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鱼(2)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很疯狂。看起来非常疯狂。可我想试试看。你们那两万五千块的奖金还有效吗?”
他咯咯地笑了。“是两万块,卡尔马迪。那部分差额我们用掉了。你是在浪费时间。”
“浪费也是浪费我的时间。那就算是两万块。我能获得多大程度的配合?”
“哪种配合?”
“能否给我开一封证明信——向你们其他分公司证明我身份的信?万一我要去美国以外的地方。万一我需要从当地警方处打听一些消息。”
“以哪种方式去美国以外的地方?”
我对他微笑。他将雪茄在烟灰缸边上轻轻敲打,也报之一笑。我们俩的笑容都不是由衷的。
“没有证明信,”他说。“纽约那边不会同意的。我们有自己的合作关系。不过你可以得到所有的配合,秘密行事。如果事成了,还有两万块奖金。当然啦,你不会成功的。”
我点燃香烟,向后靠着椅背,向天花板吹了一缕烟。
“不会吗?为什么不会?你永远得不到这些珠子。它们还在,不是吗?”
“该死的它们当然还在。如果它们还在,它们是属于我们的。不过价值二十万的珠宝不会淹没二十年之久的——该挖出来了。”
“很好。还是我自己的时间。”
他轻轻磕掉雪茄灰,垂下头看着我。“我喜欢你的模样,”他说,“即便你疯了。但我们是一家大公司。假设我现在就为你投保,接着会怎么样?”
“我投降。我会知道自己被投了保。我可是久经沙场,从未失过手。我会放弃,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警方,然后回家。”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再次从桌子上方探过身去。“因为,”我缓缓地说,“那个掌握线索的家伙今天被人干掉了。”
“哦——哦。”卢丁搓了搓他的鼻子。
“不是我干的,”我补充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卢丁说:“你不需要什么证明信。你甚至都不会随身带着。告诉我这些事之后,你他妈的非常清楚,我可不敢开给你证明信。”
我站起身,咧嘴一笑,向门口走去。他非常迅速地站起身,绕过桌子,用那只精致的小手搭在我的臂膀上。
“听着,我知道你疯了,可是如果你找到了什么,务必瞒过警方,带到这儿来。我们需要打广告。”
“你他妈的以为我会白干?”我咆哮道。
“两万五千块。”
“我以为是两万呢。”
“两万五。你还是疯了。珍珠不在赛普手里。如果在他手里,他好多年前就来跟我们谈条件了。”
“好的,”我说。“你还有大把时间来考虑。”
我们握了握手,相视一笑,仿佛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自以为没有欺瞒对方,但却贼心不死。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四点三刻了。我草草喝了几杯酒,填了一支烟斗,坐下来梳理我的思路。这时,电话铃响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卡尔马迪吗?”一个微弱、紧张而冷酷的声音。我不认识对方。
“是的。”
“你最好来见见拉什·麦德。认识他吗?”
“不,”我撒了个谎。“我为什么要见他?”
电话上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冷若冰霜的笑声。“因为有个家伙的脚疼得要命,”那个声音说。
电话咔哒挂断了。我将电话放到边上,划了一根火柴,凝视着墙面,直到火焰烧伤了我的手指。
拉什·麦德是阔恩大厦的无良律师。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律师,上下疏通,编造不在场证明,任何有利可图的活儿他都接。我还没听说过他牵扯进某些重大犯罪案件,比如烫人的双脚。
4
此时,下春日街上正接近下班高峰。出租车沿着路缘慢慢向前移动,速记员早早地下班了,汽车堵在了路上,交警在阻止人们正常地转弯。
阔恩大厦门面狭小,正面是一种干巴巴的土黄色,入口处有一大箱假牙。指示牌上有号称无痛看牙的牙医名字,还有那些教你成为邮递员的人,还有的只有名字,或者只有门牌号。拉什·麦德,律师,619房间。
我从一个颠簸的电梯轿厢里出来,看见一块肮脏的橡胶地毯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痰盂,沿着一条满地是烟蒂的走廊走去,来到一块写着数字619的毛玻璃板下,试着转动门把手。门上了锁,我敲敲门。
一个黑影贴上了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我望着一个长着柔软圆润下巴的矮胖子,浓密的黑色眉毛,一脸油腻,陈查理[3]式的小胡子令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更胖。
他伸出两根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很好,很好,老迈的捕狗人到了。我的眼睛过目不忘。我记得,名字是卡尔马迪?”
