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短信长别(7)
我发现我又在说我自己,便问她,我能否回酒店后再给她读一读《绿衣亨利》。我们穿过高速公路往回走,星星布满天空,月光晈洁,远处弯道上的汽车拖着长影。走近酒店与饭店灯光时,它们的影子就不见了,又缩成一团。我们向下看了一阵子,然后穿过每走一步就变得越寂静的深院,回到房间里。
她去看看孩子睡觉,然后从房间隔门过来找我。她坐到床上,身子往后一靠。外面偶尔有汽车轻轻开走的声音。我坐在一个宽大的沙发中,两条腿搭在沙发一边,读着亨利·雷第一次与人拥抱时陷入冰冷的境地,以至于他和这个姑娘突然感觉像敌人似的。他们就这样一起回家,亨利接着还给马喂料,而姑娘披散着头发站在敞开的窗前,解开发束望着他。“我们手上缓慢的动作,这笼罩在院落里的静谧,赋予了我们一种深切而实在的安详,我们应该这样一直相守下去。有时我在把面包喂给马之前,啃一小块,安娜接着也从柜中拿来面包坐在窗前吃起来。我们对此不禁发笑,这干面包吃起来准像热热闹闹的盛宴的味道,而我们如今共同生活的这种形式也好像是我们经历过小小的风暴后驶入了正确的航道,并且会沿着这条航道继续前进。”我又读了关于另一个姑娘的故事,她之所以爱亨利,是因为亨利的表情让她渴望也始终能够想他之所想。
我发现克莱尔闭上了眼睛,几乎睡着了。“不早了。”我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说道,“开车开累了。”她有些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一夜,即使在梦乡里,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床那样宽大,我在上面辗转反侧,让我觉得这一夜分外长。可是在这里,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做梦,梦见我又想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和她睡觉。在过去半年里,只要尤迪特和我相互一见面,出于仇视嘴仗打个没完没了,只要我们相互见面。在那些日子里,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去接近一个女人,跟她发生关系。不是进入她的身体的念头让我恶心,而是我根本就无法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下我倒提醒自己,这样的事是有可能的,但没有什么能够刺激我,连想都不想一下。我又描述着这样的状态,直到逐渐出现一种固定不变的淡泊,它最终又让我吃了一惊。至少我现在又在做梦,梦见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让我彻夜难眠,让我迫不及待地醒来。我想告诉克莱尔,可是后来还是觉得等等为好,看看这种感受会不会再出现。
当我听到隔壁孩子在说话时,便穿上衣服走过去。我帮着打点好东西,我们先吃早饭才上路。我们想在中午前到达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到那儿大约还有三百公里路程。在俄亥俄州得穿过几个城市,另外南北向好几条公路与70号高速相交,因此我们不得不考虑到哥伦布需要五个小时。在那儿我们得吃些东西,不然孩子会在接下来的途中睡着。我们当天的目的地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离多诺拉六百公里。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从车后照射进来。我给孩子戴上遮阳帽,因为我没有给她把帽子戴正,她受到刺激而大叫着。还没等她安静下来,另一车道上有一辆车从我们车旁疾驶而过;它的后备厢没关严,里面装着几个麻袋。这又让这孩子激动不安。不过我们还可以让她明白,这是因为麻袋的缘故只能这样。我们离开宾夕法尼亚。当我们穿过西弗吉尼亚北角几公里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我在一本冒险故事书中读到的句子:“对得克萨斯大草原来说,弗吉尼亚的草地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越过俄亥俄河驶进俄亥俄州。尽管我们已经稍稍打开车窗,可车内变得很热,孩子全神贯注地坐着,上嘴唇上冒出小小的汗珠。随后她开始躁动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我把茶水瓶递给她,她却不肯接。