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岛(2)
记载埃及和印度的章节和摘要在整个笔记中出现的频率颇高,甚至包括金字塔的大小,以及婆罗门教各教派的名录。他还抄录了雷纳尔的一段话:“鉴于埃及地跨两大洋,处于东半球和西半球之间,亚历山大大帝曾设想,把世界帝国的首都定于该国,使埃及成为世界贸易中心。这位最开明的征服者意识到,如果有任何可行的办法,把所征服的国家联合为一个大国的话,那就可以利用埃及来作为非洲、亚洲、欧洲的连接点。”三十年以后,他仍能背诵这些话,而且他经常阅读这一段。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写作,起草了多篇论文和项目方案:炮位的布置、论自杀、论君王权、人类的不平等、科西嘉。以上这些论文都是以科西嘉为题展开的。卢梭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家,拿破仑却对他的观点持反对意见。这位青年军官正在摘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之起源与基础》所论述的关于人类起源的观点。
洞穴里的幻想
忽然,摘录中止,他在笔记中论述道:“我对此观点一个字也不相信。”接着,他写下了满满10页的反驳论述。“首先,人类并非孤单独居,也非游牧民族。人类是幸福的,分散居住,是因为人口稀少,无须集中紧凑生活。当地球上人口密度增大后,从他们长期被禁锢居住的洞穴里迸发出想象力。于是,出现了胸怀志向、殚精竭虑的人,他们主政事务,掌管着各色人等。”
我们不是已听到了拿破仑提出挣脱枷锁铛琅的风声了吗?他心怀种种非凡之设想,却被囚于阴暗的洞穴。我们难道想象不出这位青年作者的模样吗?他面色苍白,对同僚们、对那群只会魅惑女人的纨绔子弟充满愤恨?
远离这些家伙,都是些法国人!于是他将视线转回故乡。为了维护科西嘉的利益,波拿巴提出了新的社会学观点。我们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读道:“多么荒诞啊!宣称神圣的法律竟然禁止人们去挣脱强加于他们的枷锁!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每一个篡位的弑君者,都会得到上帝的保护,但反之如果篡位失败,就会掉脑袋的。如此岂非任何国民皆有一切正当权利来驱逐篡权的君主!科西嘉人的情况不也正是这样吗?……按照这样行事的话,既然已挣脱了热那亚的枷锁,那同样可以挣脱法国的枷锁。阿门!”
与此同时,这位羽翼未丰的天才正准备展翅飞翔。这意念驱使拿破仑开始着手起草关于科西嘉的蓝图,并写了其他几个短篇。这一切都是源于他对法国的仇恨,但却没一篇完整之作。虽然处境艰难,但拿破仑充满热情,仍心怀他的事业。他幻想着统治世界,但需要大炮这等武器方能实现。“只有工作才能给我慰藉。我每周只换一次衣衫。生病了的时候,我睡眠很少,每天也只吃一顿。”
他研究军火弹药,总是带着数据思考,因此大家都称其为数学天才。在构建伟大理想的同时,他也在科西嘉岛上作战略部署,何处须挖战壕,何处宜于部署军队,要是他有这些权力该多好啊!除了环岛战略布局网之外,他还在地图上摆布出了第二张网,摆十字的地方代表该地部署大炮。地图,地图!在那喧嚣的咖啡厅旁边的小屋里,他反复研究一切想得到的相关东西,整段地抄录威斯敏斯特国会报告演说词,以及描述世界最偏远地区的人文地理。他在最后一本笔记摘要的最后一则中写道:“圣赫勒拿,大西洋中一小岛,英国殖民地。”
就在此时,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她那有权有势的后台依靠——总督,去世了。家中从此失去了支柱,不能再靠桑园来维持生计了。约瑟夫没有带薪工作。这个次子能够救济一下家庭吗?面临这些问题,不久,他便请假回家,回到了梦想起航及理想腾飞的岛国。我们能把他视为一个未来征服者吗?看看他的日记:
“形单影只地穿梭在人群中,寂寞来袭:我回家来本想沉浸于自己孤独的梦想和抑郁的漩涡中。但是此刻,我的忧思该漂向何方?趋于死亡?可是,我的生命才刚开始怒放,余下的生命还会延续很多很多年。过去的六七年里,我背井离乡。此刻多高兴啊,再次看到自己的同胞们!那,这又是何方妖魔邪念,魅惑着我自甘堕落呢?自幼多灾多难的我,似乎什么也给不了我快乐。我为什么要一直忍受这种诸多不顺的生活呢?国情又陷入如此令人担忧的境况中!我的祖国同胞们,身披枷锁,却去亲吻那些胜利侵略者的手——骄傲自尊,为了自身的价值而受到鼓舞,昔日无忧无虑的科西嘉人,白天为国家效劳,夜晚则沉浸在大自然这位婀娜多姿的爱妻怀里。如今人们失去了自由,欢乐的时光也顿时如梦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法国人,你们不仅窃走了我们最大的幸福,而且败坏了我们的道德!这就是我眼前看到的祖国现状,可是我却无力去帮助她。难道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我离开这个面对憎恶者却还须发出赞美的世界吗?如果在个人自由与全民独立之间涉及个人的生命,我不该有任何怠慢,应马上采取行动。活着已成为我的负担,没任何快乐可言,只有痛苦。我无法按照自己的个人意愿生活。一切都那么令人厌恶。”
法国大革命爆发
他在科西嘉岛待了一年。由于经济上的拮据和家庭拖累,这一年他过得十分沮丧,假期将结束时也是这样。这次他没回瓦仑斯,而是去了奥森。这一改变会带来什么呢?
