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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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兄弟,圣殿的主持

是什么造就了他们如此富足辉煌

是谁使他们雍容华贵

他们而今在何方?他们成了什么样?

《法维尔传奇故事》


Et in Arcadia ego.拉丁文,我在阿卡迪亚。那天晚上,皮拉德酒吧简直呈现出黄金时代的情景。在那样的一个晚上,你会感到革命不仅仅会发生,而且将由工业家联盟资助。只有在皮拉德酒吧才能看到一个穿呢绒大衣、蓄着胡子的棉纺厂老板同一个穿着双排扣套装、打着领带的未来逃犯玩二十一点。我们处在成规范例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初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留胡子的就是法西斯——但是需要把面颊上的胡子修饰一下,弄得像伊塔洛·巴尔博Italo Balbo(1896—1940),意大利空军将领、法西斯头目之一。那样——一九六八年又成了抗议的标志,而现在却变为中性和普遍性现象了,成了自由选择的风尚。胡须一直是一种假面具(人们戴假胡子是为了不被认出),但是在一九六八年初那段很短的时间里,人们可以用真实的胡须伪装自己。可以通过说真话来撒谎,可以使真相变得扑朔迷离、不可捉摸,因为人们面对一个大胡子已经无法推断大胡子的意识形态了。但在那天晚上,在不留胡须的人的光洁平滑的脸上,胡须也重放光彩,因为这暗示着他们大可以蓄须,不留胡须只是为了挑战。

我扯得太远了。不一会儿,贝尔勃和迪奥塔莱维到了,相互窃窃私语,情绪不太对头,尖锐地评论他们刚刚用过的晚餐。后来我才知道加拉蒙的那些晚餐是怎么回事。

贝尔勃立即要了那些他喜欢的酒,迪奥塔莱维则心不在焉地沉思良久,才决定要了汽泡水。我们在酒吧最里面找到了一张刚刚腾空的小桌子坐了下来。两名有轨电车司机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上班,所以较早离开了。

“那么,那么,”迪奥塔莱维说,“这些圣殿骑士……”

“不要再提了,请不要让我出洋相……那些事,你们到处都能读到……”

“我们向来尊重口述历史传统。”贝尔勃说。

“那是更为神秘的传统,”迪奥塔莱维说,“上帝通过说话创造了世界,他并没有拍一份电报来。”

“上帝说要有光,句号。文字随后才来。”贝尔勃说。

“《帖撒罗尼迦书》。”我说。

“圣殿骑士。”贝尔勃问道。

“那么。”我说。

“从来都不应该从‘那么’开始。”迪奥塔莱维不赞同地说。

我做了一个站起来的姿态,等待他们挽留,但他们没有那么做。我坐下,开始说话。

“不,我想说那段历史大家都知道。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对吧?戈弗雷自称‘圣墓守护者’,并完成誓言,鲍德温成为耶路撒冷被解放后的第一个国王。这是圣地上的基督教王国。可是掌握了耶路撒冷和征服巴勒斯坦其余地方是两码事,萨拉森人被打败了,但没有被消灭。在那些地方生活并不容易,不论是对新的占领者还是对朝圣者都一样。于是,一一一八年,在鲍德温二世统治时期,一个叫于格·德·帕扬的人带领八个人来到那里,建立了‘耶稣贫穷骑士团’的核心:这是一个苦修团体,但佩有利剑和盔甲。它的经典三愿就是贫穷、贞操和顺从,外加保护朝圣者一愿。国王、牧首,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都立即捐钱予以帮助,向他们提供住宿,把他们安置在旧所罗门圣殿的内院里。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变成了圣殿骑士的缘由。”

“他们是些什么人?”

