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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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亲情点灯(2)

我渐渐看清父亲。他向大巴车开来的方向张望着,我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关切和企盼。车停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父亲身旁,抬头望着父亲棱角分明的脸,我哽咽了。

“走吧,回家!”父亲爱抚地拍拍我的肩,转身去取自行车。昏黄的路灯在地上给父亲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一阵风吹来,我拉拉衣领,才发觉肩上又多了一条围巾。

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他那并不宽大的肩膀在我面前形成一堵结实的“墙”,给我遮挡着冷风的侵袭。父亲带我显得有些吃力,我几次想和父亲换换,他只用力地摇摇头。这一段路并不平坦,我却如同坐在诺亚方舟之中。

冬天的傍晚很冷,而父爱如春。

与父亲干杯

高中毕业那一年夏天,我18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没有月光没有风,没有蛋糕没有烛光,但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却使我刻骨铭心,现在想起来仍记忆犹新。

那天,我去了学校,知道自己高考落榜了。我心情沉重地往家里走。来到后山那块田边,父母正在割稻子。父亲直起腰,问:“考上了吗?”我没作声,拿起镰刀走到田里。一家人没有再说话。我把自己弯成一张弓,冲着稻子猛烈地挥舞镰刀,脑袋里却不断闪过父亲那布满汗珠的脸和倏然黯淡的眼神。

早就有人劝父亲,别送我读书,以免书没念成倒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父亲说,孩子想读书就让他读吧。为了筹足每学期几百元的学费,父亲戒了烟,他和母亲不再添置新衣。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我想退学,父亲勃然大怒,他对我说起他做“睁眼瞎”的痛苦,说起他对我的期望,我才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可是,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努力了。考不上大学,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中午时分,田野热得像蒸笼。由于身体不适,我手无力,腿发软,浑身冷汗淋漓,终于,胃里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吐了。母亲劝我去树阴底下歇一会。不!绝不能去,我想,不能让人家说我是废物。我狠狠地擦一把汗,咬着牙又向稻子挥舞起镰刀。等到天黑透了,回到家,我浑身酸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母亲叫我吃饭,我不想吃,父亲硬把我拉了起来。

饭桌上,摆了两大碗菜,还有一瓶酒。父亲拉我坐下,慢慢地对我说:“我们做父母的无能,这些年让你吃了很多苦。今天特意杀了鸡,庆贺你的18岁生日。”父亲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相信你,你能行!”我心里一震,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父亲举起杯子,表情肃穆地说:“干杯!”我就着泪水喝了那杯酒。

那个晚上,我就喝了这一杯酒,竟醉了,心里头老想着父亲那句话:你能行!你能行!

后来,我又拿起了书本。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

“我们相信你,你能行!”是父亲这坚定的话语点燃了我的热情和希望,把我从绝望中救了出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牢记这句话。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在彷徨失意时对自己说声“我能行”。

不要常回家看看

老爸今年七十有二,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老爸属牛,一生如牛般善良、勤劳。他的一生极其平凡,也极其充实,极其满足。因为他曾从酸甜苦辣中走过。老爸经历了两个朝代。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渡过的。他说,旧社会苦啊,连鸟儿的鸣叫声都是“苦啊苦”的。为了使家人吃上点盐,他经常走上两三天的路到武汉打零工换点盐,个中的艰辛可略见一斑。可如今坐上快巴到武汉,一天可以跑几个来回。

苦尽甘来。老爸说,年方十五时迎来了救星共产党、毛主席。当时那种心情,你们没经历过,你们不懂,你们是在蜜里泡大的。什么是幸福?苦尽甘来就是幸福。人生长河,先辈无数,谁曾过上如今这般好生活?

其实老爸一生是在艰辛中渡过的。我们五兄弟,翅膀刚长成就飞了。披星戴月地劳作都是他的,现在还拄棍放牛。可他心甜不觉苦。1998年有个记者采访到家乡时,给他拍了张照片发在报上,照片后附了几句话,说老人家一生勤恳劳作,为国家培养了四个大学生。老爸当时眼睛还好,但老爸不识字,不知报上写了些什么。可他还是把报纸作为珍品收藏了下来。他说:“共产党对人民就是好,一个农民的照片都能上报纸。”我说,是记者发的。他说,记者也是共产党的人,就是共产党发的。想一想,也对。

老爸虽是文盲,但心明眼亮。我刚参加工作时,问老爸有什么叮嘱?老爸说:“羊要跟头羊走,人要跟领路人走,你的一生只有跟着共产党走。”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的歌声响起时,心中怦然一动,我忙赶回家看老爸。老爸却责怪道:“不是休息天怎么回来?”