后来,他的才能终获赏识。他的新上级将军,发现这个年仅十九岁的中尉如此学识渊博,于是让他负责阅兵场上的一些工作。“这工作涉及复杂的计算,因此到最后十天时,我带领二百多人,从天刚蒙亮忙到夜幕降临。这个不寻常的晋升引起了一些上级对我的嫉妒。这么重要的任务不交给他们,却让个中尉来完成,令他们颇为愤怒。”
他的抑郁再度发作。获得晋升如此之慢,待他升到上尉,恐怕得退役领半薪了。到那时,他回到岛上,将被人们看不起,因为他是法国的养老金领取者。最终,他将被埋葬在岛国故土。至少,法国人剥夺不了他这特权!难道,他博览群书后所怀的自由之梦,就这样成为泡沫?如果强大的法兰西本身无法摆脱贵族的枷锁,废除不了贪腐受贿之风,可怜的科西嘉小岛又如何能摆脱法国的暴政统治?
这位年轻作者的日记中写满了新的谋划。要是这日记本不慎落入他上司手中,他将要受到严重惩罚。“他的日记中详细记录了如何篡夺君王政权的过程,阐述了过去至今十二个君王如何享有王权、如何篡位等。这些国王中,几乎没一个是深得民心、群众不想推翻的。”就这样,日记是他私底下“忠实”的发泄地,而表象上,每逢国王生辰,他得在宫廷里身着华丽的晚会制服,附和着人们高呼:“吾王万岁!”
他的又一年青春就这样消磨在乏味的例行公事上。拿破仑静观时局之变,他把精力主要放在写作和数学上。
这一年,命运终于有所转机了。就在1789年6月,这个沉郁的中尉觉察到复仇的时机即将成熟。这群众的呼声不也可以是科西嘉岛民的战斗口号吗?他拿出他的《论科西嘉》寄给他所崇拜的楷模——被流放中的保利。他在信中写道:
“将军!我出世之日,正是我的祖国垂亡之时……垂死者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绝望者悲惨的呻吟声、哭泣声,环绕着我的摇篮……他们的希望破灭了。我们屈服,换回的是沦为奴隶。出于对他们自己行径的辩护,这些叛国者对您百般唾弃……当读到这里时,我热血沸腾,决心驱散这层迷雾,将云卷梳开。我将以耻辱之刷,刷黑所有背叛祖国同胞的败类……如果住在首都,我将寻求其他一切手段……由于我太年轻,这个计划很有可能是徒劳无功之举。但是,我应该追随真理,我热爱我的祖国,以及我炽热的心。如果换做是您,将军,您能给予一个曾经在您手下工作过的年轻人鼓励吗?如果这样的话,我将会信心倍增……我母亲莱蒂齐娅夫人,曾嘱咐我提醒您,要铭记当年在科尔特时的故交之情。”
这里我们听到了新曲、新的音符组成的交响乐:时代的激昂、戮君者的姿态、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才气横溢;不再是他日记中那沮丧哀怨的愤恨,而是字句斟酌,力道恰好。这里面有一处别出心裁的亮点,这真是一位见解独特的作家:信的开端就彰显出“我”,这个“我”是面向大千世界的。强烈的自信心击破了这独辟蹊径。此刻,一个新纪元的钟声已经敲响:一个仅有掌声作为奖励,不论出身高贵而看其后天之才,从而推翻了过去至今难以攻破的堡垒。人们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呼声,今后便会一直延续这个呼吁。信末是一个礼貌的措辞。他以谦卑的词句转回到昔日的情谊,暗示着希望得到保利的帮助。在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少年所有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机灵,多么彬彬有礼啊!