“于格和第一批八个人很有可能是被十字军的信念征服了的理想主义者。以后来的却是爱冒险的年轻人。耶路撒冷的新王国差不多相当于那个时代的加利福尼亚,是能够碰运气发家的地方。他们在家乡前景黯淡,其中某些人还可能出过大问题。让我联想到外国军团。如果您惹了麻烦,该如何是好呢?可以当圣殿骑士,会到一些新地方,找找乐子,动手打打人,别人给您吃穿,最后还能拯救您的灵魂。当然,这些人一定是完全走投无路了,因为去的是荒漠之地,要在帐篷中过夜,而且除了其他圣殿骑士和几张土耳其面孔以外,日复一日地看不到一个活人,顶着炎炎烈日骑马,忍受干渴之苦,还要将其他可怜家伙开膛破肚……”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也许我讲的故事太像美国西部片了。还有第三阶段:骑士团变得很强大,所以人们即便在自己的祖国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也会寻求加入它。但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圣殿骑士并不意味着必须去圣地工作,在自己的家乡也能成为圣殿骑士。这是一段复杂的历史。有时好像只是一些无赖丘八,有时他们又不乏些许同情心。比如,不能称他们为种族主义者,虽然他们同穆斯林作战,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这个,但他们本着骑士精神,并与穆斯林惺惺相惜。当大马士革埃米尔指某些穆斯林国家的酋长、王公、统帅的称号。的大使访问耶路撒冷时,圣殿骑士给他指定一个已经改造成基督教堂的清真寺,让他有个地方祷告。一天,进来一个法兰克人,当他看到一个穆斯林在圣地时,满腔愤懑,粗暴地对待了他。然而圣殿骑士把这个褊狭的人赶了出去,并向那位穆斯林致歉。这种对敌人表现出的兄弟情谊也种下祸根,因为在审讯时就指控他们同穆斯林的秘教派别私通。这也许是实情,有点像上个世纪那些得了‘非洲病’的冒险家那样,他们没有受过修道院的正规教育,对神学学派的差异不那么敏锐,他们就像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过不了多久,就会穿上像酋长那样的衣服……可毕竟很难评价他们的行为,因为像泰尔的威廉这样的基督教史学家是不会放过任何诽谤他们的机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变得太强大了,而且是在很短时间内。这一切就发生在圣本笃Saint Bernard de Clairvaux(1090—1153),天主教西多会教士、神秘主义者。身上。你们都知道圣本笃,是吗?他是一个伟大的组织者,他改革本笃会,除去了教堂的装饰,当一位同事惹恼他时,比如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法国神学家、哲学家。,他就以麦卡锡的方式攻击他,如果可能的话,他会把他处以火刑。不过他没能让他赴火刑场,就焚烧了他的书。后来他鼓吹十字军,让我们武装起来,去远征吧……”

“您不喜欢这个人。”贝尔勃有所觉察。

“不喜欢,我对他难以容忍,要我说,该把他打入地狱第七层最坏的地方,一定的。不过,他很会自我宣传,你们看但丁对他献的殷勤,称他为圣母办公室主任。他摇身一变成了圣人,因为他这个恶棍傍对了人。但我说的是圣殿骑士。圣本笃立即就觉察到这个想法很有前途,他支持那九位冒险家变成基督军,我们可以这么说,有关圣殿骑士是英雄的说法纯系他的杜撰。一一二八年他在特洛伊城召集了一次主教会议,目的就是要确定那些新的僧侣士兵究竟应是何种身份,几年之后,他写了歌颂这支基督军的赞词,并准备了七十二条守则,读起来满有趣的,因为其中一应俱全。每天做弥撒,不能同开除教籍的骑士来往,不过如果有被逐骑士请求加入圣殿,那么就要以基督教的方式欢迎他,你们瞧,我说像外国军团吧。他们身着普通的白色披风,不穿裘皮衣,除非是羊羔皮或公羊皮,不能穿流行的尖头鞋,睡觉时需穿内衣裤,有一个床垫、一条床单和一条被子……”

“在那么热的天气里,该有多臭啊……”贝尔勃说。

“至于臭味,我们容后再说。守则还有其他严厉的条文呢:两人合用一个盘子,吃饭不许出声,一周只能吃三次肉,星期五忏悔,黎明即起,如果干的是累活,允许多睡一小时,但是要以在睡觉前诵读十三遍《天主经》作为交换。有一名大团长,等级森严,依次降低,直至军士、侍从和仆役。每名骑士拥有三匹马和一名侍从,在马缰、马鞍和马刺上不能有任何装饰,他们的武器很普通,但制作精良,不准狩猎,除了猎狮以外,总之,他们过的是一种赎罪和战斗的生活。我们还没有说到禁欲,在这方面要求更为苛刻,因为这些人不住在修道院里,而是四处征战,他们生活在凡尘俗世里,如果我们愿这么称它的话,其实是蠕虫蜗居的世界,在那个年代,圣地也就是那个模样。总之,守则称和一个女人待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只能亲吻妈妈、姐妹和婶娘。”

贝尔勃嘟囔道:“好吧,不过对婶娘我或许会更谨慎一点……不过,据我所忆,圣殿骑士曾被指控过鸡奸吧?克罗索夫斯基写过一本书叫《巴风特》。巴风特是谁,是他们的一个魔鬼,对吗?”

