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廷注意到孙嘉淦伪奏稿的存在时,该奏稿的民间流播轨迹已经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网络。我们只知道一个个鲜活的人构成了这张网络的节点,孙嘉淦伪奏稿则成为节点之间连接的媒介,而这张网络似乎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朝廷认为通过它的“溯本正源”,一定能够找到伪奏稿传播网络的起点。但是,伪奏稿的社会传播是否真有朝廷所想的“正线”,是值得怀疑的。朝廷最后所认定的“正犯”似乎也颇有破绽。更遑论朝廷在将近两年的追查过程中,犯人们各出奇招混供线索,以至于朝廷不断发现本已审结清楚的案情之外,另有隐情。所以,这章所将呈现的故事,全然不是完全真实的传抄脉络。相信许多人都有多处获稿来源,而为了逃避罪责或者保护与自己亲近的人,每个人只会承认其中最不紧要的一条或者两条线索。
朝廷方面最终认定,伪奏稿于乾隆十五年六七月间,在江西赣州基层武官的一场饭局中,被首逆抚州守御所千总卢鲁生、南昌前卫守备刘时达处心积虑地带来并流播。从此,以江西为中心,向西经由湖北汉口传向四川,进而经云南直到贵州;经由湖北,奏稿也传向湖南;江西向南传向两广;江西向东传至安徽、江苏,经由江宁传向浙闵两省,进而至直隶。
江西武官的饭局,仅仅只是伪奏稿流传中的一个具体社会场景,为了便于呈现伪奏稿这一特殊媒介的传播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吧。
第一节 江西武官们的饭局
乾隆十五年(1750年)七八月间,在江西,同为绿营军同僚的卢鲁生、刘时达、石曾宪、尹凯,一同在赣州卫千总李世瑞(亦写作璠)家吃饭。卢鲁生是抚州守御所千总,刘时达则在南昌做前卫守备,千总石曾宪从其驻地江西西部的永新赶来,在座的还有饶州府水次总漕的领运千总尹凯。据朝廷后来查明,正是在这次饭桌上,伪奏稿被“首先捏造之犯”有计划地散布开来。
卢鲁生、刘时达、石曾宪、尹凯均是绿营军的武官。清代军营营制分为标、协、营、汛,总督、巡抚、提督、总兵所辖为“标”,副将所辖为“协”,参将、游击、都司、守备所辖为“营”,千总、把总所辖为“汛”。“汛”是绿营军的基层组织。由于许多千把总、守备、提塘被牵涉进了伪稿案,闽浙总督喀尔吉善上奏皇帝评论案情说,“逐层追究伪稿来历,辗转指供,总不出提标五营弁兵字识之内。”既然伪稿的流传与绿营军武官们关涉甚多,这就不得不让人关心清代政治信息的传递与军事之间的关系。
帝国制度一个特别的安排是:虽然文官产生和处理绝大多数的政治信息,但是负责信息传递的却是军事系统。兵部控制的驿站传递往来的奏折与本章。除却驿站以外,也应当注意到作为“塘”的军事据点:一方面它具有防守的作用;另一方面它从事不同于驿站的信息传递工作。根据刘文鹏的研究,作为信息传递的“塘”具有以下几种类型:一是军塘,主要在新疆地方,当新疆改建行省后,这些军塘并同军台一起变成了驿站;二是由于有些军队的驻守地域文官不同城,或者地处偏僻山区,又或者孤悬海外,在这些地方的营内专门设立塘兵传递军事信息,军事据点即是传递信息的塘的所在地;三是提塘所辖的塘,主要是指在京城与各省督抚驻地之间的文报传递系统。各省逐渐在北京设立驻京提塘,由各省督抚向中央报送人员,一般是高级武选,负责向各省抄录上谕、章奏、敕书印信,以及各部院寻常咨行外省的公文,其中一部分的内容就是邸报。提塘与各省督抚之间传递信息的路线,是不同于驿站的塘递专线,在京城到督抚所在地之间设立塘,这些塘均由提塘负责管理,来传递京报、部文和咨行外省的公文。有些重要的军事据点也会设置驻军提塘,负责省内驻扎官员的信息报送。也就是说,驿站和塘递,不仅仅掌握着行政和军事的信息传送过程,在伪稿的社会传播过程中,我们亦可以看到,它们也是各种小道消息的传播节点。
再说回这次武官们的聚会。有人将孙嘉淦伪奏折带到了这次聚会上,可是,后来当清廷大肆追查伪稿案时,他们谁都难以准确回忆起究竟是谁带来了奏稿。石曾宪说是刘时达带去的;而李世璠一会儿说是石曾宪,一会儿说是刘时达;刘时达则开头说是从另一个同僚处携去,后又改口说是石曾宪拿出来给大家看;倒是尹凯一开始就供认是刘时达拿去的。至于卢鲁生一开始竟记不起在这场饭局上大家曾一起看过稿,而供出是他的儿子卢锡龄给他看的稿。众人都记不清是谁人拿去的稿子,一则或许是希望混供,将伪稿来源归到已被查明究出的人身上,避免节外生枝,而降低罪责;一则或许是当时不止一个人拿了伪稿去李世瑞家;又或许是因为当时人们一起看过稿子、谈论过稿子的场合实在太多了,人们交错传抄,事后根本不能记忆,你传于我的稿子,兜兜转转又传了回去。在朝廷的追查中,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四个低品级武官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而他们一起吃饭的机会或许是不少的,而且可以推测,他们还有很多机会与其他社会阶层的人交往。