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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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2)

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教了一辈子书,他教过小学、初中、高中,当过初级中学的校长,也当过高级中学的校长,后来在县第一中学校长位置上退休。陈庚银育人多矣!他教过的学生,有在北京当高官的,有成为亿万富豪的,有科学家,也有文学家,当然,还有更多默默无闻的小民百姓。他不苟言笑,作风正派,为人师表。在他六十岁生日,也就是他离任县一中校长退休享清福的那年,在深圳经营集团公司的学生李总,回县城给陈庚银办了个“陈庚银先生投身教育四十年恳谈会”,并捐出了一笔钱,在县一中设了“陈庚银奖学金”,企业家每年拿出二十万元奖励那些寒门学子。李总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这个曾经的寒门学子,当年因成绩不好被老师看不起时,陈庚银鼓励了他。那次恳谈会,陈门弟子,有头有脸的来了数十号。陈庚银无意官场,两袖清风。这是他给人的印象。在法官陈责我的童年,舅舅就是他的偶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家遇到难题,小到揭不开锅,大到没钱上学,父母亲首先想到的就是找舅舅解决。

如今,退休在家的陈庚银,生活过得云淡风轻,比神仙还快活。每天和几个老朋友写诗填词,相互唱和。这些唱和的诗词发表在省内省外、国内国外的一些汉诗杂志上。他因此还结交了一些国外的诗友,日本的、美国的、新加坡的……还应邀参加过一些国际国内的汉诗会议。他的晚年生活丰富多彩。他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在北京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官员。子女接他们老两口去北京生活,他们去住了两个月,死活不住了,说受不了北京的空气。他有时间就带着老伴四处采风,退休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总有学生鞍前马后接待陪伴。刚退休时的失落与空虚,很快被另一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所代替。他被学生尊敬,每每斯时,他会感慨万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退休前,他并未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成功的老师,可退休后,他真切感受到了。那次恳谈会上,他的学生们动情地回忆起过往岁月中老师对他们的关爱,而他,却差不多都忘了。事后他对老伴说,当初他也只是尽了老师的本分,并未给过这些学生什么特殊的关爱,如果有,无非是夸某个学生的作文写得好,拿到班上念了,作了范文,这学生日后成了作家,就认他是人生路上的伯乐了;某个学生成绩并不好,他依旧鼓励了,安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上不了大学一样可以成才,结果,这学生闯广东,成了大企业家,就记得老师的恩情……都是这样的点点滴滴。这已被他遗忘了的点滴,汇集在一起,就将陈庚银作为一名教师的崇高形象给描画了出来。在那之前,他心里还是有隐痛的,那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尽量不去触碰它。退休后,弟子们对他的礼遇,让他渐渐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也许是老了,老了,许多的事就忘了。如果不是外甥的一个电话,他差不多真的忘记了。法官陈责我在电话里问舅舅身体好吗?退休后开心快乐吗?什么时候再来南方走走?……

这个外甥,和他的儿女一样,是陈庚银的骄傲。陈庚银兄妹二人,本来都是城里人。“文革”期间,妹妹陈春梅响应号召,热情如火上山下乡,投身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去。妹妹那时是真心扎根新农村,自愿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的。为了表明决心之坚定,她不顾陈庚银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她下乡的生产队一个赵姓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好,浓眉大眼,憨厚老实。婚后没多久,妹妹生了个女儿,隔一年,生了儿子,取名赵城。后来,知青陆续回城了,他妹妹却永远扎根在了农村。后来的漫长岁月中,陈春梅的人生目标就是逃离农村。她对农村的反感,就像当初她对农村的热爱一样真切而炽热。这让她那老实的农民丈夫很是不满,夫妻二人渐渐冷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离婚在那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陈春梅渐渐接受了这人生的现实,将梦想寄托在儿子赵城身上。在那时,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是高考,于是,赵城从小就知道他是肩负重任的,他不可能留在农村,他要读书,上大学,成为城里人。赵城上高中时,他舅舅在县一中当教务主任。母亲将赵城交给了他舅舅,对他舅舅说,孩子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得让他上大学。赵城读书用功,成绩也好。舅舅亲自监督他的学习,老师知道他是主任的外甥,也是格外关照。赵城读高二那年,他母亲得了肺病,吐血吐得厉害。赵城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很生气,不让他在身边,让他回到学校去。母亲说你要真有孝心,就拿着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给我看。赵城读高三时,母亲的病越发重了。赵城高考时,母亲住在县医院。赵城心里牵挂母亲,没法用心读书,高考放榜,他落榜了。

陈庚银很长时间不敢把这结果告诉妹妹,害怕妹妹接受不了,给她的病情雪上加霜。但妹妹却猜到了。妹妹猜到了,并不甘心,她对陈庚银说,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陈庚银看着妹妹,答应说他去想办法。陈庚银想到了办法。他压下了一个叫陈责我的孩子的录取通知书。他了解到,这个陈责我家里穷得叮当响,祖宗八辈都是农民。他本来想选一个赵姓学生,这样,孩子将来虽然改了名,却不用改姓。但这年考上的赵姓学生就一个,那学生有亲戚在政府公干,他没敢动,就选了这姓陈的,将来外甥不姓赵,姓陈,随母亲姓,也说得过去。他动用关系,将外甥赵城变成了陈责我。那会儿,户籍管理混乱,将外甥变身陈责我没费多大周折。妹妹看着录取通知书和儿子未来的身份证明,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着陈庚银的手,说,难为你了,孩子你帮我看好。妹妹就这样走了。陈庚银那时并未太多去想那个叫陈责我的孩子,没去想过那孩子未来会经历怎样的人生。他当时想的只是怎样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当赵城接到陈责我的通知书和陈责我的身份证明时,茫然不知所措。舅舅对他说,陈责我家里穷,考上了没钱去读,舅舅给了他家一笔钱,他将这名额让了出来。

