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岛(1)

拿破仑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就犹如

《约翰福音》，里面似乎蕴藏着比较具

内涵的东西，我们却言不明道不白。

——歌德

科西嘉的抗争

一个少妇裹着披肩坐在帐篷里，一边给怀里的婴儿喂母乳，一边听着远处传来的隆隆声响。夜幕已经降临，难道他们还在激战？也许那只是秋雷在山谷间回荡的余响？亦或许，那只不过是周围狐狸和野猪出没的松林、常青树被风吹动时发出的阵阵飒飒声？她静静地坐在黝黑的帐篷中沉思着什么，披肩半遮着白皙的乳房，看上去像极了吉普赛人。她揣测着今日外面未知的战况。忽然，她听到外面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是他吗？他答应要回来的，可是从前线赶回来，路途是那么遥远，而且现在雾气弥漫，夜幕已降临。

帐篷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带着一股凉气走了进来。这是一位身着彩色军装，扎着羽饰头巾的二十多岁的贵族军官，身材修长，动作轻快敏捷。他热切地问候少妇。少妇急忙起身，把怀里的婴儿交给女仆，为年轻军官端来了葡萄酒。她取下了头巾，走到他面前，凌乱的栗色卷发下露出白晳细腻的额头，美丽的双唇关切地对着年轻军官嘘寒问暖。她下颚尖小，透露出旺盛的精力，鼻子高而挺，在炉中火光的照射、映衬下泛起灵光。她的腰间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短剑，在山区期间短剑从未离过她的身边。这位漂亮的亚马逊巾帼英豪，出生于一古老贵族名门，与她丈夫的祖辈一样。他们的祖先均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勇士和领袖人物。最初，他们住在地中海彼岸的意大利，后来才迁移到这个崎岖的海岛。

如今，岛民们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将力量集中起来，赶走大家所痛恨的法国侵略者。这个十九岁的勇敢少妇随丈夫来到这荒山野岭，为祖国而战。此时此境，有谁认得出她就是声名显赫贵族的美丽后裔呢？现在，只有她身上表现出来的骄傲和勇敢，才看得出她非凡的贵族气质。

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丈夫告诉她最新的消息：敌军已被击退，正在狼狈逃往海岸那边，他们已无路可退，并派特使向保利谈判求和了。

“我们明天就要停火了。莱蒂齐娅，我们获胜了！科西嘉获得自由了。”

每个科西嘉人都喜欢子孙满堂。这里的岛民们一旦受侮辱，就会拿起武器反抗，复仇被这里的人们所推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家族纷争就这样世世代代地延续下来。我们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多希望可以有很多孩子，以确保他的子孙后代有一个庞大的队伍。而这位少妇则从她母亲和祖母那里知晓：多生子女是女子荣耀和骄傲的象征。她十五岁就当了母亲。她刚才正喂奶的婴儿就是她的第一个男孩。

自由的梦想将重新高飞闪烁。这位军人正是人民领袖保利的副将。

“我们的子孙后代将不再成为法国的奴隶了！”

拿破仑出生

随着春天的到来，沮丧的情绪在岛上蔓延。敌人的增援部队赶到了。岛民们再度拿起了武器。年轻的妻子已经怀孕，但她再次陪着丈夫投身到战争中去。

五月，科西嘉人被击败。他们不得不绕过茂密的森林和崎岖的山岭撤退。莱蒂齐娅挺着大肚子，怀中还抱着个一岁大的男孩，骑着一头骡，随着众多男子和几个女子朝安全的海岸撤退。六月，战败的保利携数百名忠诚部属逃亡意大利。七月，保利的副将、莱蒂齐娅的丈夫，以及其他官员，向征服者投降。岛民的骄傲被挫败了。幸运的是，到了八月，他的妻子把复仇者带临到人间。

她给婴儿起名：拿破仑。

这个曾表现得像男儿般勇敢的善战女英雄，如今居住在海滨偌大的房子里，成为一个操劳节俭的家庭主妇。她那年轻的丈夫，喜欢空想。他幻想颇多，却没有什么收入。多年来，他把精力主要放在继承遗产的诉讼上。当初，在比萨大学求学期间，追随他的那些同学称他为波拿巴伯爵。他养尊处优，学业却停滞不进。第二个儿子出生后，他放弃了学业。如何谋生是好呢？在这动荡不堪的年代，事故练就人。他回到现实，向征服者妥协；而法国人为了巩固在这个小岛上的统治，倾向于给科西嘉贵族以种种优待。

不久，他就当上了新法院的陪审官。法国国王急于开发这块新占领的土地以助财政收入，打算栽培桑树。尊敬的总督到来后，定会不惜成本地开发这里。岛上的山间仍有羊群，并且沿岸还有葡萄庄园。他的兄长——教会的神父，生活富裕；他妻子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个教会牧师，同时也是商人之子，擅长经商之道。

