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强硬保守的管理大师

雷克斯·蒂勒森长着一头银发，身材高大魁梧。他无论何时都是一身得体的西装，说话时拖着得克萨斯州人特有的慢吞吞的语调，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他全身散发着阳刚之气。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你只有一种感觉：这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离他远点！

布鲁金斯学会的苏珊妮·马洛尼（Suzanne Maloney）曾经在21世纪初担任埃克森美孚的顾问。她和我一起为蒂勒森的幕僚团队出谋划策多年，直到2013年，她才不再为埃克森美孚服务。

听说蒂勒森成为美国国务卿后，我给马洛尼打了一个电话。她说：“美国人需要回归传统，雷克斯·蒂勒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懂得如何将美国实力和竞争力的形象投射到全球。他在管理上的强硬与保守与特朗普的需求正好相符，很难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在少年时期，蒂勒森还并未显示出他注定会在将来跻身世界级企业的高层与美国高级领导者的迹象。他出生在得克萨斯州北部的威奇托·福尔斯（Wichita Falls），是典型的得州孩子。如果你看过《美国狙击手》，一定对得州人“皮带式”的教育方式印象深刻。蒂勒森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他是一位流动面包师，但后来接受减薪成为一名职业童子军的领导人，并深刻影响了自己的儿子蒂勒森。

8岁时，蒂勒森得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帮助妈妈修剪草坪。他做得并不出色，于是遭到父亲严厉的斥责。从父亲的话语中，他听到了“不负责任”这样的用语。他为此深感羞辱。这件事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他之所以无比重视“责任”二字，就是父亲的斥责形成的童年时代的心理来源。父亲没有用皮带抽他，而是惩罚他代替妈妈修剪草坪十次。他认真完成了这些工作，再也没有出现差错。

16岁时，蒂勒森的身上首次具备了“强硬”的行事作风。他在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Oklahoma State University）当清洁工。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为几名清洁工的领导者。他的行动之高效，让所有的兼职人员大感惊讶：“是否有必要这么做？”他将工作做到最好，并回答说：“是的，先生！”

那时候，他还会在周末去摘棉花和豆子，努力利用好每一分钟闲余时间。我们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巴菲特也正在收集饮料瓶盖和去高尔夫球场打工。学习为人处世，重要的是积累做人做事的经验，形成一些宝贵的原则。伟大的人物总是如此，他们成年的辉煌往往是由童年和少年时代奠定的基础决定的。

童子军的经历对蒂勒森来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至今他仍是美国童子军协会的组织者与领导者。在童子军时，他对工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工程学是如此奇妙和让自己心跳加速——这将是他一生努力的方向。1969年，他曾经在童子军大会上摆上电视机，带领一群男孩子观看阿波罗登月。

那时，坐在电视机前的蒂勒森立下了自己的志向，他要有所成就，并一生矢志不渝。

极度程序化、傲慢和刻板的管理，但蒂勒森赢得尊重

真正开始塑造蒂勒森性格的组织是埃克森美孚，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从工程师成长为一名强硬与保守的管理大师，就是从埃克森美孚开始的。

1975年，从得克萨斯大学毕业后，蒂勒森就立刻加入了埃克森公司，再也没有换过其他工作。在这里，他一工作就是41年。了解石油产业的人都知道，埃克森美孚是石油业中工程卓越的典范，受到全世界普遍的赞誉，但同时又因为其管理者的傲慢和刻板而受到人们的厌恶。人们不喜欢这些字眼，可蒂勒森却“爱死”了它们。

简单地说，埃克森美孚公司是一个“高智商低情商”的组织。蒂勒森却非常地适应和喜爱这种环境，他在这里就像鱼入大海，可实现所有的抱负。有一家大型石油公司的前首席执行官这样评价说：“他是埃克森美孚文化的产物，因为那里极度程序化，从来都不会有例外。”