她看上去那么吃惊,好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克莱尔说,可能是我拿瓶子的手不对。我把瓶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时她才接过去喝起来,一边还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她放下瓶子时,我用她各种名字叫她,与她交谈。克莱尔说,“你还是只用一种名字称呼她吧,给她起这么多名字真是我的错,如果我对她表达温情时,我每次都用各种各样的名字称呼她,每次还发明些新名字,这让她很迷惑。她只愿别人用惟一的名字称呼她,用不一样的名字叫她,就会让她非常错乱。”
“在带孩子方面我犯了不少错,”克莱尔说,“我刚才已经给你提过那个错:出于深爱,我每次都给她起个名字,而且还不止这些:在这种深爱的状态下,我向来还把与她有关的东西乱叫一气,这更让她不知所措。后来我发现,她就认定事物的第一个名称,只要用第二个名称,她就受不了。她常常也独自静静地琢磨着什么,而我在一旁看着她。然后我就再也忍不住走到她跟前,和她说说话;我一开口说话,就打破了她的宁静。而在这个时刻,她就被从她的关联世界里拽了出来,那你得设法重新使她安静下来。另一个错误首先是,我的教育方式不是美国化的。我不希望她的行为举止让人觉得好像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或者至少是把属于她的东西看成整个世界。我想避免她过分地拘泥于具体的事物,因为美式教育会加深对这些具体事物的依赖。我不给她买玩具,只让她去玩用于其他目的的东西,如牙刷、鞋油盒,还有其他居家的物件。她拿它们玩,而且也毫不厌烦地观看着它们怎样用。可一旦有别的人也像她一样要玩这些东西时,她决不放手,而且像对待真正的玩具一样。于是我觉得,这是在她身上形成的占有欲,就尽力说服她把东西让给其他想玩的孩子去玩。她死抱着不放,而且我始终认为是她的占有欲作怪,便夺走东西。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因为她害怕才不放手。我现在确信不疑,如果孩子不能与什么东西分离的话,那不是什么占有欲,而是恐惧。他们会惊慌无比,如果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突然不在了,或放那东西的地方空了,他们就会无比惊慌,因为他们再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儿。可我却自以为是地让理智蒙蔽了双眼,没去关心孩子本人,关注的却只是孩子的行为方式,并立刻将这些归结一个解释的模式。”
“现在情况怎样?”我问。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克莱尔说,“特别是在路上时间长了,她就容易情绪躁动,因为她每每看到的都是不同的东西,使她无所适从。我很高兴你在身边,这样她会把我们俩当作关注点。”
我想回头看看孩子,可忍住了,因为她刚刚安静下来。
“有一次我的手表被人偷了,”我说,“其实我也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事先我也对这表其实早就没有了感觉。尽管如此,很长时间里,每次我只要一看到手腕上空荡荡的,都会吃惊的。”
在一片田野上,一排杆子中有一根是斜的,孩子便立刻开始叫了起来。我们在路旁一个购物中心停下;克莱尔带着她走走。她让孩子坐到一个投10美分就可以晃动起来的玩具大象上,让她骑着摇来晃去,直到她看上去放松下来。接着,她肯定看到了大象脚边狗尿的黑迹,因为她立刻要人抱她下来。她猛然四处张望,可目光又急促地回避开一切,好像每看一眼都让她恐惧不安。克莱尔甚至都不能指给她懒洋洋地盘旋在屋顶上方的大鹰,她的手被孩子打落下来。她把孩子放进汽车,她躺着不动,只是要求车前窗上的照片得重新摆放。克莱尔去购物中心买橙汁时,我必须一次次重新组合照片的摆放,怎么摆都不合她的要求,她又不许我把它们拿走。有一次,我移动一张照片时,她惊恐地大叫起来,犹如一个成人的声音。想必她希望看到一个自己想看到的神秘图案,而我一次次无助地试图开始组合时立刻又被破坏了。克莱尔回来时,孩子情绪彻底失控,狂躁不已。我排列照片的动作停住了,孩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可我并没有发现这些照片现在形成了一个什么特别的排列。克莱尔把果汁灌进瓶子里递给孩子喝。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孩子的眼睛睁得老大,她原来越少地眨眼睛了,然后就睡着了。我们买了几个三明治和一些水果,立刻又上路了。
