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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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3)

陈庚银的心里起了波澜。他想到依稀记忆中那个瘦小的学生陈责我。他想,也许,是要对外甥说一说,能保陈责我不死,就力保吧。正这样想着,一个老人压低了嗓音,说,这个领导,我还有一桩秘密。陈庚银问什么秘密。那老人说,我们村里人都晓得,陈责我这娃儿,是很会读书的,听说,当时他是考上了大学的,结果名额被别人给霸占去了。老人的话一出口,陈庚银的胳膊开始发抖,两条腿软得不行。他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含在嘴里。陈庚银有低血糖的毛病,平时饿过头了就爱犯,有时激动了,害怕了,突然受刺激了,都会犯低血糖。含了一块糖,缓过来了一点。说话的声音打战,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老人们说,领导您这是怎么啦?陈庚银说老毛病,低血糖。就有人去倒了一杯开水给陈庚银喝。陈庚银见那开水杯黑乎乎的,一层油垢,接过放在一边,没有喝。说,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传。老人就说凭据是没有,只是有人这样传言。陈庚银说,不信谣,不传谣。老人说是的是的。老人们的话题,就从陈责我的身上,扯到了村里的化工厂,说化工厂开到了家门口,过去湖里的水能直接喝,现在连鱼都不长了,让领导一定要过问。陈庚银听他们说,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说当年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村里有这样的传言?越发不安起来,问清了陈责我的家,一个老人说,说得再清楚您也是找不到的,我给您带路吧。陈庚银表示了感谢,请那老人上了车,在老人的带领下,去了陈责我的家。路虽不远,果然不好找,东拐西弯,到一个路口,车再没法走了。老人带陈庚银从小路走,路两边全是齐腰深的艾蒿,一人多高的苦竹,把路封得只有一点缝。走了足有两百米,才到陈责我的家门口。三间平房,屋顶已塌了,门前的稻场上长满黄芦苦竹,邻居家的一群鸡,扑棱棱乱窜,然后发出惊恐的叫声。带路的老人说黄鼠狼都成精了。陈庚银在陈责我的家门口待了一会儿,到门前的走廊,从门缝和窗户往里瞄,堂屋里乱七八糟堆了些农具,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积了厚厚的尘土,看来是久未住人。陈庚银说他家不是有个儿子在读书吗,也不回来的?老人说,他儿子叫陈一飞,在一中读书,放假就去他爹那里打短工,几年没见他们了。陈庚银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与惶恐。离开烟村时,陈庚银想,若不是给外甥掉了包,现在,坐在大城市办公室里的该是这个陈责我,而家徒四壁外出打工的该是现在的法官陈责我了。

