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鱼(1)
1
那天我垂着两条腿,无所事事。一阵猛烈的暖风吹打着办公室的玻璃,从小巷对面公寓酒店的燃油炉中升腾而起的煤烟颗粒翻腾着扑向我办公桌的玻璃台面,就像花粉飘过一片空地。
凯西·霍恩进门时,我正打算出去吃午饭。
她是一个无精打采、眼神忧伤的高个金发女子,曾经是一名女警察。在与一个名叫约翰尼·霍恩的人渣结婚后——为了让他洗心革面,她便辞职了。她没能成功改造他,可她愿意等他出狱,这样能够再次尝试。与此同时,她经营着公寓酒店的雪茄柜台,注视着这些骗子在廉价的烟雾中来来往往。她时不时地会借给其中一两个人十美元,让他逃出镇子。她就是这么面慈心软。此时,她坐了下来,打开一个闪亮的手提包,拿出一盒香烟,用我的台式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她吹出一缕烟,鼻子使劲嗅了嗅。
“你听说过利安得珍珠吗?”她问。“天哪,这套蓝色哔叽西装锃亮。你银行里肯定有不少存款,瞧瞧你穿的衣服。”
“没有,”我说。“两者都没有。我从没听说过利安得珍珠,银行里也没有存款。”
“那么你也许想给自己挣笔两万五千块钱的外快。”
我点了一支她的香烟。她起身去关上窗户,一边说:“我上班时闻够了那股味儿。”
她再次坐下,继续说:
“这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他们把那个家伙关在莱温芙丝[1]十五年,现在他已经出狱四年了。从北边来的一个名叫索尔·利安得的大个子伐木工为他的妻子买下了那玩意儿——我是说珍珠——其中的两颗。它们价值二十万。”
“那还不得用个手推车去装这两颗珠子,”我说。
“我看你不太懂珍珠,”凯西·霍恩说。“决定价格的不仅是珠子的大小。不管怎么样,现在它们更值钱了,保险公司给出了两万五千块的酬劳,还不赖。”
“我明白了,”我说。“有人偷走了它们。”
“你现在呼吸点新鲜空气吧。”她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任由其燃烧,女士总是这样做。我替她掐灭了烟。“这就是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被关在莱温芙丝的原因,只是他们没能证明他偷了珍珠。当时有一列邮政车。他不知怎么藏在了车里,一路北上来到了怀俄明,后来他开枪打死了邮递员,清理掉了挂号信,逃走了。在逃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时候,他终于被抓获了。但警方没有找到赃物——当时没有。他们只抓到了他。他还活着。”
“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的话,我们喝一杯吧。”
“日落之前我从来不喝酒。这样你就不会有剩酒了。”
“对爱斯基摩人来说太难了,”我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
她看着我取出扁平的小酒瓶。接着她继续说:
“他名叫赛普——沃利·赛普。他是独自犯的案。他不会透露任何信息,一丁点细节都不会说。于是十五年后,他们允许他保释,前提是他交出所有赃物。他放弃了所有赃物,可是只有珍珠除外。”
“他藏在哪儿?”我问。“藏在帽子里?”
“听着,这可不只是个滑稽的故事。我有线索能找到那些珠子。”
我用手捂住了嘴,表情严肃。
“他称他从没拿过珍珠,他们似乎已经相信了,因为他们允许他保释。不过珍珠就此不见了,还有那些挂号信。”
我的喉咙开始有点发紧。我一言不发。
凯西·霍恩接续说:
“有一回在莱温芙丝,那些年里就这么一回,沃利·赛普抱住一罐白色虫胶的罐子,就像一条胖妇人的腰带一样紧紧地缠在身上。他的狱友是一个小个子,人们叫他皮勒·马多。他因为将二十元纸币撕开两半造假币待了二十七个月。赛普告诉她,他把珍珠藏在了爱达荷州的某个地方。”
我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开始吊起你胃口了,嗯?”她说。“好吧,听着。皮勒·马多在租我的房子,他有毒瘾,有一次他在梦中说起了这些。”
我又向后靠着椅背。“天哪,”我叫道。“实际上那笔奖金已经到手了。”
她冷冷地凝视着我。接着,她的表情缓和了。“很好,”她略带一丝绝望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这些年过去了。那些聪明人肯定已经在这件案子上绞尽脑汁,邮局的人、私家侦探等等。这个时候,一个瘾君子翻出了这件案子。但他是个善良的小个子,不知怎么,我就相信他。他知道赛普的下落。”
我说:“这都是他在睡梦中说的?”