保利是早期独立运动幸存下来的前辈,为拿破仑的傲慢所苦恼;他在回信中礼貌而带讽刺地回道,青年人不应该企图谱写历史。
信寄出四个星期后,这个青年人开始第一次“书写”18世纪的历史。他们袭击了巴士底狱,发出了伟大的信号——法兰西拿起了武器。甚至,在我们这位年轻中尉驻防的小镇,民众也奋起暴动,直到资产阶级和军队都发起武装。波拿巴及其军队,在街头街尾开始射击平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持枪射击,奉国王军令而开枪。但毋庸置疑,他全力镇压暴民;他对暴民的蔑视一点也不亚于对贵族的蔑视。
在他内心深处,他认为这仅是外国的内战而已。他何尝不希望一部分法国人与另一部分法国人争斗起来?他诞发了这样一个奇伟之想法:“属于科西嘉的时刻到了!”是疯狂,抑或热情?是理想,抑或仅仅是喊个口号?那又怎样呢?让我们把这信息带回我们的岛国。请假回去吧:在这场新的动荡风暴中,做第一个返乡者!
拿破仑中尉带着他的前卫学说在科西嘉登陆,犹如一个先知。他是第一个戴红帽章的人,象征自由、平等与博爱。这难道不像是一场登山比赛吗,谁先登上,谁就享有自治权?只是近二十年来,岛民们都在压迫者的铁蹄下呻吟、得过且过。征服者们通过贵族与教会来进行统治,而又根本不理解人民!
这个年轻的雅各宾派员,昨天还是靠他名门贵族的身份生存。单凭这个贵族头衔而得到法兰西国王的资助去受教育。但这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法国国王对他来说又算什么?最终,人们要独立自主。假如新法兰西觉醒并宣告有权自治,那么被旧法兰西施以枷锁的科西嘉,也会随之获得独立、自由。科西嘉人们,独立自主的时刻到了!拿起武器!让我们每个人都佩戴起新时代的红帽章:像巴黎一样,组织国民警卫军!让我们从国王军队手中夺权开始,我这个炮兵军官,将担任你们的领袖。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面色苍白、冷峻,眼睛灰蓝,却十分伶牙俐齿,这就是年轻时波拿巴匆匆穿梭在阿雅克街头的缩影。小城里的人都认识他,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他。当中有一部分人渴望自由,另一些人则力寻变革。广场上人群拥挤,他似乎是这广场上的希望之星,人们都视他为保民官。在这半东方的氛围中,在这钩心斗角的家庭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了解人性”(他后来这样说道)。
但他却遇到了挫折。山里并未派人来援助。正规军一出现,就很快驱散这些革命者。几小时后,他们被全部解除了武装。不过,为谨慎起见,军队没有逮捕任何人。更令人幻灭的是,他连烈士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个被击败的受人民爱戴的领袖而已。此刻他落得如此尴尬、甚至近乎滑稽的田地。但他仍然热血高涨;他必须尽可能让自己沉静下来。他向巴黎国民议会发出了声明!首先,以时下盛行的华丽文风,歌颂自由。接着,大肆宣扬民众对社会的不满和哀苦。粉碎国王的仆臣们!让岛上的岛民们武装起来!一个委员会即兴跟着波拿巴在宣言文件上签了名。
接下来便是几个星期的漫长等待,巴黎会给出什么样的回复呢?终于,传来了信息。科西嘉岛将成为法国的一个省,享有法国其他省份的同等权利。按照米拉波的指示,保利及其他自由主义人士可以获释、自由返回故岛。这令这位中尉惊愕不已。一个独立的省?尽管这只是突发奇想,也正是由于这一新创想,科西嘉还是隶属法国?这样的自由显得有些古怪!但是,已经有一支队伍,在当局领导者的率领下前往大教堂,在那里,他将宣读巴黎的法令。波拿巴迅速抓住了万人都抢着要抓的绳索,在争权夺利上胜人一筹。他满腔热血地写了一封告同胞书,在新成立的政治舞台上寻找支持者,并让他哥哥入选市议会。同时,他继续撰写科西嘉历史,有时还向他母亲朗读其中的精彩部分。
“这就是那伟大的保利吗?”当这个他年少热忱时所崇拜的英雄,经过二十年的流放生涯,终于回到岛上,并得到群众的欢呼喝彩时,波拿巴暗自问道。“他的谈吐和仪表如此平常,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军人气息。”但是,基于权宜之计,他必须与保利保持好关系,因为保利将担任国民警卫队司令。在大山里的时候,这个青年炮兵军官与这位他刚出生时他父亲的上司关系十分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