“老爸年岁大了,想老爸,回来看看。”

“只要你好好工作,老爸心就足了。建国56年了,应该好好工作。”

“你老也知道56周年?”

“老爸心亮着呢!虽不识字,但数还是会数的嘛!人生难得过上56年好日子,该好好庆贺。别担心,老爸也许还活他个几十年也说不定。不要常回家看看,要对党有表现。”

“老爸……”四十好几的我,不听话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父亲的脚步

我想写一个男人的事,关于我的父亲。

从他生命的稚嫩、成熟、旺盛到苍凉老年,父亲都用他沉实的脚步变换着不同的节奏拍打着故乡的小路,在烈日的炙烤下和暴风骤雨中默默地书写着他的编年史。

父亲苦苦支撑着我们一家,一直想让我们丰衣足食。于是,他和母亲耕耘、播种、收割、饲养……都想把一切变成金钱,变成人人羡慕的财富。然而,蚊帐还是那样破旧,夏天,蚊音四起,轮番攻击,夜不能寐,父亲不得不烧起蒿草驱赶,也把我们熏得头昏脑涨,涕泪双流;冬日,跳蚤太多,父亲只好点燃腊肉骨头,放进火炭上慢慢烤焦,让跳蚤如飞蛾扑灯,闻到香味便往火堆里跳。俗语说的粗茶淡饭,那“饭”可淡得出奇。我们一日三餐几乎是喝粥长大的。记得父亲每餐都喝三大海碗粥。那粗糙的瓷碗,其实几乎也有小面盆大。每每耕耘归来,倦意十分的父亲,如果能弄到几条泥鳅就好,那时他会匆匆放在没有油的锅里一煎,便一边喝粥,一边嚼着这泥鳅。我想,那该是父亲最难得的享受了。

也许是命运吧,父亲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青壮年时,父亲常常被推举为生产大队做水利任务的领队,带领全队劳力到长生堤、倒水河筑堤,或为本队修补沟渠,畅通灌溉。前些年,父亲上了年纪,他又是村里的管水员。乡人对他的信赖,有口皆碑,赞不绝口。那时,我每回乡下,夜幕刚降临不久,便见父亲扛锄走进了空旷苍茫的田野。有时,深夜里他回来打个盹,又匆匆走了,一直到天色微明才归。对于这种单调寂寞和孤独的夜生活,父亲已习以为常了。望着父亲扛锄的背影,我常常想:当面对闪烁美妙的萤火,一片片热烈可喜的蛙声,我相信父亲会为天籁所动的,他会被他导进田里的淙淙水声所痴迷,在禾苗细微柔美的拔节声里得到极大的乐趣和满足。

几乎夜夜如此,完全可以这样说,对土地的倾心,父亲是到了陶醉的程度。而恪守农民的本分和沉潜于心的那份发家的愿望,像年复一年从地里长出的青苗,成了他人生的执著追求了,但遗憾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发起来。

如今,父亲到了古稀之年,静心怡神,他深居简出,心境淡泊平静,仿佛是总掀不起波澜的深潭。然而我想,父亲的心灵深处,是不会平静的。

今年春节,我接他到我城里的家来欢聚,他执意要步行,我小心翼翼陪他。见他歪歪斜斜撑拄着木棍艰难行走的身影,我心中便溢出一股股酸楚。父亲这辈子活得真累,但他不卑不亢,他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父亲的草帽

太阳又一次把季节举上一个高度。

父亲,手把禾锄,耕锄午日骄阳。

阳光如鹰之羽,俯冲着透过父亲的草帽,挂满沧桑的脸颊,还有汗水。

一丝细风掠过,父亲的草帽,以伞的形状飘落,覆盖秧苗。

我的心头,此时,一股暖意流过。

母亲的针线

母亲已经很老了。每一根白发都能拴住一个故事。

我时常听到雨季漫过母亲的额际,亲切地笼罩我的躯体。我感觉温馨而凄楚。

母亲已经很老了。

面对这样的悲怆,我接过母亲手中的线,认真地穿过她手中的针,听她颤抖的剪刀裁一条密密麻麻的小路。

母亲已经很老了。

在这想母亲的季节,抚着母亲补下的补丁,每一个线结都印着母亲一个湿湿的吻。

母亲

母亲姓张,她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

母亲在她25岁那年生下了我。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10岁了,那时我正坐在黄昏的灯下,写着课本上的生字。恰好,我读到“母亲”两个字,我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我的对面,脸上的皮肤粗糙,手很大,很硬,拿着细小的针,缝着我的寒衣。窗外,那个冬天第一场雪正迅速淹没着这个靠近巴河的小村,几乎就听不见河水的流淌了。

