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傍晚,贞之助下班回到家,一看见幸子便说:“今天井谷女士到我的事务所来了。”
“她为什么还特意去你那儿呀?”
“她说:‘本应到贵府拜访,正好今天到大阪办点事儿,顺便来一趟。我觉得比起太太来,先生更爽快些,所以就冒昧前来打扰。’”
“她都说了些什么?”
“大体上是好消息,不过……你跟我来一下!”贞之助把幸子引到他的书斋里。
“井谷说:‘昨晚,你们三人走了以后,其他人又聊了二三十分钟。总而言之,濑越表示非常满意,对于小姐的人品和容貌都无可挑剔,只是觉得小姐看上去身子纤弱,担心有什么病。弟弟房次郎也说,他去过小姐念过书的女子学校,看了在校期间的成绩表,好像缺课的日子不少,会不会是学生时代时常生病呢?’——就是这么一些疑问。”
“我回答:‘对雪子学生时代的事我也不清楚。关于缺课多的问题,必须问过内人或小姨子本人,才可奉告。不过,从我第一次见到雪子到现在,她从未生过什么病。从外表看,她的确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身子单薄瘦削,并非强壮的体格,但在四姐妹中只有她从未患过一次感冒。我可以做证,除了本家的姐姐,只有她最能吃苦耐劳了。只是看她那柔弱不堪的模样,曾经有人怀疑她有肺病,所以你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回去后,立刻与内人和她本人商量,取得本家同意,督促她尽快去医院做一次健康诊断,尽可能照一张X光片子,给您过目,以便让男方放心。’”
“经我这样一解释,井谷说:‘不用,不必那样麻烦了,听您这么说明就足够了。’”
“我说:‘不行,不行,这件事还是弄清楚为好。我虽然打了保票,但没有正式听取过医生的意见,正好借此机会让她检查一下身体,我们也就放心了。我相信,本家那边也和我们想的一样。对于你们来说也是如此,看到胸部没有任何阴影的片子,一目了然,不是皆大欢喜吗?’”
贞之助对幸子说:“而且,即便这门亲事谈不成,为了预防今后再被人家怀疑是肺病,趁这次机会拍一张X光片放着也不会没有用处。本家应该没有意见,我看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阪大[15]检查身体吧!”
然后又问幸子:“在女子学校念书时,雪子为什么缺课那么多?是不是有病呢?”
“不是。当时的女子学校制度不如现在这样严格,父亲常常让我们请病假,带我们去戏院看戏。带我去的次数最多。查一下出勤表就知道,我缺课肯定比雪子还要多。”
“那么,拍片子的事,雪子不会反对吧?”
“可是,不去阪大不行吗?在栉田先生那里也可以照吧。”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这块褐色斑……”贞之助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左眼梢,对幸子说,“这个也成了问题。井谷对我说‘我是一点儿也没发现,但是男人们在这些地方特别仔细。昨天你们走后,濑越说:‘有人说小姐的左眼皮上有点褐色斑,我也看见了。’有人否定说:‘不,不是什么斑,是光线闹的,使人产生这种错觉。’这样议论起来,不过,那个斑点到底是真是假呢?’”
“昨晚,那个斑点不巧有些明显,我心里还捏了把汗呢,看来,真成了问题了!”
“不过,对方好像不是特别介意。”
雪子的左眼皮,确切地说是在左眼皮上边、眉毛下面,时不时出现一小块斑痕一般的东西,有时明显,有时消失。由于是最近的事,贞之助夫妻也是三个月或半年以前才察觉这个现象的。贞之助曾悄悄地问幸子:“雪子脸上什么时候长出了那样的东西呢?”幸子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以前雪子脸上没有那种东西。即使是现在,也不是一直都有。平素即使仔细看,也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有时甚至完全消失,可是突然之间,大约一星期前,那色斑又变得清晰起来。不久,幸子发现,褐色斑变深的这段时间正好是雪子月经来潮前后那个星期。
幸子比别人更加担心雪子自己对这褐斑是怎么想的。脸上长出那样的东西,第一个发现的自然是本人,但愿不要因此给她带来什么不好的心理阴影。至今没有结婚,雪子也不那么悲观、乖僻,究其原因是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而现在,如果发现自己这意想不到的缺点,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幸子暗中担心,却又不便冒失地告诉她,只能时时不露声色地留意她的表情。表面看来,雪子的表情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全然不在意,也许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有块斑点。
有一次,妙子拿来一本两三个月前出版的妇女杂志,对幸子说:“二姐,你读过吗?”幸子看到那本旧杂志的“聊聊人体”专栏中,有一位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诉说的是和雪子一样的这种让人烦恼的症状。那女子也是最近才发觉,斑点在一个月中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般是月经来潮前后最为明显。医生对此的回答是:“像您这样的症状,是过了适龄期而仍未结婚的女人经常出现的生理现象,不必为此焦虑不安。一般情况下,婚后就会自行消失。此外,持续地注射少量女性荷尔蒙,也可治愈。”幸子看完之后,暂时放下心来。