回城时一路无语,闭目坐在车上,脑子里想着的是现在该怎么办,是帮陈责我一把还是不帮。要帮,又该怎么帮,要不帮……唉!陈庚银长叹一声,要不帮,陈庚银想,也许就不该多此一举来烟村。眼不见,心不烦,也没这么多不安。但又一想,来还是有收获的,烟村人居然传言陈责我高考被人掉了包,是村里人的猜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若是猜测还好,若是听到风声,那风声又从何而来呢?他开始回想当年办事的经过,当年他是教务主任,他确信,在他之前,没有人看到过陈责我的录取通知书。问题出在什么环节呢?给外甥办假户籍证明时漏了风?那时户籍管理混乱,他只是求了在派出所的朋友就给办妥了,那朋友和他也是有交情的,而且拿了他的好处,断不会朝外说。何况,那朋友死了几年了,如今死无对证。理不出头绪来,胡思乱想间,车进了城区,经过市一中门口,陈庚银想到了陈责我的儿子陈一飞,他下车,让司机走了,他去找现任的校长。现任校长也是他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回校任教,在陈庚银一手栽培下,四十岁就坐到了本市第一中学校长的位置。见到老校长突然来到,现任校长慌得又是请坐又是倒茶。闲聊几句,现任校长就问老师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陈庚银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又问到“陈庚银奖学金”今年准备给哪些人。现任校长说名单还没有定下来,定下来了,和往年一样,是定会将名单和资料都报给老校长审阅的。陈庚银笑笑说他都退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任校长说一定要请老校长审阅的,没有老校长,就没有这份奖学金,每年拿到奖学金的孩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陈庚银想着,要不要问问陈一飞的事,不问,心里不安,问了,又恐节外生枝。现任校长看出老师来是有事的,就问老师还有什么指示。陈庚银想了想,说有个学生叫陈一飞的,不知你熟不熟。现任校长一脸不安,以为这学生是老校长的亲戚,解释说学生太多。陈庚银说他只是随便问问。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出了事,在南方,杀了人。现任校长拿起电话,将教务主任叫了过来。主任见老校长在,免不了一番问好。现任校长就问陈一飞是哪个班,主任说是高三(5)班。现任校长说你把5班的班主任叫来。一会儿,班主任来了,打过招呼,现任校长问起陈一飞的情况。班主任叹一口气,说,这孩子成绩好,也用功,在年级五百名学生里,能排前三十。以我们学校往年的高考情况来看,不出意外,能上一本。可惜,他爸出事了,他的成绩掉下去了不少。上次模拟考试,掉到年级一百多名了。老校长,您要不要见见这个孩子?陈庚银说不用了,别打扰孩子,他也是听说了这事,今天路过学校,就进来问一问。班主任走后,陈庚银对现任校长说,今年的头等奖学金,考虑一下这孩子。八千块钱,也许帮不了这孩子什么,但对他是个安慰与鼓励。现任校长说老校长的指示一定坚决执行。陈庚银说,不是指示,只是建议,这孩子与我无亲无故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奖学金,不能只奖励学习最拔尖的孩子,也要扶持家庭困难的孩子。

离开学校,陈庚银没有打车,他缓缓往回走。办了这件事,心里的不安略略减轻了两成。想,如果这孩子今年考不上,明年复读的费用,得想办法给他解决。若是上了大学,需要资助,到时给“陈庚银奖学金”的出资人李总打个电话,让他资助一下。这样一想,心里的不安又减轻了三成。回到家,给法官陈责我打电话,问说话方便不。法官陈责我说方便。陈庚银就将他这天办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归结为三点,一是小贩陈责我的家境困难;二是烟村有关于顶包的传言,要小心;第三点,他决定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一等奖学金,并让李总资助他上完大学,虽然他们当初有错在先,但现在这样补救,也是仁至义尽了,让外甥不要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至于如何选择,陈庚银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这看着办却最是为难。在给舅舅打电话的时候,法官陈责我其实已有了选择。只是,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安,希望给舅舅的电话,能为自己找到一些缓解不安的借口。现在,他有了这借口,虽则不那么充分。整件事,舅舅是直接责任人,他这个法官是受益者。舅舅完全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如果事情曝光,舅舅的晚年将不可避免受到巨大影响,舅舅的儿女都是有身份的人,仕途顺风顺水,前程不可限量。人要知恩报恩,断不可因此就出卖了舅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法官陈责我突然想到这句话,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有些悲壮。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悲壮,若换了小贩陈责我的角度来看,是多么地罪恶与虚伪。“难得糊涂。”他又想到了一句古训。何况,就算他主审,一切还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未必就能给小贩陈责我最轻的量刑。站在受害者吴用家属的角度来看,若他将小贩陈责我轻判了,那又是另一种的不公。何况……他又想到了一个何况,何况舅舅已决定了给小贩陈责我的儿子奖学金,还要资助他读完大学。“仁至义尽。”他想到了舅舅用的词。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难得糊涂。

