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岛(3)
每当他俩坐在一起或骑马并行时，很显然，一个是阅历丰富的老将军，另一个则是满怀抱负的有志青年。青年军官向老将军阐述了他打算发动武装的方案，甚至强行把科西嘉岛从新法兰西独立出来的计划。每每这样的情况下，保利通常会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波拿巴，眼神里流露出骄傲，也夹杂着一丝丝不可思议。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撰写科西嘉岛历史的作者是值得让人另眼相看，可是这个年轻人打骨子里似乎散发着邪气；更糟的是，他的脑子也着了魔，满脑子都幻想登上绚丽堂皇的王座的画面。保利摇了摇头，谴责道：“拿波里昂尼，你完全不像当下的现代人，而像来自远古的普鲁塔克的时代！”
年轻的拿破仑生平第一次感到终于有人理解自己了。只有普鲁塔克笔下的罗马英雄才值得他钦佩，能激励他。保利是第一个看到拿破仑身上散发着罗马英雄气概的人。
终于，他总算是欣慰地听到了让其感觉有自尊的话了。此刻，在保利的鼓动下，他在乡间别墅起草了一份宣言。他以激动的心情写下结尾：“共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于密迪利书斋。”可笑，抑或高尚呢？管它是什么，他刚发表了这份宣言，就得即刻回法国服兵役；他虽已再度延长他的假期，但已期满了。难道他该做最后的牺牲以稳住脚跟？结果会怎样呢？为什么他还要继续待在岛上呢？初步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抢去了吗？
“我与当地村民做了长谈后，在一农家茅舍里给您写此信。此刻是午后四时，天气不错，但略显凉意，我喜欢散步。尚未下雪，不过空中已有雪花即将飘落的迹象。到处可以看到意气风发的农民们……在多菲内，神甫们宣誓效忠宪法，他们嘲笑主教们。所谓上流社会（四分之三是贵族）极度崇尚英国宪法。佩雷蒂用匕首威胁米拉波等已是事实。这对我们的声誉并不光彩。爱国会应向米拉波备置一套当下我们自己的民族服装：四角帽、衬衣、过膝盖短裤、长筒袜、弹药盒、短剑、手枪和步枪。这样的话，效果会比较理想。”
拿破仑给舅舅——神甫费斯奇·约瑟夫的这封信，到处展现出他善于观察和精于计算，尽显政治家影响力的风范。这里的气候、国情、徒步旅行、达官贵族的调和、人们的动机，这些全被他列入仔细考察的范围。虚荣和贪婪，人类的这些弱点，很容易被激起。从那几个星期他曾写的信，我们可以看到拿破仑内心深处——信中他直言不讳地指责他的一个对手说：“你对人性的研究，教会了你认知每个人热情的价码。对于你，人们性格的差异是可以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的！”
金币！金币在哪里呢？十三岁的弟弟路易，和他一起回到了法国。当波拿巴中尉（已被授予正式头衔）和他的弟弟回到瓦朗斯时，他们两人身上加起来的钱还不到八十五法郎。要吃饭穿衣，还有弟弟的上学费用，他们必须得自己清洗衣服。
钱并不是用来享受的（他鄙视用金钱寻欢作乐），而是用来助人们在人生道路上有自己的作为！里昂学院征集论文，并提供一千二百法郎的丰厚奖金。这笔钱足够为半个科西嘉岛置备武器了。征文题目是：“应该给人们灌输什么样的真理和情操，才能使人幸福呢？”中尉暗自笑了。这主题正适合他不过了。首先，他在学院留了名片，并拜访了几位参加出题的教授。他们都是卢梭的信奉者。我们的散文家用笔歌颂大自然、赞扬友谊和闲情逸致。这三个题材的文章他很生疏，也没太重视。忽然，他把文章论点转移到政治方面，他反对君王，提倡民众应该普遍享有财富和权利。接着，文章笔调又变得低沉。作者似乎正对镜沉思，然后里面倒映出自己几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学生影子，“那个野心勃勃的人，面容苍白，冷笑着，玩弄法条，擅施阴谋诡计……等他掌舵了大权，很快便会对群众的阿谀奉承感到厌倦。胸怀大志者勇于追求幸福，并名扬四海”。
能者才是好的
崇高的预言！他名副其实，配得上普鲁塔克笔下的任何英雄人物。很快，作文者更坦率地表明自己对其更清楚。他的理想是成为斯巴达人那样的人，兼备勇敢与力量的优秀美德。斯巴达人一生都在致力扩展权势而精力充沛地活着。“他快乐，是因为他顺着其天性而生活。只有强者是善的，弱者则恶。”下面的声明更闪烁出一种预兆：“真正的伟人就像流星一般：它们燃烧自己而发光，并照亮了黑暗的地球。”
这样的文章，并没有得到里昂学院的肯定。评阅者称：该文“不值得嘉奖”。又一次的失望！此次应征文选既未赢得奖金，也未能得到声誉。不过，不知疲倦辛劳的他，再次继续写他的科西嘉小说，并加入了一段关于爱情的篇章。