以今天的军人生活,是很难想象和理解清代军人生活的。据茅海建先生所说,清代军人是有所谓的上下班的,吃住皆不在军营,都是携带家眷另赁房屋住在附近。而且清代士兵多是分散驻扎,“每处数名、十数名、数十名不等。而这些分散的士兵携带家眷居于各市集要冲汛塘碉卡之地,除操演执勤外,平日的生活与周围的民户并无多大的差别。”何况就其职能来说,“清军不是一支纯粹的国防军,而是同时兼具警察、内卫部队、国防军三种职能。其中国防军的色彩最淡,警察的色彩最浓。”因此可以说,不管是就其生活方式还是其职能来说,清代的基层武官们是一个相当开放的群体,其生活是与城镇、市集中的人们交织在一起的,互动甚多。
虽然没有什么资料描述当时饭局的经过,但是在伪稿案完结之后,从一份乾隆皇帝申斥漕运总督的寄信上谕中,我们或许可以了解一些武官们的生活风气:“该总督节制全漕卫所员弁,是其专辖,伊等系由武途出身,仍以职司漕务,辄自附于文员,既无营伍差操,又无地方考成,其本分弓马,一切置之不问,惟事群居宴会饮酒博弈恶习,极为污下,甚且造言生事,无所不至,如有如卢鲁生等丧心病狂,身揆重辟,此实该督平日不能留心整饬之咎也。”皇帝在案结之后的申斥和惩戒也许是通行之例,但是从中我们也不难想象,饮酒正酣时,自附于文员的武官们不能不谈谈朝事。况且他们作为政治信息传递的节点,总是能够接触到大量的信息,谈谈最近的大新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人拿出了一份奏折,说是朝廷的大事,要给大家看看,主人家李世瑞还当众念起了这份奏折。
令人遗憾的是,乾隆皇帝在孙嘉淦伪奏稿案结案之后,将所有缴获的伪稿都付之一炬,原件并没有流传下来,我们难以知道这份奏折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伪奏稿的内容一部分与十几年前的流言相同,弹劾当朝最有权势的大臣们。(其实,原来流言中的权臣此时不是已身故,就是已致仕失势,伪奏稿仍然以这些已不在位上的大臣为攻击对象,可见它仍是以乾隆三年的流言为蓝本,在此基础上在民间流传,不断增加内容而形成的。)除此之外,这份奏折更将其攻击的矛头转向了乾隆皇帝本人,金川用兵、冤杀张广泗、南巡劳民伤财、皇后早逝、中宫常空……共罗列了皇帝的“五不可解,十大过”。看到过该奏折的大臣,说奏稿是“诞妄悖谬之词”,批阅该稿后的心情是“忿气满胸,切齿痛恨,昼不能食,夜不能寝”。这种夸张的表述当然难免是因为这份公文上奏的对象是皇帝,有这样表达的需要,但是总可见伪稿内容的尖刺程度。当乾隆十八年(1753年),伪稿案终于了结的时候,乾隆皇帝令将所有的伪稿抄件悉数销毁。可见,伪稿的内容一定是极大地羞辱了皇帝。
武官们对奏折的内容大概是特别地感兴趣。卢鲁生的儿子卢锡龄说他父亲特地从石曾宪那里拿了一稿回家。石曾宪也说他有一抄件带回家。看来武官吃饭喝酒之余,都在争相抄录稿子。尹凯的儿子尹训后来又从书办彭蕃五处得来一稿给父亲看,父亲说在李世瑞的饭局上已经看过,尹训对此新闻是如此的关注,竟又拿着从彭处得来的奏稿去卢鲁生处比对。
人们对奏稿的内容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稿子迅速传播开来。一番辗转之后,我们只知道抚州所千总卢鲁生的稿子,最终是到了抚州所衙门书办彭楚白的手上。(这些在军营中的“字识”或者也叫作“书办”,是军营中司文书的吏役,他们不在正式编制,只是由于武员不通文法,于是文移书禀就不得不借助此类人员。这些人员也与官文书的进出往来有密切关系。)当然,彭楚白手中的奏章还有别的来源。据说是十五年的九十月间,江西粮道书办的科房里,书办管大任同朱德五、张遂田、胡仿、夏管、卓立、管树国等人一起看的伪稿。这份伪稿是火夫郭庚为从姓刘的肉铺上得来,科房书办们一边看,郭庚为一边在旁说:“这稿如今连街上脚夫都是知道的。”众人对新闻的反响一定是相当热烈的,这种新闻在信息流动缓慢的传统社会可算是极端爆炸性的,意犹未尽的郭庚为又抄出了一张送给袁州卫守备衙门书办段树武(亦作叚树五)观看,段树武就将其传至彭楚白之手。火夫郭庚为看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角色,他作为粮道衙门最低级的胥吏——一个小小的火夫,却与袁州卫守备衙门、抚州所衙门都牵扯得上关系。下文将会论及地方衙门中的胥吏们在政治信息流播中的作用。
彭楚白的奏稿是传到了江宁府杨贤章的酒店。杨贤章的堂哥、江宁上元县人杨朝章在人来人往的酒店薄夹内发现了这份奏稿,里面的内容他前所未见。伪稿案发后,追查的朝廷命官们发现,有多条线都出自这里。现在所知道的是,杨朝章在这里将伪稿传给了未知身份的李景文,又传给了江西省临江府清江县樟树镇上开鞋店的买卖人董景良。在朝廷看来,这两条线构成伪稿传抄的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