“当然不是。可你了解我的。一个警察老女人耳朵可灵着呢。也许我是好管闲事,我猜想他以前是个骗子,我担心他重操旧业。他是现在我唯一的房客,我有时会凑到他的门前,听听他自言自语。我足够了解他才能鼓励他。他告诉了我其余的事,他想帮忙一起找到珍珠。”
我再次向前探身。“赛普在哪儿?”
凯西·霍恩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不肯透露的一件事,还有赛普现在的化名,他也不肯说。不过是在北方某个地方,华盛顿奥林匹亚市[2]附近。皮勒在那儿看见过他,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说赛普没有发现他。”
“皮勒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他就是在那儿被逮捕,送到莱温芙丝服刑的。你知道,一个老骗子总喜欢回到他栽跟头的地方看看。不过他现在在那儿没什么朋友。”
我又点了一支烟,倒了点儿酒。
“你说赛普已经出狱四年了。皮勒出来二十七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凯西·霍恩睁大她那双陶瓷般的蓝眼睛,一脸痛惜。“也许你觉得他只进过一个监狱。”
“好吧,”我说。“他愿意跟我谈吗?我猜他想帮忙与保险公司的人打交道,万一真的有珍珠的话,赛普会交到皮勒手上,或者诸如此类的。是不是?”
凯西·霍恩叹了口气。“是的,他会跟你谈谈。他迫切地想跟你谈谈。他在害怕什么东西。你能现在就去吗?趁他晚上还没有吸得飘飘欲仙。”
“当然——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扁平的钥匙,在我的记事簿上写下一个地址。她缓缓地站起身。
“那是一栋联排房屋。我那侧的房子是独栋的。中间有一扇门,钥匙在我这边。这只是以防他开门闯入。”
“好吧,”我说。我往天花板上吹了口烟,注视着她。
她走向门口,停住了脚步,又折回来了。她低头看着地板。
“我不指望能拿到很多钱,”她说。“也许一分都没有。可如果我能拿到一两千块等待约翰尼出狱,也许——”
“也许你以为他没犯毒瘾,”我说,“这就是个梦,凯西。一切都是梦。可如果不是,那能分到三分之一的奖金。”
她屏住呼吸,狠狠瞪着我,忍住泪水。她走向门口,再次停住脚步,折返回来。
“还不止,”她说。“是那个老家伙——赛普。他被关了十五年了。他付出代价了。沉重的代价。难道你不觉得卑鄙吗?”
我摇摇头。“他偷了珍珠,不是吗?他杀了一个人。他以什么谋生呢?”
“他的妻子有钱,”凯西·霍恩说。“他平时就养养金鱼。”
“金鱼?”我说。“见他的鬼去吧。”
她走出了门外。
2
上次我来灰湖区的时候,我帮助一个名叫伯尼·欧赫尔斯的地方检察官开枪打死了一个叫珀克·安德鲁斯的枪手。不过这是发生在山上的事,离湖边挺远。这栋房子在第二层,街道绕着山嘴形成一个环路。房子高高矗立在山上,前面有一堵破破烂烂的挡土墙,后面还有几块空地。
原先这是栋联排房屋,有两扇前门和两组门前台阶。其中一扇门上的格栅上钉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环路1432号。格栅挡住了窥视窗。
我将车停好,走上了直角台阶,经过两排石竹,再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了广告牌的一侧。这里应该是租客的屋子。我按了门铃。没人来开门,于是我走到另一扇门门前。那边也同样没人出来。正当我在等待时,一辆灰色的道奇牌小轿车在弯道处发出了嗡嗡的引擎声。一个穿蓝色衣服、长相标致的小女孩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没看清车里还有什么人。我也没多心,不知道这事关紧要。
我拿出凯西·霍恩的钥匙,打开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散发着香柏油气味的客厅。屋里的家具足够生活使用,网眼窗帘,一缕静谧的阳光从窗帘下透过,洒在前方。屋里还有一个迷你早餐室、厨房,后面的卧室显然是凯西的,还有一间浴室,前面另一个卧室似乎是作缝纫室用的。这间屋子的门能够通向房子的另一边。
我开了门,走进室内,像是穿过了一面镜子。一切都是相反的,除了家具。另一边的客厅有两张单人床,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向房子的后方走去,经过第二个浴室,敲了敲凯西卧室紧闭的门。
没人回应。我试着转动门把手,推门而入。躺在床上的小个子大概就是皮勒·马多。我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脚,因为他穿着裤子和衬衫,却光着脚,双脚从床尾垂了下来。有人用绳子绑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脚底板被烫得血肉模糊。尽管开着窗户,室内还是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的气味。桌子上的电熨斗还插着电。我走上前关了电源。
我返回凯西·霍恩的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品脱布鲁克林威士忌。我喝了一点,深呼吸了一会儿,向外望着远处的空地。房子后面有一条狭窄的水泥道,绿色的木头台阶一路向下延伸到大街上。