不过，蒂勒森感觉非常舒适。他的强硬与埃克森美孚的固执相得益彰，他保守的作风也正符合埃克森美孚僵化、程序化的经营管理模式的需要。也正是由于这一点，蒂勒森推动这家公司飞得更高，即便在石油行业最低迷的那几年，也没有受到行情不佳的影响——至少是利润损失最小的石油公司之一。

稳健型领导者

如果用两个字评价蒂勒森在埃克森美孚的管理工作，我想到的是“稳健”。他的确是一位稳健型的领导者，虽然他在意识到页岩气革命的潜力方面行动缓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产生的影响逊色于受人尊敬的前任老大雷蒙德（Lee Raymond）。两人的风格不同，但能力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实际上，雷蒙德也是稳健而保守的，页岩气革命在21世纪的头10年彻底改变了美国油气行业，可埃克森美孚不准备这么快便加入进来。

由此，某大型石油公司的前竞争对手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有一个非常谨慎、非常周全和非常保守的对手，这样的对手行动缓慢，但却难以击败。”

最近十几年来，埃克森美孚给外界的这种印象正是由雷克斯·蒂勒森一手打造的。2004年，埃克森美孚的首席执行官雷蒙德卸任，董事会为他指定了两名接班人，蒂勒森是其中之一。最终，蒂勒森击败了负责公司下游业务的候选人加兰特，顺利地成为公司总裁。加兰特擅长权术斗争，而且才华横溢，人缘极好，但他在蒂勒森面前成了一个出色的陪衬。

2006年的1月份，随着雷蒙德彻底的退休，已经身为公司总裁的蒂勒森不出意外地成为雷蒙德的继任者，将董事长与CEO两项大权集于一身。和雷蒙德一样，他在公司的管理与战略思考上也是一个保守和谨慎的人，但他又无比坚毅和果敢。在宣布上任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着迎面打过来的强光和频繁刺眼的闪光灯，蒂勒森的表情冷峻中透着严酷，这是一副多年不变的表情。从那时起，总是在脸上带着一些忧郁的蒂勒森就成了全美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说：“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可以迅速地出击，但不能冒险；我们当然有雄心壮志，但每一分钱都要花到最需要的地方，因为我们要看到确凿无疑的收益！”

虽然蒂勒森治下的埃克森美孚有足够的实力通过各种并购交易进一步扩张势力，像标准石油的创建者洛克菲勒那样成长为新一代的石油托拉斯，但是他却不为所动。尽管来自决策层内部的质疑声浪此起彼伏，但是蒂勒森坚定地贯彻保守路线，且不允许反对者干扰这一决定。

在油价有较大的下跌之前，蒂勒森从不倾向于进行大型的交易。他不是不想趁机并购，而是要等待最好的时机。蒂勒森奉行的政策与雷蒙德保持着步调一致，在雷蒙德执掌时期，埃克森就是在1998年油价跌至最低时收购了美孚。事实证明，“逢低买入”才是永不过时的好买卖。

这些年来，我在世界各地见到了无数次收购和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但很少有哪一次收购比得上埃克森与美孚的合并。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谨慎和保守更像是贬义词，可在残酷的现实中你会看到，成功做成一件大事的窍门往往就是这样的被大多数年轻人看不上的原则。

雷蒙德退休后，蒂勒森刚上任就面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也许是现代公司管理史上最严峻的一项挑战，他要拯救公司正在下滑的年产量。埃克森美孚的董事会与华尔街都指望着他可以扭转这一趋势。上任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李·雷蒙德自1993年接掌了埃克森这家功成名就的企业，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带领它步入到了更加辉煌的境界。到2005年时，埃克森美孚的利润创出历史最高纪录，达到了351亿美元，1999年与竞争对手美孚的合并就是其职业生涯的最得意之杰作。