什么，爱情这个词竟然也使这个抑郁青年的心灵生辉？倾听一下我们这位二十二岁的中尉的心声吧：“我曾经恋爱过一次，备尝其中苦涩。我不想为此多做文章，以免徒然造成事情本质的混淆。我不会为恋爱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辩解。不仅如此，我甚至认为恋爱有害于社会，它破坏个人的幸福。人要是能摒弃恋爱，就谢天谢地了。”
巴黎的号角声响起了，打断了人们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沉思。路易十六试图逃亡，但在瓦伦纳被捕获，并被押回巴黎。人民取得了胜利，加速了革命运动。在进攻巴士底狱二周年的纪念日之际，这位中尉提议举杯向爱国者们敬酒庆贺。科西嘉岛则传来了局势动荡的消息。对无政府主义造成当前混乱的社会状态，人民心中严重地恐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石足以击起千层浪。巴黎动乱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遥远的海洋彼岸——科西嘉岛。内战迫在眉睫。回去，再一次蓄势待发！
科西嘉之选
现在，这位中尉要扮演古罗马英雄科利奥兰纳斯的角色了。他在意群众呼声，以此聚拢人心。因为，人民掌权后，需要受人民爱戴的领袖。家庭的境况稍微好了些时，担任教会神甫的叔叔吕西安·波拿巴，恰在此时去世了。舅父菲什，另一位神甫人员，被动员加入了雅各宾派；哥哥约瑟夫在市议会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除拿破仑外，这个海岛还有谁能胜任养军布阵、蓄势待发的责任呢？当然，国民警卫队的领袖掌握着实权。要是落选，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次，他的假期只能持续到新年。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妙，他给他的上级司令写了请假信：“因为情况紧急，迫使我需延长假期，但我觉得这样做是明智的，因为还有更神圣的职责，以及负责投标等，这些都是我请假的理由。”他不希望被撤职，信邮寄出去后并没有得到答复，他已预想到必须冒这个风险。
国民警卫队司令的竞选开始了。亲戚虽然不少，但还是不够。他母亲为亲朋好友们摆了宴席，并经常留宿偏远山区的人们。这样做都是为了拉选票。他的一个同事写道：“那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沉思，后来变得和蔼了，跟所有的来访宾客谈笑风生，随时准备拜访将来有可能帮助到他的人，尽可能拉拢盟友。”当特派代表来巡访时，他把其中的一个人强行关押在家中，并安排了人马把竞选对手的支持者揍了一顿。这就是科西嘉式的竞选！终于，令人心动的时刻到来了。最后，拿破仑赢得了这场选举，当选为中校副司令。
他这个意大利人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就此向法国递交辞呈书吗？停止为法国军队效力吗？但还是谨慎为妙。从伟大统帅们的回忆录中看得出，拿破仑很明智地知道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在给瓦仑斯上司的报告中写道：“当今社会形势让人堪忧，一个真正的科西嘉人，应该效力于自己的祖国。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亲朋故友们劝我不要返回巴黎。但是，事关职责，我从不含糊，我已决意辞去军职。”实际上，他非但未真的递交辞呈，还在要求补发欠付薪酬，并在信中称法国为“贵国”。但得到的回复是：被法国军事当局革职。
就这样，波拿巴比预料更早地成了追名夺利的军事冒险家。他没有坚实的立足点，他唯一的权力是掌握着国民警卫队；而且这支队伍一旦遇到挫折，随时有被粉碎的可能。他必须在阿雅克肖和国民警卫队、市民之间一触即发的内战中挑起矛盾，推波助澜，担当起这动荡乱世中救世主的角色！眼下那个碉堡被保皇党军队所占领，这难道不是一大威胁吗？弗雷德里克和凯撒大帝不都也是以攻克碉堡开始革命的吗？捉住重要将领，驱走这些出身高贵的败类，从而一举解放咱们的岛国！法兰西目前正被卷入战争中，顾不上派兵讨伐科西嘉。解放者将成为受人民爱戴的英雄，而保利只不过成为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1792年复活节那天，星期日，战争爆发了。这是国民警卫队发起的挑衅，还是城市居民挑起的？谁挑起的这场冲突？人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波拿巴率领国民警卫队试图攻夺堡垒。但是驻防部队也不甘示弱，他们朝波拿巴的部队开枪射击。波拿巴不得不撤退。巴黎方面对这个年轻军官做出了控诉，他被指控犯有武装叛乱罪，受审理迫在眉睫。他的辩解词说服不了别人。一开始就因为岛上居民对革命运动的热情而受到惊吓的保利，此时急忙宣称自己效忠于法兰西，并解除了老战友之子的职务。