“我就要说到了。不过你们还是再想一想。他们过的是水手的日子,月复一月地生活在荒漠之中。你们住得很简陋,夜晚同和你们共用一个盘子吃饭的家伙躺在帐篷里,想睡觉,但又冷又渴又怕,多么想念妈妈。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

“男同性恋,像底比斯军团那样。”贝尔勃建议道。

“然而你们想一想,那是一种地狱般的生活,他们同没有立过誓言的武士、扈从混在一起,当侵入一座城池时,后者强奸黑头发的女孩,她们的小腹呈琥珀色,睫毛很长,在黎巴嫩雪松的芳香之中,圣殿骑士在干什么呢?把那浅黑头发的男孩留给他吧。现在你们该明白了,为什么有一种说法称‘像圣殿骑士那样喝酒和咒骂’。这同随军牧师在战壕里发生的故事差不多,牧师喝着烈性酒,同那些目不识丁的士兵插科打诨。这还不够。代表他们的印章上总是有两名骑士,一个紧抱着另一个骑在同一匹马上。为什么呢,守则上规定每人有三匹马呀?这看来是圣本笃的主意,用来象征贫穷,或者寓意他们作为僧侣和骑士具有双重身份。可要知道老百姓的想象中,这些僧侣一个人的肚皮对着另一个人的屁股飞跑意味着什么吗?他们也因此受到诋毁……”

“……但那当然是他们自找的!”贝尔勃评论道,“不会是那个圣本笃太愚蠢了吧?”

“不会,他并不蠢,但他是一个僧侣,在那个年代里,僧侣对人体的看法很奇怪……刚才我担心我把故事讲得太像美国西部片了,但让我们再好好想一想,你们也听听圣本笃就此是怎么说的,他是如何讲述他所钟爱的骑士的,我这里有一段他谈话的引述,值得一提:‘他们躲避和厌恶哑剧演员、魔术师和杂耍人、不合时宜的歌曲,还有滑稽剧,他们剪短发,因为他们从布道者那里得知,对一个男子来说摆弄自己的发型是不光彩的事。你从来都不会看到他们的头发梳理过,也很少看到他们清洗头发,胡须总是一团糟,由于身穿盔甲、天气又热,上面沾满了灰尘和秽物,发出恶臭。’”

“我是不愿在他们的驻地逗留的。”贝尔勃说。

迪奥塔莱维以权威的口吻说:“培植神圣的污垢以羞辱自己的身体,一直是遁世者的典型做法。不是有个圣马卡里乌斯吗?他住在一根柱子上,当虫子从他身上掉下去时,他会再把它们捡起来放回自己身上,因为要让这些上帝的造物也有自己的盛筵呀。”

“住在高柱上苦行修道的是圣西门Saint Simeon Stylites(390—459),基督教修士,开创在高柱顶端冥想苦修的先例。。”贝尔勃说,“依我看,他在柱子上是为了向从下面走过的人吐唾沫。”

“我憎恶启蒙运动倡导的精神。”迪奥塔莱维说,“无论如何,不管是马卡里乌斯还是西门,总有一个在柱子上苦行修道的人如我所说同蠕虫生活在一起,当然我并非这方面的权威人士,因为我并不研究异教徒的荒唐行为。”

“你那些赫罗纳的拉比倒是很讲卫生的。”贝尔勃说。

“他们生活在肮脏简陋的小屋里,是因为你们这些异教徒强逼他们住进犹太人居住区。而圣殿骑士却是自甘污秽的。”

“我们不要太夸大了。”我说,“你们从未见过一队新兵行军的情景吗?我讲述这些事,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圣殿骑士的矛盾处境。他应当信教、禁欲,他不吃、不喝、不性交,却去荒漠之地砍基督的敌人的首级,砍掉的越多,就赚到越多进入天堂的筹码,他又脏又臭,胡须毛发丛生,而且圣本笃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在攻陷一座城池之后,圣殿骑士不会扑向任何一个少女或老妇,而在无月之夜,当人所共知的西蒙风非洲和阿拉伯国家等沙漠中的干热风。在荒漠上刮起来的时候,他也不会让他中意的同袍为他效劳。一个人怎么能既是僧侣又是剑客?既开膛破肚又高诵‘万福马利亚’?他们不能看表妹的面容,但进入围困多日之后陷落的城池中,其他十字军却当着他们的面强暴哈里发的妻妾,美丽动人的书拉密女Shulamit,《圣经·旧约·雅歌》中的人物。们打开紧身内衣说占有我吧,占有我吧,但留我一条活命……圣殿骑士却不干这种事,他应该粗野强悍、浑身发臭、蓬头垢面,如圣本笃希望的那样,吟诵晚祷……再说只要读一下那些法规就够了……”

“是什么?”