其实幸子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那是结婚以后的事了。几年前,她发现嘴边就像孩子吃豆沙馅弄脏了似的,长出一些黝黑的斑点,当时去瞧大夫时,被诊断为阿司匹林中毒。大夫说,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果然,经过一年左右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复发。联想到那件事,说不定是由于姐妹俩体质相同,才会同样长出这样的色斑来。根据自己的经验,幸子认为自己嘴边的黑斑比雪子的斑块深得多,后来都消失了,因而对这事并不太放在心上。读了杂志的这段文章后,她完全放心了。妙子拿来这本旧杂志的目的,就是想让雪子读读这段报道。雪子虽然看上去不以为然,也没准正独自为这件事苦闷呢。因此,妙子想让雪子知道,正如杂志上所说,此事不必忧虑。尽管婚后将不治而愈,但不如主动接受治疗,在婚前治愈为好。话虽这么说,只因是雪子的事,妙子不想贸然行动,打算找机会说服她。
幸子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雪子脸上长了褐斑之事,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谈起。幸子很清楚,对于这件事,妙子心里也和自己一样为雪子着急。不同的是,妙子之所以如此关心雪子,除了同胞姐妹的亲情之外,恐怕还有自己的小算盘,那就是如果雪子不早日出嫁,她和奥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
那么,谁把这本杂志拿给雪子看更合适呢?姐妹俩商量之后,认为还是妙子比较妥当,换作幸子的话,就显得太郑重其事,雪子很可能会误会姐夫贞之助也参与其中了,不如让妙子若无其事地谈起为好。过了几天,当雪子脸上的褐斑明显起来时,趁雪子一个人在化妆室里照镜子,妙子装出偶然进屋来的样子,轻轻地说:“雪姐,你根本不用担心眼皮上的那个黑点。”
雪子只是“嗯”了一声。
妙子低着头,避免和雪子的视线接触,继续说道:“关于这个问题,妇女杂志上登了一篇文章,雪姐看到了没有?要是没看到,我拿给你看好吗?”
“好像看过了。”
“是吗,看过了?那本杂志上说,一结婚就没有了,打针也可以。”
“嗯。”
“雪姐知道了吗?”
“嗯。”
尽管妙子明白雪子不大愿意谈起此事,所以态度比较冷淡,不过,她那样“嗯”“嗯”,毕竟是承认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让妹妹知道她悄悄看过那样的杂志,不好意思,才装糊涂的。
妙子这样提心吊胆地试探了雪子之后,心里感觉轻松多了,进而劝道:“既然看到了那篇文章,为什么不去打针呢?”雪子似乎并不想打针,只是“嗯”“嗯”地敷衍妙子。之所以会这样,一是由于雪子天性如此,别人不硬拉着她去,她是不愿意去陌生的皮肤科诊所看病的;二是因为她本人对自己的褐斑并没有旁人想得那样忧心忡忡。就在妙子提出忠告后,有一天,悦子也发现了,她好奇地盯着雪子的脸,大声问道:“哎呀!阿姐,你的眼睛那儿怎么啦?”当时除了幸子外,恰好几个女佣也在场,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当时雪子也是平静如常,只是嘟哝了几句什么敷衍过去,脸色丝毫都没有变。
幸子她们最为忧虑的,就是恰逢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和她一起结伴上街,或逛百货商店。在姐妹们眼里,雪子正待字闺中,是最疏忽不得的时期,即使不是去相亲,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说不定就会在哪里碰见什么人,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一定要出去的话,就要化妆,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是毫不在意。在幸子和妙子看来,雪子的皮肤本来适宜厚施粉黛,可是在褐斑明显期间,若香粉涂得过厚,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反而会清晰地看到沉淀在雪白的皮肤下面的那块斑痕,所以倒不如薄薄地抹一层粉,多涂些腮红更好。然而,雪子平常不喜欢涂腮红(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原因之一就是这种苍白的化妆造成的,而妙子正相反,可以不抹粉,却不可以不涂腮红),外出时依然如故,抹了厚厚的香粉,结果偏偏不走运,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同乘电车,看见她脸上的褐斑特别明显,就悄悄地掏出胭脂盒递给她说:“还是涂上点儿吧。”他人为她这般劳心,雪子本人却好像无动于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