仁至义尽。

这三个理由,让他的心安定了不少。紧锁的愁眉终于舒展了。想到今天下午四点,要去参加儿子赵天一的家长会。

家长会从来都是妻子杜梅去参加的,陈责我从未去过,他甚至不清楚儿子读小学一年级几班。妻子出差了,今天下午的航班回,赶不上家长会。法官陈责我本不想参加的,但儿子听说没有家长去开会,眼泪就出来了。法官陈责我心软了,说参加,怎么不参加?儿子听说爸爸要参加他的家长会,兴奋得跳了起来。儿子说坐在他前面的刘诗诗总说她老爸是最帅的,他不服,说他爸才是最帅的。上次家长会,两人就约好了,都让爸爸来参加,比比谁的爸爸更帅。但上次法官陈责我没去,刘诗诗就羞了赵天一,说赵天一爸爸是害怕比不过才不敢来的。这次,一定要让刘诗诗知道我老爸才是最帅的。赵天一说。法官陈责我揉着儿子的头发,笑着说,这么小就知道拼爹。人家拼谁爹有本事,你们倒好,拼谁爹长得帅。儿子说拼谁的爹有本事咱拼不过人家。这一说,法官陈责我倒无语了。儿子就读的小学,是本市最好的小学,非学段生要进这所学校,插班费已涨到十万了。儿子同学的爹们高官大款如云,他一个小小的副处长算得了什么。

法官陈责我三十一岁才有这孩子。三十一岁的男子,在城里并不能算大龄,但若是在老家,却实在不小了。陈责我将儿子看得宝贝。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这样对妻子杜梅说。杜梅并不这样看,杜梅认为,孩子的童年就该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杜梅反对给儿子报这个班那个班。在这一点上,两人的观念是截然相反的,但谁也说服不了谁。妻子在城里长大,家境优越,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回国后分配进报社,年龄比陈责我小,但两年前就当上了报社社会新闻部的主任。论知名度,她是名记。论级别,她是正处。杜梅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顺风顺水,她的成长环境,注定了她无法理解陈责我这样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艰辛。何况,法官陈责我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这一切,而这一切,已成为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不能对人言明。他对杜梅说人生好比爬山,有的人生来就坐在山顶了,有人是从山半腰开始爬,但还有更多的人,是从山沟沟里开始往上爬的。杜梅反驳说人生为什么是爬山?人生为什么一定要爬到山顶?就在山沟沟里待着不也是很好?山沟沟里有山沟沟里的风景。人生重要的是过程。法官陈责我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什么时候,你去山沟沟里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杜梅的理念,是让儿子心智健全地发展,快乐健康是第一位的。而法官陈责我,却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法官陈责我有一句话,没敢对杜梅讲,他想说,他这辈子,靠不能见光的手段获得了所谓的成功,他希望儿子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他应有的一切。

法官陈责我提前下班,到儿子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先找到了一年级的教室,然后向老师打听,问赵天一同学在哪个班。老师说,你是来参加家长会的吗?法官陈责我说是。老师脸上现出了鄙夷,说,孩子上几班都不知道?法官陈责我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说工作忙,每次都是他妈妈来参加的。老师告诉了他,一年级(3)班。法官陈责我找到了一年级(3)班,家长会还没有开始,班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孩子的课桌边。法官陈责我进去,还在寻找儿子,儿子早看见他了,跳起来喊,老爸,我在这里。法官陈责我走到儿子身边。儿子大声喊,刘诗诗,我爸来了。叫刘诗诗的女生,努着骄傲的小嘴,看着法官陈责我,一脸不屑,说,你爸这么瘦,才没我爸帅呢。赵天一说,一会儿你爸来了,让大家评评,看谁的爸帅。法官陈责我摸着儿子的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说哪有你这样的,你们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正说着,刘诗诗跳了起来。从门口进来一位男人,刘诗诗对赵天一说,哼,我爸来了。法官陈责我一见,心里扑通就乱了。刘诗诗的爸爸过来牵了女儿的手。见了陈责我,笑眯眯地说,责我,你也来开家长会呀。法官陈责我说,刘庭,这是您的女儿呀!真可爱。又说您还亲自来参加家长会呀。刘庭长说女儿下了命令,说今天要和同学比看谁的爸帅,不敢不来。刘诗诗就说,爸,他就是赵天一的爸,就是他要和你比谁更帅。刘庭呵呵笑了起来。说当然是他帅啦。法官陈责我红着脸说,刘庭……刘庭长说,责我啊,来这里,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孩子的家长。又说,你姓陈,孩子倒姓赵呢?随他妈妈姓吗?我记得,你爱人叫杜梅,是《南国日报》的大记者嘛。法官陈责我惶然道,我随母亲姓的,到孩子这一辈,又随我父亲姓了。正说着话,老师进来了。两人都端坐,听老师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