“是圣殿骑士团的章程,很晚才编辑出来,那时他们已经变懒散了,最可怕的莫过于一个军队因为没有仗打而烦恼苦闷。比如,有段时间禁止打架斗殴、为报复而打伤基督徒、同女人做交易、诽谤诬蔑兄弟。不能丢失奴隶,不能发脾气,说‘我要投奔萨拉森人!’不能因疏忽而失掉马匹,除了猫狗之外,不能将动物赠送他人,不能未经许可擅自离开,不能毁坏团长的印章,不能在夜里离开骑士团的驻地,未经批准骑士团的钱不得外借,不能因恼怒而将衣服摔在地上。”

“从一个禁令体系就可以明白人们平时在做什么,”贝尔勃说,“可以从中提炼出有关日常生活的大致轮廓来。”

“假设,”迪奥塔莱维说,“某天晚上,一个骑士被某个兄弟的言行激怒,未经许可骑马出走了,还带走了一名萨拉森扈从和挂在马鞍上的三只阉鸡,他去找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孩,送她阉鸡,换取了同她交媾的机会……后来在他风流快活时,扈从逃跑了,带走了马匹,而我们那位可怜的骑士比往常更狼狈,满身灰尘、汗流浃背、蓬头垢面地返回住处,他夹着尾巴悄悄进来,想方设法不让人看见,将圣殿的钱交给了一如既往坐在板凳上像兀鹰般贪婪地等待他的发放高利贷的犹太人……”

“你说过了,该亚法。”贝尔勃提醒说。

“来来来,还是老一套。圣殿骑士想,如果找不回浅黑头发的扈从,至少也要找回近似马的牲畜。但是他的一个同袍发现了这复杂的情由,到了晚上(人所共知,在那些团体里嫉妒是家常便饭),上了一道肉菜之后,他便做出了露骨的影射,让骑士总管起了疑心,被揭发的骑士脑子乱了,气得面红耳赤,抽出刀剑向那个同袍扑去……”

“是扑向告密者。”贝尔勃纠正说。

“扑向那个告密者,说得好,扑向那无耻之徒,毁坏了他的容貌。那人也抽出了剑,一场不体面的互殴开始了,骑士总管想用餐盘制止他们,其他人在一旁嘲笑……”

“他们像圣殿骑士那样喝酒和咒骂……”贝尔勃说。

“向上帝起誓,以上帝的名义,仁慈的上帝,上帝之血!……”我夸张地说。

“毫无疑问,我们的骑士在发怒,对……一个圣殿骑士发怒时会怎么样呢?”

“他会面色通红。”贝尔勃提示说。

“对,就如您所说,面红耳赤,猛地脱下衣服,扔到地上……”

“‘把你们的臭长袍拿去,拿回你们的破圣殿去!’”我补充道,“而且,一剑砍向印章,砍碎了它并高声嚷叫着说他要离开这里加入萨拉森人的队伍。”

“一下子就违反了至少八条戒律。”

最后,为了更好地阐述论点,我总结道:“你们能想象这类人吗?他们在国王的司法官逮捕了他们、让他们看烧得通红的烙铁时声称要倒向萨拉森人一边。说吧,叛徒,招供吧,说你们互相插屁股!我们?对我来说,你们的铁钳子让我发笑,你们还不知道一个圣殿骑士的能耐,我把它插到你们、还有教皇的屁股里去,如果你们落到我手上的话,还有腓力国王!”

“他招供了,他招供了!就这么回事。”贝尔勃说,“然后打入牢房,每天抹一遍油,这样最后就可以烧得更干净利索。”

“他们不过是一群孩童。”迪奥塔莱维最后说。

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女孩子打断了,她鼻子上有一块草莓般的斑,手中拿着几张纸。她问我们是否为被捕的阿根廷同志在请愿书上签过名了。贝尔勃连看都没有看那张纸,便立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管怎样,他们的处境比我更坏。”他对以迷惑的神情看着他的迪奥塔莱维说,然后他又对女孩子说,“他不能签字,他属于印第安人的少数派,不能书写自己的名字。他们中许多人受政府迫害被投入了监牢。”女孩以理解的眼神注视着迪奥塔莱维并把那张纸递给我。迪奥塔莱维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问道。

“什么人?阿根廷的同志。”

“那他们属于什么团体呢?”

