的毛病。她想起一年前在一个咖啡馆里,甚至曾有一个男人跟她搭话。“不过他非常有礼貌!”明年夏天她打算去北边不太热的地方。
她懒洋洋地跟老姐妹们坐在花园里,抽着烟,把咖啡杯里的马蜂赶出去。
天气晴朗温暖。周围山包上的杉树林整日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好久不再那么黑油油一片了。她腌制冬天要吃的水果和蔬菜,心里琢磨着要去救济院收养个孩子。
我已经独立生活惯了,八月中旬就回到德国,丢下她自己。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写我的故事,她偶尔有信来。
“我脑子有点糊涂,有些日子让人难以忍受。”
“这儿又冷又难受,早上雾散得很慢。我睡的时间很长,就算从床上爬起来了,也没有兴趣干什么。领养孩子的事儿目前还不行,因为我丈夫有肺结核,所以我不能领养。”
“每次只要想点开心的事,门马上就关闭。我又孤零零地守着那些让人动弹不得的念头。我真希望能写点高兴的事,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我丈夫在这儿待了五天,我们之间没什么话说。就算我提起话头,他也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不如什么也别说好了。不过我仿佛还是因为他要来而感到高兴——等他来了,我又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我知道自己得找一种方式,让自己能够忍受这种状态,我也不断地琢磨这事,但就是想不出什么聪明的做法。最好是你看完了这堆屁话,然后就赶快把它忘掉。”
“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在周围乱转。现在我起得早了些,对我来说那是最困难的一段时间,我必须强迫自己干点什么,不然就又会回到床上去。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心里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我不想和任何人说什么。晚上我常常想喝点儿,但是又不能喝,因为那样的话药就不起作用了。昨天,我坐车去了克拉根福,一整天不是闲坐,就是转悠,晚上差点儿没赶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
到了十月,她一个字也不写了。在那些美丽的秋日,人们看见她在马路上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于是就鼓励她稍微走得快一点。她央求每一个认识的人陪自己在酒馆里喝上杯咖啡。也不断有人邀请她星期日一起去郊游,她欣然跟着人家到这儿到那儿。她和别人一起去了这一年最后几次教堂纪念日的集市。有时她甚至还跟人去看足球赛,宽容地坐在观看球赛的兴奋人群中间,几乎连嘴都不张。但是当联邦总理为了竞选来到当地并分送丁香花时,她突然大大咧咧地挤上前去,也想要一枝丁香花:“您就不给我一枝吗?”“对不起,尊贵的夫人!”
十一月初,她又开始写信。“我不能善始善终地把事情想完,我头疼,头里面有时嗡嗡响,或是有哨声,让我没法再忍受一点点额外的噪音。”
“我自言自语,因为没法跟任何一个人说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部机器。我很想坐车去个什么地方,但是天一黑,我就害怕自己找不回来。早晨是一堆浓雾,一切又那么寂静。我每天都干同样的活儿,但到早晨又是乱七八糟。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我真的想死,走在街上我就想倒在飞驰而过的汽车前。但是那样就百分之百能够成功吗?”
“昨天,我在电视上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温顺的女性》,整个晚上我眼前都是可怕的画面,不是做梦,我是真的看到了,几个男人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性器官的位置挂着的是肠子。12月1日,我丈夫就要回家来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安,无法想像怎么还能够跟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盯着不同的角落,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我冷,要再出去转转。”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有人像往常一样在她面前抱怨,她就打断人家的话。她对谁都很严厉,摆手表示拒绝,嘲笑一声。其他那些人都还是孩子,他们打扰她了,最多是对她有些许触动。
她很容易就会不耐烦,粗暴地指出别人的不是,让人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很虚伪。
照相时,她不会摆弄表情了,虽然皱着眉头,牵动脸颊摆出微笑,但是瞳孔从虹膜的正中滑向一边,眼睛里尽是无法愈合的哀伤。
活着成了一种酷刑。
但是她同时又惧怕死亡。
“您到森林里去散步吧!”(精神科医生)
“但是森林里很昏暗!”当地的兽医时而是她信任的人,她死后,他这样讥讽地说。
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都是雾蒙蒙的。到了中午,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灯关了,但马上就又把灯打开。朝哪儿看呢?胳膊交叉,双手放在肩上。偶尔传来看不见的电锯发出的响声。一只公鸡一整天都以为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打鸣一直打到下午,——接着下班的汽笛声就响了。
晚上,雾气滚滚地扑在窗户上,她听见在没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之后,玻璃外表面上又有一滴水滑动了起来。整个晚上,床单下面的电褥子都开着。
炉子里的火到了早晨总是灭。“我不想再打起精神。”她无法合眼,脑海里发生着那件大事。(弗兰茨·格里尔帕策尔[16])
(从现在起,我得小心不要让故事过分地自说自话了。)
她给所有的亲属写遗书。她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还知道自己为什么别无选择。“你不会理解的,”她这样给丈夫写道,“但是我已经不能想像继续活下去了。”她给我寄了一封挂号信,里面有遗嘱的副本,而且还是用的快递。“我数次动笔,但是感不到安慰,得不到帮助。”所有的信不但都像往常一样标了日期,而且还写了星期几:“71年11月18日,星期四”。
接下来的那天,她坐公共汽车去了区首府,用家庭医生给她开的长期处方给自己买了大约一百片小安眠药片。她还另外给自己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虽然没有下雨,那伞把很漂亮,稍稍有点弯。
傍晚,她坐上一趟通常没什么人的公共汽车赶回去。不少人还看见过她。她回到家,在隔壁女儿那里吃了晚饭。一切都跟平常一样:“我们还讲了笑话。”
回到自己家,她又和最小的孩子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集《父子联手》。
她打发孩子去睡觉,自己坐在开着的电视机前。前一天她去了理发店,还修了指甲。她关上电视,走进卧室,把一身两件套的咖啡色套裙挂到柜子里,吃下所有的止痛片,里面混着所有治疗抑郁症的药,穿上生理裤,里面还衬上纸尿裤,又另外加了两条裤子,用一条头巾把下巴扎紧,没有开电褥子,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睡裙躺在床上。她舒展开身体,将手叠放在一起。在那封内容基本上是交代如何为她办理后事的信里,她在结尾的地方给我写道,她很平静,很幸福,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睡去了。但是我确信事实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