蒂勒森上任以后，他最大的目标就是到2009年时将公司的日产量从410万桶提高至500万桶。因为在他看来，未来的油价不太可能持续地高涨，油价总有一个上涨的波峰。就像股价一样，你不可能仅凭价格的上涨来继续获得巨额的利润。尤其对埃克森美孚来说，业绩的持续上升不能被动地依靠高油价。不过，要想达到这个目标，就意味着埃克森美孚每年都要以近5%的速度增加它的能源生产量。

蒂勒森要在“不轻易实施收购”的原则下提高公司的年产量，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他说：“我们想要增肥，可又不能吃得太多，这是一项需要技术性设计的任务。这要求我们必须改善产油的质量，比如增加新的产油区，而不是采取收购对手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此时，他的谈判才华派上了用场——作为美俄商业委员会的一员，他曾经在代表美国同俄国进行油气方面交易谈判时展露过这方面的才能。随后他也使用这种才能去同尼日利亚及安哥拉等石油出产国进行谈判，并帮助公司巧妙地低成本地实现了这一目标。

毫无疑问，蒂勒森以一种传统的思路开辟出了新的道路——不是收购，而是为公司找到新的大型油气田，取代了目前正在开采但逐步枯竭的油气田。他做得非常出色，当然也很艰难，遇到了大量的问题。因为这项任务比埃克森美孚以往的任何项目都更加艰巨，也更加昂贵。在今天的世界上，未开发的大型油气田已经越来越稀少了，也越来越难找到了。

尤金是剑桥能源研究协会的主席，他一直在观察蒂勒森的应对策略。“为了确保公司的长远发展，蒂勒森将不得不处理那些正在进行当中的超大型、高成本项目的种种风险。在雷蒙德时代，一些大型新项目的成本一般只有数亿美元，而到了蒂勒森时代，这些大型项目的耗资已经达到了数百亿美元。”

事实证明，接任雷蒙德的蒂勒森更加作风强硬和事必躬亲。他拥有极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这完全打消了人们的担心。和雷蒙德比起来，他拥有更多的方法和更坚韧的意志力。最初，像尤金一样的人和分析师都担忧蒂勒森是否可以做到雷蒙德式的强硬，用严格的管理手腕让埃克森美孚在油价沉浮之中实现稳定的财务业绩——强硬和保守是埃克森美孚的生存基石。随着蒂勒森一系列绵里藏针的动作，人们逐渐放下心来。

尤金赞叹地说：“埃克森美孚拥有了更出色的领导者。”

环保领域的“温和改革派”

任何一家油企的领导者都无法回避环保问题，环保是今天这个时代最重大的世界议题之一，它最容易引发全球各个阶层的共同关注，埃克森美孚的当家人也是如此，对这个议题必须回应，不能回避。蒂勒森在出任埃克森美孚公司的总裁之时，正逢公司开始改善其环保形象，采取一些必要动作赢取环保主义者与绿色组织积极分子的欢心，至少需要让他们不再那么讨厌埃克森美孚。蒂勒森没有对这项行动踩下刹车，相反，他顺应大势，愿意继续推动。

当时，埃克森美孚已经着手发起大规模的广告宣传，强调公司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的承诺。人们关注二氧化碳的排放量，这尤其是一个关乎每个人的生活环境的全球热点话题。二氧化碳的排放正导致全球变暖？多数研究者均这么认为，人们也相信这个结论，因此对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十分敏感。蒂勒森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尽管埃克森美孚可能永远不会像BP公司那样激进地宣传环保策略，出让太多的利益，但他仍然继续推行较为温和的改革行动。

所谓的“温和”即：

1.蒂勒森总体上同意削减二氧化碳排放的积极意义，打开沟通的大门，并愿意付诸行动，满足环保主义者的需求。

2.但他仍然属于“保守的配合”和“有节制的让步”。他不会退后太多，依旧强硬地捍卫埃克森美孚的基本原则，努力使环保领域的改革不会触动公司的根本利益。

“铁腕管理”的金牌管家和“强硬”的船长

在埃克森美孚，洛克菲勒家族是一个永远存在的名字，没有人可以视而不见，包括美国总统。这是一个由洛克菲勒创建的石油帝国，因此蒂勒森也面临着一项非同寻常的挑战——需要认真对待洛克菲勒家族在公司管理中的话语权。