这事一晃过去二十年了,外甥变成陈责我去大学报到的那段时间,陈庚银提心吊胆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四年过去后,已经变成陈责我的外甥大学毕业了,事情依然神不知鬼不觉,陈庚银这才放下心来,并且开始去打量那个真正的陈责我。他悄悄打听到,陈责我学了木匠,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成。于是,他心里就获得了安慰。外甥陈责我本科毕业后回到县城,和他有过一番长谈。外甥在感谢舅舅为他的人生做了重要铺垫时,也谈到了他的困惑与不安。他谈初到大学时的不适应,他在上大一时就得知了真相,那个陈责我并非如舅舅所说没钱上大学。他用了一年时间,才习惯了自己叫陈责我。他说他学会了抽烟,不敢与人交流,同学们都恋爱了,他不敢恋爱。他说他经常会梦见那个陈责我……他的痛苦,让舅舅心情格外沉重。舅舅安慰他不要东想西想,工作了就好。但外甥说他不想工作,他想考研,他要自己考一次,这样才会求得心安。舅舅支持他,不仅是精神上,还有经济上。法官陈责我的大学和研究生的学业,都是舅舅资助完成的。外甥成功了,考上了名牌大学法学专业的研究生。后来,外甥的人生一帆风顺,结婚,生子,当法官。他知道,外甥已经淡忘了过去,这让他甚感欣慰。

陈庚银没有想到,在他安享晚年时,会接到这个电话。他听外甥在电话里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就知道外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于是问有什么事。法官陈责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将小贩陈责我的案子大致说了,也说了社会上的关注与反应。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问法官陈责我有什么想法。法官陈责我说他想主审,这样,合议庭他可以说上话,裁定时可以量刑轻点。他说这个案子裁定死刑和死缓都是说得通的。法官陈责我说这样也算他赎罪了。陈庚银让外甥继续说。法官陈责我说,可是这案子太敏感,到时肯定有许多媒体旁听。我这法官陈责我,主审凶犯陈责我,肯定会被媒体当作新闻焦点,我怕……

陈庚银沉默了。许久,陈庚银说,你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舅舅老了,退休了。你表哥表姐,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再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法官陈责我说,我明白了……舅舅,您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陈庚银许久未回过神来,他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软得提不起一丝劲,两条腿也发软。软在沙发上,摸出一块糖含在嘴里。缓过神来后,陈庚银决定去乡下一趟,他要去看看那个凶犯陈责我的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有了害怕。这害怕,甚至比当年掉包时还来得强烈。

陈庚银次日就去了青山镇。青山镇镇委书记是他的学生,若在往日,陈庚银去青山镇,定会先给书记电话。这次他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连老伴也不知道他去了青山镇,只说出去会个朋友。陈庚银租了辆车,来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青山镇。他知道陈责我的家在青山镇的烟村。许多年前,他将自己的外甥变成陈责我后,曾悄悄来过这里,他甚至远远地注视过陈责我。那时的陈责我已经从高考失利中走出来,他接受了这一现实,正在学木匠。当时,陈庚银只是远远地看着陈责我,这个学生他是熟悉的,品学兼优,成绩不算年级最好的,但也在前三十名之列,以当时县一中的教学水准,这样的成绩,只要临考发挥正常,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当时的陈庚银听说陈责我在专心学木匠,心头那不安平静了许多。“神不知,鬼不觉。”他想。从此,他再没有来过烟村。此番前来,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正值盛年的陈庚银,如今已是一头霜白。走近烟村,心里的胆怯与不安却越发强烈。他想凭记忆找到陈责我的家,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记忆中的样子。司机问了路,先是寻到烟村,再问陈责我的家。本以为不好打听,这么大个村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进烟村的路口有座桥,桥头有个小市集,一家店前的凉棚里,几个老人在打麻将。陈庚银让司机停车,他下去打听陈责我的家,不想老人们个个知道陈责我,知道他杀了人。见陈庚银似干部模样,就问陈庚银找陈责我什么事。

您老是陈责我的亲戚吗?

陈庚银说不是不是,受朋友之托来他家看看。打牌的都停下了手中的牌,说,您是为陈责我的官司来的?您是市里的干部?陈庚银说,我像个干部样子吗?老人说像,一看就像。陈庚银说,有干部出门坐出租车的吗?老人说,您这叫微服私访!不论陈庚银怎样解释,村里人就认定了他是来微服私访的干部。硬拉了陈庚银坐下,他们都有话要对领导说。陈庚银就坐下,听人七嘴八舌说起陈责我来。说陈责我的家不用去啦,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家人都出门打工了,有个儿子在市一中读书,也不回家的,家门口都长了草。陈庚银就问,陈责我村里再没有亲人吗?有人就说至亲没有,叔伯亲戚倒有,也多在外打工。

这位领导,您说陈责我会被枪毙吗?老人问。

陈庚银说这个不清楚,要看法院怎么判。

您是领导,能给法院说说吗?陈责我是好人呢,打小就是好孩子,心软得很,鸡都未曾杀过,怎么就狠下心来杀人了?

还不是被逼的。您说他这样的人都杀人了,那得有多大的委屈。

我看陈责我死不了,要不领导怎么会下来微服私访呢?

一个老大爷,看上去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要不我们写封请愿信,村里人都给摁上手印,求政府法外开恩,不要杀陈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