我继续看那两个生字,我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两个字。第二天我对老师说,这两个字是一个人……

母亲是个极外向的人,喜怒哀乐形露于色,干活更是个好手。她干什么事都是极快的,收麦子,打谷子,缝衣服,几乎没哪样拿不下来。邻里大妈常有些话:看人家狗儿妈干活多麻利!可只有我知道母亲是个粗心的人,她干活快但不精细,我每年的衣服不是短就是宽,总不合身。我埋怨她,她就说我惹她烦。我就以不穿而抗议,她才又默默拿上衣服去修改,每次看着她疲惫的神色,我总是有些不忍。

母亲后来还爱上了看书,小学一年级水平的她,捧着我读的书,看得入迷入神,有时遇到不认识的字,还问我。有时候念出声来,蚊子嗡似的,让人敬而远之。有次,她偶尔看到我发表在一张报纸上的几首小诗,高兴得不行,一天看几遍,脸上是美丽而幸福的笑。

母亲还极易受到伤害。记得我参加工作离家后几个月没写信,她让小妹发来电报,还在小妹的帮助下,写了封文理不通的信,全文让我记牢的只有五个字:你忘了我们。我心里抖得十分厉害,当时就哭了,我知道母亲是多么的爱我呀!

那天,我在信中写道:妈妈,你的儿子永远属于你。

妈第六天寄来一张她50岁时的照片。她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背景是金黄的稻田。

美丽的稻谷像海浪一样在我心里的田野上,静静起伏……

好想与父母过生日

因为要调动户口,父母寄来了我在家乡的户口复印件,这才得知二老的生辰。

从小到大,每次我过生日,母亲都忘不了给我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盖上两个荷包蛋。懂事后,也曾想到过要给父母过生日,母亲总推辞说他们的生日是按阴历算的,每年都要查日历,太麻烦,再说他们也不兴过什么生日,年纪大了,过一年少一年,实在没什么好庆祝的。此事总是不了了之。

离开父母出外谋生多年之后,如今也成为人父,忽然感觉自己实在亏欠了父母许多。从来视父母的关怀与爱为当然,从未真正想过怎样回报这一份无私的爱。懵懂之时自不必说,成长之后有许多的烦恼。在事业、爱情和父母的恩情之间,父母永远排在最后。

为了所谓的理想抱负离乡背井,与父母天涯相隔。时空的距离让许多借口听上去颇在理,比如工作忙,比如要谈恋爱,要结婚,要生儿育女,要养家糊口,等等等等。有谁还会记得父母的生日,又有谁会想到一年一年错过向父母问安的机会,终有一天机会将不再。与其在忏悔录上洋洋洒洒,不如平日多挤出些时间给老人,一个问候电话、一封家书、节假日一份小礼物、一张贺卡,不需要太多奢华,只需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你的双亲:你爱他们,无论世界怎么变,你对他们的爱永远不变。

想起父亲69岁生日将近,我不知用什么方式表示祝贺。考虑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回家。照例又是母亲接电话,问她有没有给爸过生日。她如梦初醒,说忘了忘了。这两天忙你调户口的事,早忘一边去了。我说明天您替爸煮碗长寿面吧,希望明年他的70大寿我能回去咱们一起过。虽然未送父亲任何礼物,也未与他直接通话,但我记得他生日这件事本身一定会让他开心好一阵子。

我们的父母多么容易满足,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予他们多一点快乐呢?

又到栀子花开时

这几日,我的心绪烦乱极了。看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瘦的母亲,我的心,痛如刀绞。

父亲去世已有半年多了,和父亲相伴近50年的母亲从此再没露过一丝笑容。我爱父亲,也深知父母在这风风雨雨的几十年中相濡以沫、恩恩爱爱。因此在父亲去世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小心地绕过父亲的话题,深恐自己哪一个不经意的字会碰破母亲心灵的伤口,希望时间能慢慢减轻她无言的痛苦。然而,母亲与我交谈也越来越少了,我每天下班回到家,总看到她独自呆在卧室里,默默地缅怀过去。“这样下去,她挺不了多久的!”母亲的老姐妹们常常焦急地提醒我。

谁来助我,助我替母亲挣脱她无尽的痛苦?我心烦意乱地在大街上独行,不觉中走入了城里的花市。

这是一片花的海洋!小城的5月是花的季节:文雅的黄桷兰,温馨的康乃馨,娇艳的红玫瑰,俏皮的满天星,圣洁的马蹄莲……我的心在这香浪袭人的花海中变得轻松起来,就在这时,面前这篮含苞欲放的栀子花留住了我的脚步,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一道激动而兴奋的闪电划过了心空。我买下了整篮栀子花,急切地向家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