“我突然能设身处地为孩子着想了。”我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回忆起自己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所发出的喊叫。当时,我被放在盆里洗澡,水塞突然一拔出,水从我下面汩汩地流出去。”
“我经常完全忘记孩子,”克莱尔回应道,“那么我就彻底无忧无虑,我根本感受不到她,她像个宠物围着我跑来跑去。后来我又感受到她,发现自己无法不去爱她。爱得越深,对死亡的恐惧就越大。有时候,当我久久地注视着孩子时,我简直再也无法分得清是爱还是怕。温柔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它转化成了死亡的恐惧。在这种状态下,有一次,我竟然把她口中的糖果挖了出来,因为我突然看到她要窒息。”克莱尔用平静的声音讲述着,犹如在为自己而感到奇怪。她朝高速公路上的绿牌子看过去,以便从哥伦布改道时别开错了道。这一段路几乎没有弯道,差不多开了一个小时都没有一个拐弯;这也有利于孩子睡觉。这里的丘陵小些,田野已经郁郁葱葱,玉米长得比在宾夕法尼亚要高。
过了哥伦布,克莱尔指了指后视镜,我从中看到孩子慢慢醒来,太阳穴上沾着湿漉漉的头发,脸红扑扑的。她睁着双眼躺了一阵子,一动不动,后来发现我们在看她,微微笑了一下。她一声不吭,满意地四处张望着。这是个游戏,个个都等着第一句话或者第一个动作。最终我输了,因为我挪了坐姿,孩子开始说话了。
驶离高速公路后,我们在一条乡间公路旁停下车。我们穿过一片空旷的草地,一阵轻风吹起我们的头发。我看见孩子太阳穴上还湿漉漉的,我们朝她俯下身去,发现下面孩子的高度几乎一点风也没有。克莱尔抱起她,让风吹干她的头发。在一片水塘旁,我们坐下来,地上的草和沼泽草一样坚硬,牛脚印中都长着小小的白蘑菇,水面上到处露出淤泥包,牛粪和蝌蚪漂浮在旁边的水面上,偶尔有一只飞舞的蚊子划动水面;泡沫汇集在一个半没在水里的树枝周围,上面的空气雾蒙蒙的。
我们吃完面包,然后走到一片树下,太阳下实在太热。孩子现在让我抱了,我抱着她奔跑在橡树和榆树之中,而克莱尔先是慢慢地跟在后面,后来落得好远。想必附近有条铁路,因为孩子从树上摘下叶子后,手上弄得黑乎乎的,而那些叶子几乎是才长出来的。我们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一条小溪在沼泽地下隐隐地流过。我眼角余光看到一只大动物,吓了一跳,其实只是一只耗子爬进树叶里。它暂时待在下面,尾巴露在草丛外面。我和孩子弯下身子,想找个小石头扔过去;可是周围连石头的影子都没有,当我直起身来时才发现,我们已经陷了下去。我抬起脚,因为脚周围已积了水,向边上跨了一大步:一条腿立刻陷入齐膝深的、热热的淤泥中,我还感觉到下陷是淤泥中腐烂的树枝在断裂。
我分开腿站着,然而不再往下陷了。在我往下陷的时候,那耗子的尾巴也消失了。当我突然不再动的时候,孩子紧紧地搂住我,呼吸急促起来。我喊着克莱尔,尽量拖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别喊!”孩子说。我开始把腿往外拔,还没等到脚全都拔出来就跳回树丛里,结果鞋子落在了淤泥里。我以为孩子吓得尖叫,其实她在笑,因为我如此蹦起来。克莱尔靠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我坐在她对面,孩子在去年的落叶中找到了几颗橡子,她静静地将它们排放在我身旁。过了一会儿,克莱尔睁开眼,好像她刚才是假装睡觉似的。她立即就发现我少了一只鞋,还有裤腿上的泥巴。她说起我的遭遇来,仿佛是在讲述一场梦似的,我证实了她所说的一切。“你有没有感到害怕?”——“那更是一种愤怒。”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回去,燕子飞得很低,像平时在城市上空飞行一样。“在美国几乎就没有人去散步,”克莱尔说,“人们要么开着车,要么就坐在屋前的摇椅里。谁到田里走走,或者无所事事地走走,会引人注目的。”她指向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人,他穿过一片田野,手里拿着一个棍棒向我们跑过来。当我们站住时,他也站着不动了,也许他现在才看到我们带着孩子,于是也像我们一样停下了。他扔掉了手中的棍棒,弯下腰,抓起一团牛粪扔向我们。他等在那儿,当我开始慢慢地接着走,他突然掏出阳具朝我们的方向撒尿。与此同时,他还前后晃动着,犹如在性交时一样,并且溅到了自己的裤子和鞋子上,后来他失去平衡,仰面倒了下去。
我们注视着他,没有走得更快。克莱尔一言未发;只是到了车里,车子启动前,她才无声地笑了,她笑得不得不双手捧住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