我返回皮勒·马多的房间。一件红色细条纹的棕色西装挂在一张椅子上,口袋都外翻,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他穿着西装的裤子,裤子口袋也被翻了出来。几把钥匙和一些零钱、一块手帕放在他旁边的床上,一个像是女士粉饼的金属小盒子旁,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白色粉末。可卡因。
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一头稀疏的棕发,一双巨大的耳朵。他的眼睛颜色模糊,只是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气。他的手臂被扯到一侧,一根连到床底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腕。
我检查他的全身,期望找到弹孔或是刀伤,然而却一无所获。除了脚上的伤,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死因肯定是休克或心脏病,抑或两者都有。他的身体还有余温,嘴里的堵布也有温度,而且潮湿。
我把自己触摸过的东西都擦拭干净,从凯西的前窗瞭望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房子。
下午三点半,我进入公寓酒店的大堂,走向角落里的雪茄柜台。我靠在柜台玻璃上,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凯西·霍恩将一包香烟弹了过来,零钱塞进了我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了相熟的微笑。
“嗯,你没去多久嘛,”她说着,望向旁边的一个醉汉,那人正用一个老式的燧石打火机点燃一支雪茄。
“很沉重,”我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
她快速地转过身,将一包纸火柴沿着玻璃柜台弹向了那个醉汉。他摸索着去拿火柴,不料雪茄和火柴都掉在了地上,他生气地从地上捧起这些东西,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仿佛在等着有人踢他一脚。
凯西望着我的后方,眼神冷酷而空洞。
“我准备好了,”她低声说道。
“你能拿到一半奖金了,”我说。“皮勒出局了。他被人谋杀了——死在他的床上。”
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两根手指卷曲着勾着我手肘边上的酒杯。她的嘴边隐隐地泛着一层白沫。仅此而已。
“听着,”我说。“在我说完之前不要插嘴。他是死于休克。有人用一只廉价的电熨斗烫了他的双脚。不是你的熨斗,我检查过了。我推测,他很快就过去了,可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堵布还塞在嘴里。在我去那儿之前,坦白说,我曾认为这一切都是瞎扯的。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如果他当时神志清楚,那么我们就完了,赛普也完了,除非我能先找到他。那些家伙不择手段。如果他当时吸了毒,神志不清,那我们还有时间。”
她的头转过去,双眼望向大堂入口处的旋转门。她的脸颊上闪着白光。
“我该怎么做?”她喘口气说。
我拨弄着一盒包装好的雪茄,把她的钥匙放进盒子里。她用修长的手指自然地拿出钥匙,妥善藏好。
“你回家后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你一无所知。别管珍珠的事,也别管我。他们来检测他指纹的时候,会知道他曾有犯罪记录。他们会以为这是寻仇报复之类的案件。”
我打开我的香烟盒,点燃一支,朝她望了片刻。她一动都没动。
“你能面对这件事吗?”我问。“如果不能,现在就讲出来。”
“当然。”她的眉毛向上耸起。“我看起来像个虐待狂吗?”
“你嫁给了一个骗子,”我严肃地说。
她一脸绯红,这正是我的目的。“他不是!他只是个该死的傻瓜!没有人会觉得我更糟糕了,警局总部的那些男孩子也不会。”
“好吧。我喜欢这样。毕竟这起谋杀不关我们的事。如果我们现在供出来,你就甭想拿到一个子儿的奖金了——即便有人曾经支付过。”
“该死的瘾君子,”凯西·霍恩泼辣地说。“哦,可怜的小矮子,”她几乎有点哽咽。
我拍拍她的手臂,尽量开心地咧着嘴笑,然后离开了公寓酒店。
3
安信保险公司在格拉斯大厦有几间办公室,三个小房间看上去规模不大。其实他们是一家大型公司,只是喜欢低调行事。
经理名叫卢丁,是一个中年秃头男子,目光温和,优雅的手指摩挲着一支带花纹的雪茄。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满是灰尘的桌子后面,平静地盯着我的下巴。
“卡尔马迪,是吗?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他用一根发亮的小手指碰了碰我的名片。“有何贵干?”
我拿了一支香烟,放在手指间来回转动,压低了声音说:“还记得利安得珍珠吗?”
他的笑容越拉越长,渐渐消失了。“我不可能会忘。这起案子让公司赔了十五万美元。那会儿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理赔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