他那骄人可贵的妻子，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岁，已生育了五个男孩、三个女儿。这很符合岛民们儿孙满堂的传统观念。在这里，复仇被奉为最高的美德，但要抚养八个子女，却花费颇多。因此，日复一日地，孩子们经常听到父母谈到钱的事宜。后来，这位父亲找到了摆脱困境的方法。他最大的两个儿子伴随他，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跨过海去了法国，再从土伦到了凡尔赛宫。

他带来了科西嘉岛总督的推荐信。波拿巴的意大利贵族头衔在巴黎的宗谱纹章院是被承认的。对科西嘉官员中效忠于法国满十年的，路易国王都将发放二千法郎赏金。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被允许进入贵族学校上学，并且可获得奖学金。一个儿子将来当神父，另一个当官员。

花园之国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生性胆怯孤僻，经常独自坐在花园的一角看书。这是布里埃纳军校划分给他的一小片乐园。他用栅栏把它围起来。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的围场是属于他的，然而，他却用栅栏把左邻右舍另外的地盘也围了起来。他们也可以进来，但若是别人想入侵他的领地，他将会猛烈地报复入侵者。就在片刻之前，一群玩烟花爆竹的男孩（其中有两个是他的校友），被轻度烧伤了，跑到他这里来避一避，却被他挥舞着锄头赶了出去。

就这件事，任凭怎么处置他都无济于事。老师们只能摇头，随他去。

“这个小家伙是花岗岩做的，”一位老师这样评价他，“不过那里面有一座火山。”

没有任何人能碰触得了他在这个花园中的小王国，尽管其中的一部分还是侵夺其他同学的领地而得来的。他具有颇为自满的独立感。在给父亲的信里，他写道：“我宁愿为鸡头，也不做凤尾。”他的这种观念是受普鲁塔克影响的吗？是的，他十分崇敬这位作家，崇敬他笔下所描写的伟人，特别是罗马英雄。他经常为之牵绊梦里。人们从来没见这孩子笑过。

在其他同学眼中，他是个只进化了一半的野蛮人，或者说是个怪异的外国人。他对法文一窍不通，也无心学习他国语言。多古怪的小家伙，多滑稽的名字啊！他的上衣很长，没零花钱，什么东西也买不起，却自称自己出身贵族！法国贵族的孩子们一阵嘲笑他。谁会在意这科西嘉的贵族呢？

“如果你们科西嘉人果真如此英勇，为什么还被我们战无不胜的军队打败呢？”

“我们是以一当十，”这小家伙愤怒地嚷道，“你们等着瞧，等我长大了，我会给你们这些法国人好看的！”

“你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长官而已！”

男孩暴怒了，向奚落者们发起了挑战。年轻的拿破仑因而受到课后被留滞教室的惩罚。他给父亲写信道：“我厌倦了辩解自己的贫穷拮据，不想再忍受这些外国男孩的嘲笑。他们仅有的优越感，只是金钱上的富有而已。而在道德方面，他们远不及我高尚。难道我该在这些散发着铜臭气的家伙面前自觉卑微吗？”岛上来的回信说：“我们没有钱，你必须留在那里。”

他在这所学校待了五年。一次次被奚落的经历，更加强了他的革命意识。相反，他的自信心随着对同学蔑视的加深而增强。老师们对他印象都不错。虽然他功课不是很出众，只有数学、历史和地理较优秀——这些科目对于思维敏捷、眼光敏锐的人，对一个被攻占了的民族所怀有的怨恨，都极具吸引力。他的思乡情绪时常飘回祖国海岛，内心则为父亲当年屈从于法国人而恼恨。他暗自下决心：要从供他学习的法国国王那里，尽可能学到一切；总有一天，他将用所学的知识来反击这位恩主、这位法国国王。他有一种预感：会有那么一天，他必将使科西嘉重获独立自由。现在，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所能做的，就是勤奋、专心研读自己祖国的书籍。要创造历史的人，首先必须研究历史。他也大量阅读伏尔泰、卢梭和伟大的普鲁士国王逝世不久前所写的有关解放科西嘉的文献。

这个男孩孤寂、多疑、好问、叛逆、志向远大、善于深思，他将来会有何作为呢？其深思熟虑，远远超出了同龄人。当他的哥哥约瑟夫想放弃神甫生涯，改行去参军时，这个少年评述道：“第一，他缺乏上战场所需的敢于冒险的勇士精神，因此，还是当一名驻防军官比较适合。他长相英俊、机智灵敏，擅长说轻浮、恭维之类的话。凭着这方面的天赋，他定然擅长社交，而不是作战。第二，现在改变职业，已经太晚了。从当前的职业中，他可以得到丰厚的薪俸，对家庭经济的贡献可不小呢！第三，他可以进入什么样的兵种呢？海军？一来他对数学一窍不通，二来他的身体绝对吃不消海上的生活。他个性轻率，而炮兵军官只有吃苦耐劳的人才适合。”这些分析出自一个十五岁的观察者。他觉得自己具备了哥哥所缺乏的品质。他对约瑟夫的评述十分贴切——约瑟夫的确极似他们的父亲。