200年前，随着美国内战的结束，整个美国社会进入了“镀金时代”——赤裸裸的、资本性的时代，全国变成了一座超大型工厂，每天都有新的铁路、桥梁诞生，狂热的投机者与理性的投资者并存。这个时代奠定了美国的现代社会，也涌现出了很多伟大的商业家族，洛克菲勒家族就是其中的一支。在罗恩·切诺（Ron Chernow）的传记《巨人》（Titan）中，洛克菲勒家族的祖先、石油大亨约翰·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被他称为“虔诚与贪婪的结合体”，他就在那个时代迅速崛起。通过一系列的狡猾冷酷的运作，洛克菲勒击败了范德比尔特等强大的对手，建立了美国历史上最强大的企业联合体（托拉斯）标准石油（Standard Oil）。

切诺说：“洛克菲勒既是美国最凶狠的强盗贵族，也是美国最重要的慈善家。他为后来的美国企业家树立一个标杆，人人都想成为像他这样的商人。事实上在他之后至今，再也没有哪个商人可以实现他那样的伟业，他是后世所有企业家的偶像。”

1911年，美国最高法院的一纸裁决将洛克菲勒创建的这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企业联合支解，但这不妨碍洛克菲勒家族在新的镀金时代仍然是最具影响力的家族之一。我每次去埃克森美孚，这里人来人往，但不管换了多少主人，我们都会在各个分公司和城市办公室的每个角落感受到他们的影子。“洛克菲勒们”是这家伟大公司一直以来的最年长的股东，也是这家公司权力的来源，是其最根本的缔造者。虽然自1911年以来，该家族再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该公司的董事会，但他们仍然总计持有公司超过1%的股权，并通过一些特殊的人脉和渠道掌握着部分权力。

权力只要产生，就只能被削弱，不会消逝。对洛克菲勒家族来说，这是一句真理。他们与埃克森（美孚）的历任掌舵者展开永不休止的权力争斗，对雷克斯·蒂勒森也毫不例外。洛克菲勒的玄外孙彼得·奥尼尔（Peter O'Neill）是家族中持股最多的一个人，他希望可以在股东大会上召集其他股东结成同盟，至少要阻止公司的实际掌控者身兼董事长与首席执行官两职，目标直指蒂勒森。

在埃克森和美孚合并之前，这两家公司的前身分别是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纽约标准石油公司。众所周知，它们都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财富与遗产。大大小小的关联公司分分合合，都离不开洛克菲勒的名字。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合并后的埃克森美孚在美国政府心目中的地位和性质已经超越了一家公司本身。因为这是一家油气日产量几乎达到了科威特整个国家日产量两倍的公司，它有着极其森严的组织架构和无比雄厚的财力。

由于创始人洛克菲勒沉默寡言、低调行事的性格基因，埃克森美孚这家公司也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低调、强大、神秘的色彩。洛克菲勒家族一开始便通过代理人控制各个关联公司的收益，自己则聪明地隐身幕后，奠定了这家公司的主色调，因此多年来，埃克森美孚仿佛永远被一层黑色的面纱所笼罩。人们不可能看清它的全貌，但它好像又无所不在。任何时候，人们在谈论到这家公司时，都会提到洛克菲勒家族的名字，也会联想到这个家族的成员。

不过，蒂勒森并不把这些问题视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面对内部最强大的力量也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强硬，他经营着约翰·洛克菲勒一手创建的这家伟大的公司，并且不会放松控制权。他说：“所有世袭的王国都会衰落，不论是领土的还是金融的，没有人能对抗这一趋势。”他在埃克森美孚的最后十年，每一步都是在加强经营者对公司的控制力。只有铁腕管理才能维持埃克森美孚的伟大，这是蒂勒森留给这家公司的最大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