“你若背叛我，保利，我也将势必奉还！”波拿巴心里暗自想道。“你最好小心点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巴黎。那里闹革命是必然的。”
在这炎热的夏天，这位冒险家徘徊在巴黎街头，之前心中满满的希望已破灭！没有一件事顺心，此时口袋里毫无分文，且无任何头衔。在法国，他是一名中尉，但或多或少已被视为逃兵；在科西嘉，他则是个被革职的中校。他很有可能将遭到最严厉的控诉，明天可能面临挨饿。雅各宾派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他加入了罗伯斯庇尔一派。只有推翻旧王朝，才能救得了他。眼下对于他来说，彻底废除旧制度至关重要。
在巴黎，物价消费水平高，生活十分不易。他去当铺当了他的表，尽管这样还是摆脱不了欠债危机。在此之前，他已竭力避免欠债。他欠酒庄店铺老板15法郎！他向挚友布里昂提议，劝说他们夫妇做房地产生意。他心里嫉妒那些高地位的权势之辈吗？不，他只蔑视他们。他写道：“任何一个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向这些人祈求恩惠是多么不值得。这只会显出人的卑微。热情仅仅是热情而已，法兰西民族已经落后陈腐了。人人都只自私地追求自己的个人利益，都竭尽全力用各种手段让自己爬往上层。极度的野心摧毁了一切。人们所祈求的生活只不过是希望自己和家人能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每月有4～5千法郎的稳定收入。不要心存多大野心，让这些野心设法停止吧，就此平静下来吧！让那些被想象所折磨困扰的人去痛苦吧！在巴黎这个大熔炉里，多少希望破灭。在这动荡混乱的时代里，什么事皆有可能发生！作为意大利人，一个外国人，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观这些法国人的命运；作为一个冷酷的冒险家，他可以趁势掌握他们的命运以助自身势力。雅各宾党的春天已到。”
当无产阶级人士闹到杜伊勒里宫时，波拿巴也和众多围观群众一样在场。这群思想上备受挫折的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感谢上帝，让我们再次获得了自由。”可是身为一名军官，他该如何解说这一切比较妥当呢？“我看到士兵收到民众的恐吓威胁时万分震惊。要是国王亲自骑上战马上阵，可能就取得胜利了。”前一阵子，当法国国王也戴上象征自由的红色帽子时，汉拿巴曾写道：“真愚蠢，为什么他不使用霰弹击毙那几百名发起动乱的暴徒，其余的人看到了自会识趣临阵脱逃。”
不过，波拿巴还是觉得释怀，他的政敌已被推翻。杜伊勒里宫发生动荡后的第二天，他给舅舅写信道：“您不必为外甥们担心。他们能照顾好自己。”新的政府确实实施了良政，这对波拿巴来说是好事。这个曾经的逃兵不仅恢复了军职，且快速上升到上尉。然而，他并没有急于马上到军团报道。普鲁士国王已攻打到摩泽尔河流域，这对他至关重要吗？他为什么要关心法国战争？“我是科西嘉人！回岛国故乡吧！”
小岛绝密计划
这可能吗？海上一阵清风吹拂过，这股新鲜空气流到山间竟未能驱散封建党派的陈旧思想枷锁？这种党同伐异的意气之争在腐蚀着一切。诽谤、腐败、无政府状态，这些就是科西嘉岛战争爆发后给百姓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代表科西嘉的萨利切蒂参加了巴黎公约。他是保利的死敌，因而对波拿巴十分友善。如今，两人联手起来对付保利。阿雅克肖市的雅各宾俱乐部内部正在闹纷争，不过革命情绪仍在高涨。保利，这个岛上唯一忠诚的人，由于他为人温和，竟被诋毁为叛国贼。
谁在掌权？每个人都在掌权，然而任何人都没真正掌权。人们互相猜忌，断头台已经在巴黎竖起了。国王已经走过条血染的路，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轮到哪一个统治者。在科西嘉，所有人都参加武装，深山里面的独居者也不例外。当地居民抗拒了沿海地区传来的军令。他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复仇者。这位冒险家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比这更能施展拳脚的地方吗？他本身一无所有，也不存在什么损失可言。他第三次返回故里的目的就是试图主宰这个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