拿破仑遗传了他父亲的多才多艺和极富想象力；继承了母亲的骄傲、勇敢和谨慎；综合来看，在父母亲身上，他继承了强烈的家族责任感。

国情堪忧

“只有这剑鞘属于法兰西，剑刃才真正属于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宝剑时，这位少年心里这样想道。十六岁时，他就被封为副少尉。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穿戴各种各样的制服，一直到他临终。他之所以在副少尉这个军衔上很称职，主要是因为他在巴黎军校读了一年。在那里，如同在布里埃纳军校一样，他成天勤奋苦学。这个斯巴达劲儿十足的少年，对法国贵族子弟任意挥霍、浪费的行为，极其看不惯。好在他生性以自我为中心，并有勤俭、自立的美德。他写了一篇文章，论述了奢侈的生活行为不利于军人成长。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欠债，毕竟他知道家中是多么贫窭。如今，父亲已经病逝，因此，他对家庭的感情和责任更加强烈了。他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却已开始存钱，以便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了。

每次考试，他经常名列前茅。老师对他如此评价：“冷静而勤奋，好学习胜过言谈社交，以名家自勉。他沉默寡言，一个人独来独往，情绪多变、傲慢、极其自我。虽然他不爱说话，但却字句精卓，擅长辩论。他唯我独尊，志向远大。”

穿上新制服后，他显得格外开心。年少的拿破仑前去瓦仑斯军团报到。经济上的拮据迫使他不得不选择步行，长途跋涉到学校。他年少的心里强烈萌发出三种念头：那些蔑视和利用他的家伙，多半是头脑空空而又自大狂妄的人；摆脱贫穷，努力学习提升自己以便日后管理他人；行动与目标相一致。他将会成为领袖，率领岛民抗争，然后掌握科西嘉。

驻防城镇的生活十分枯燥乏味。当然，年轻人应该学着跳舞，品味多姿多彩的生活乐趣。他尝试过，但很快就放弃了。他强烈的自尊心迫使其极度掩盖自己经济上的拮据。然而，与任何一名市民阶级的律师、商铺店主等交谈都会听到大量新信息，得到一些风声，甚至得知一些巴黎的青年贵族都梦想不到的事情。这一切是真的吗？伏尔泰、孟德斯鸠及雷纳尔等人的著作中所蕴含的思想精神，传播得如此之快，已经深入到这僻陋地区的小资产阶级之中？这些首倡者所尊奉的运动真的开始了？革命真的势在必行了？

国外发行了很多响应革命的书籍，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阅读。当读完了图书馆内的所有书籍后，他便用节省出的一两个法郎，偶尔去买新书。这个青年租住在一家咖啡厅，隔壁打台球的声音挺恼人，但搬家也挺麻烦，所以他坚持住在原处。对于个人生活，他十分保守。

他的情绪如何呢？你完全可以自己判断，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热切关心国家与社会。他坐在台球室隔壁的小屋里：脸色灰白，独自一人，屋里闷热不堪。当他的同事们值班结束后，纷纷外出消遣、赌博或寻欢作乐之际，这位穷困潦倒的中尉却在埋头苦读。他本能地意识到书上的某些东西将来有朝一日必能用得上。而且，他重点研读那些最有用的东西：炮兵学，其技巧与历史；攻城战术；柏拉图的《理想国》；波斯、雅典和斯巴达的宪法；英国历史；腓特烈大帝（普鲁士国王）的作战策略；法国财政；鞑靼人与土耳其的礼节与风俗，以及他们国家的山形地势；埃及历史及迦太基历史；介绍印度的书籍；当代法国的英文著解；米拉波、比丰和马基雅维利；瑞士的历史和宪法；中国、印度和印加帝国等的历史和宪法；贵族史和贵族罪行故事；天文学、地质学和气象学；人口增长的法律及死亡率的统计，等等。

他并不是简单地一览群书而已，而是仔细研读。现有一些完整的拿破仑读书笔记存世下来，但是字迹潦草且模糊，现已难以辨认了。这些笔记和批注，被整理重印出来，约有400页。这里面有七国时代的政治地图，并附有三个世纪中的国王表；古希腊时各种各样的竞走；古希腊占有的小亚细亚上的堡垒目录；记载哈里发的统治历史，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