我走进房间,等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秃秃的地上铺着棕色的油毡。房间里有一张平坦的桌子,桌子的活动盖板竖起,一个绿色的大保险箱看上去跟熟食店的包装袋一样可以防火,还有两个档案柜,三把椅子,一个嵌入式柜子,门口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台盆。
“很好,很好,请坐,”麦德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在桌子后鼓捣了一阵,调整好一个突出的坐垫,坐下来。“大驾光临,很荣幸。谈生意吗?”
我坐下身,将一支烟夹在嘴里,望着他。我没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开始紧张地冒汗。他的头发上最先开始冒汗。于是他抓起一支铅笔,在吸墨纸上做了些记号。然后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再次低头看着吸墨纸。他开口了——对着吸墨纸说:
“有想法吗?”他温柔地问。
“关于什么?”
他没有看我。“关于我们可以一起合伙做点小生意。比如说,在珠宝方面。”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
“嗯?什么女孩?”他仍旧低着头。
“给我打电话那个。”
“有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我伸手去拿他的电话机,是老式的支架电话。我拿起听筒,拨了警察局的电话,动作非常缓慢。我心知肚明,他认得出那个号码,如同他认得出自己的帽子。
他探过身,一把将听筒挂上。“听着,”他抱怨道。“你动作太快了。打电话给警察干什么?”
我慢慢地说:“他们想跟你聊聊。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女人,她知道有个家伙脚疼得要命。”
“一定要这么做吗?”他的衣领此刻绷紧了。他猛地拉了拉。
“我是不想的。可如果你觉得我会坐在这儿让你耍我,那么就对不起了。”
麦德打开一个扁平的锡制烟盒,噗地推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那声音就像有人剖开了一条鱼。他的手摆了摆。
“好吧,”他声音低沉地说。“好吧。别发火。”
“别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咆哮道。“说点正经的。如果你有活儿要交给我,那活儿可能太脏了我没法接。但我至少会听听。”
他点点头,此刻他放松多了。他知道我在虚张声势。他喷出一口苍白的烟圈,注视着它袅袅上升。
“没错,”他平静地说。“我有时会装傻充愣。因为我们都是聪明人。卡罗尔看见你去了那栋房子,后来又离开了。没有警察来过。”
“卡罗尔?”
“卡罗尔·多诺万。我的朋友。她给你打了电话。”
我点点头。“继续说。”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我。
我咧嘴一笑,身体向前探过桌子一点儿,说:“这是你顾虑的原因。你不知道我去那里的原因,也不知道我离开时为什么没报警。这很容易。我想这是个秘密。”
“我们只是在互相欺骗,”麦德尖酸地说。
“好吧,”我说。“让我们来谈谈珍珠。这样是不是更容易些?”
他双眼发光,想让自己兴奋些,不过却没有这么做。他继续压低嗓门,冷酷地说:
“卡罗尔有一天晚上路上载了他一段,那个小个子。一个疯狂的小个子,身上全是雪,不过倒启发了他的思绪。他谈到了珍珠,在加拿大西北部有一个老家伙,很久以前偷了那些珍珠,至今还在他手上。只是他不肯说出那个老家伙的名字或下落。老奸巨猾。口风也紧。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脚烫伤,”我说。
麦德的嘴唇颤抖,头发上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下手,”他嘶哑着嗓子说。
“不是你就是卡罗尔,有什么区别?那小个子死了。他们会推测这是谋杀。你没获得想要的信息。所以我才来了。你以为我手上有你没有的信息。别想了。要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会来这儿了。要是你都知道了,也不会希望我来这儿。对吗?”
他慢慢地咧开嘴,仿佛很疼似的。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身,从桌子一侧拉出一个很深的抽屉,将一个造型精致的棕色瓶子放在桌上,还有两个带条纹的玻璃杯。他喃喃低语道:“对半分。就你和我。我把卡罗尔排除在外。她太他妈的辣手了,卡尔马迪。我见过狠毒的女人,可她就像装甲板上的保护层。你永远不会想要盯着她看,不是吗?”
“我见过她吗?”
“我想是的。她说你见过她。”
“哦,道奇车上的那个女孩。”
他点点头,倒了两大杯酒,放下酒瓶,站起身。“兑水吗?我喜欢兑水。”
“不用,”我说,“可你为什么算上我一份呢?我知道的信息并不比你提到的多。或者说所知甚少。肯定达不到你所需要的信息量。”
他不怀好意地透过玻璃杯望着我。“我知道我们能在哪儿找到价值五万美元的利安得珍珠,那是你报酬的两倍。分给你一份,我也没损失。你已经领先一步了,而我还得凭空摸索。要不要兑水?”
“不用兑水,”我说。
他走向嵌入式的水槽,打开水龙头,接了些水让酒杯半满,返回座位。他再次坐下,咧着嘴,举起酒杯。
我们一起喝了酒。
5
到目前为止我只犯了四个错。第一个,完全深陷其中,即便是为了凯西·霍恩的缘故。第二个,在发现皮勒·马多死后,我继续深陷其中。第三个,让拉什·麦德看出来我明白他在讲什么。第四个,是威士忌,最糟糕的一个。
即便喝下肚,这味道也怪怪的。接着,一刹那,我明白了他已经将他那杯酒换成了藏在柜子里没有下过药的一瓶,简直就像亲眼所见。
我静静地坐了片刻,指端捏着空酒杯,试图使劲发力。麦德的脸开始膨胀,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他望着我,陈查理式的小胡子下,嘴角颤动着露出肥腻的笑容。
我伸手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包在里面的小短棍似乎没有露出来。麦德在外套下第一次抓了一把后,至少没有行动。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啪地一下砸在他的头顶上。
他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我一拳打向他的下巴。他晃了晃,一只手从外套下突然袭来,撞倒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我站直了身子,静止不动,侧耳倾听,不断克服一股汹涌、恶心的迷糊。
我走向一扇连通门,转了转门把手。门上锁了。我此时已经步履蹒跚,将一把椅子拖到入口处的门前,用椅背顶住门把下方。我背靠着门,大口喘气,咬紧牙关,大声咒骂自己。我拿出手铐,转身走向麦德。
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黑发灰眸女孩走出衣柜,手上一把点三二口径手枪指着我。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蓝色套装。一顶反戴的、形似飞碟的帽子耷拉在她前额。闪闪发亮的黑发垂在两侧。她的双眼是青灰色的,冷酷却又透着欣喜。她的脸庞年轻而有活力,面容精致、轮廓分明。
“很好,卡尔马迪。躺下昏睡吧。你完蛋了。”
我挥舞着短棍摇摇晃晃地向她冲去。她摇了摇头。她的脸移动了,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脸部的轮廓在变幻、摇晃。她手中的枪起先看上去像一条隧道,后来又变成了一根牙签。
“别犯傻,卡尔马迪。”她说。“睡上几个小时,几小时后再来找我们。别逼我开枪。我会的。”
“他妈的,”我嘀咕道。“我知道你会的。”
“非常正确,宝贝儿。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很好。坐下。”
地板好像升起,磕到了我。我就像坐在一条小木筏上,漂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我双手撑在地上。我几乎摸不到地板,双手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
我试图瞪大眼睛盯着她。“哈哈!女——杀——手!”我咯咯直笑。
她的笑声寒意森森,而我几乎听不见了。此刻我的脑袋里仿佛有人在打鼓,从遥远丛林中传来的战鼓。一波又一波的光线闪过,还有黑影以及树顶上沙沙的风声。我不想躺下,可我还是躺倒了。
女孩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仿佛一个小精灵的声音。
“对半分,嗯哼?他不喜欢我的方式,嗯?但愿他有颗温柔的大心脏。我们会解决他的。”
我隐约感觉飘浮在了空中,似乎听见了一声闷响,可能是枪声。我希望她开枪打死了麦德,但她没有。她只是在我快不行了的时候帮了我一把——用我自己的短棍。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碰撞发出了一声巨响。透过敞开的窗户,越过桌子,黄色灯光射向了一栋大楼的高边墙。又撞击了一下,灯灭了。屋顶上有一块广告牌。
我从地板上起来,像从烂泥中爬出来一样。我费力地走向台盆,将水泼在脸上,感觉头重脚轻,不由得感到一阵痛苦。我挣扎着来到门口,找到电灯开关。
桌子周围散落得满地纸张,还有断成两截的铅笔、信封、一个棕色威士忌空酒瓶、烟蒂和烟灰。慌忙中清空抽屉留下的杂物。我没有费心再检查一遍。我离开办公室,乘着颤颤巍巍的电梯下楼来到大街上,走进了一个酒吧,喝了一杯白兰地,接着取车开回了家。
我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个包,喝了点威士忌,接了电话。此时大约九点半。
凯西·霍恩的声音响起:“那么你还没溜吗?我希望你不会走。”
“独自一人吗?”我问,仍然嘶哑着嗓子。
“是的,不过之前不是一个人。房子里到处是警察,来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们人很好,细心周到。可能是以前的仇人,他们推测。”
“现在电话线可能被监听了,”我咆哮道。“我应该去哪儿啊?”
“好吧——你知道。你的女孩告诉我的。”
“那个小个子黑皮肤女孩?非常冷酷?名叫卡罗尔·多诺万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