“塔库阿拉,不是吗?”

“但是塔库阿拉是法西斯呀,”我大着胆子说,“就我所知。”

“法西斯。”女孩怨恨地对我吼叫了一声便离开了。


“照这么说,圣殿骑士也是一些可怜人咯?”迪奥塔莱维问道。

“那倒不是。”我说,“这都怨我,我戏说历史了。刚才我们说的是士兵,但骑士团从一开始就收到了大量的捐赠,逐渐在整个欧洲建立起他们的领地。你们想想,阿拉贡国王阿方索把一整个地区都送给了他们,而且还留下遗嘱,称在他死后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国也留给他们。圣殿骑士不相信,便做了一笔交易,就好像说这么点该死的东西,速速拿来,可这么点该死的东西实际上是西班牙的六座城堡。葡萄牙国王送给他们一座森林,鉴于这座森林仍为萨拉森人占领,于是圣殿骑士就把那里围困起来,驱逐了摩尔人,可说是创建了科英布拉Coimbra,葡萄牙中北部地区。。这只是一些小插曲。总之,一部分人在巴勒斯坦作战,而大部分人在宗主国发展壮大。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某个人要去巴勒斯坦并且需要钱,认为带着首饰和金子旅行不可靠,他就向在法国或西班牙,抑或意大利的圣殿骑士团支付现金,换取单据,然后在东方兑现。”

“那是信用证。”贝尔勃说。

“对,他们先于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发明了支票。所以你们明白,有捐赠,又有武装征服,还有金融业务的收益,圣殿骑士团左右逢源变成了跨国组织。领导这样一个组织,就需要有一个头脑清晰的人。他要能够说服教皇英诺森二世给他们特权:骑士团可以保留所有战利品,不管他们的财产在何处,他们既不听命于国王,也不听命于教区主教或耶路撒冷牧首,只听命于教皇。在任何地方,他们都免缴农产品什一税,但却有权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强征什一税……总之,这是一个总是盈利的组织,谁也不能过问。很容易明白,为什么主教和君王都不喜欢他们,却又不能没有他们。十字军都是一些愚蠢糊涂之辈,他们出征却不知到哪里去、将会找到什么。然而圣殿骑士却游刃有余,他们懂得如何对付敌人,熟悉地形和军事战术。对圣殿骑士团不可等闲视之,即便它的声誉是靠突击部队吹牛吹出来的。”

“他们是吹牛皮的人吗?”迪奥塔莱维问。

“常常是,再一次令人大感惊讶的是他们的政治与管理智慧同他们那种特种部队作风之间的差距,他们是有勇无谋之辈。我们举阿什凯隆的故事为例吧……”

“就以此为例吧。”贝尔勃说,他因以淫荡的口吻向某个名叫多洛雷斯的女人打招呼而有点分神。

这个女人坐到我们旁边说:“我想听听阿什凯隆的故事,我想听。”

“好吧,有一天,法兰西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耶路撒冷的鲍德温三世和圣殿骑士团以及医院骑士团的两名首领决定围困阿什凯隆。全都出发去围城了,举着十字架和旌旗的国王、朝臣、主教、神甫,推罗、拿撒勒和凯撒里亚的牧首,总之像过节似的浩浩荡荡地开往敌人的城下安营扎寨,王室的军旗迎风招展,战鼓隆隆……阿什凯隆有一百五十个防御堡垒,居民对围城早有防备,各家各户都凿有射击孔,工事套工事,星罗棋布。依我说,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对此应当是知晓的。但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全都激动不已,构筑龟甲形掩蔽阵和木质塔楼,你们知道那种下面装轮子的塔楼吗,把它们推到敌人的城墙下,从上面扔火把、石头和射箭,同时从远处用弩炮向城内发射石块轰击……阿什凯隆人则用火焚烧木塔楼,但风不作美,火势反攻城墙,至少有一处被烧坍塌了。突破口!这时,全体围城的人齐心协力冲了上去,然而却发生了怪事。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下令设置路障,为的是只有他们的人才能进城。恶意揣度的人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劫掠来的东西只造富于圣殿,善意的人则揣测他们先派一些勇士去侦察一番,担心设有陷阱。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这种人主持军校的,因为四十名圣殿骑士以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全城直至对面的城墙根,他们在尘土飞扬中勒马止步,面面相觑,反躬自问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掉头往回飞跑,穿越摩尔人居住地,摩尔人则从窗户暴风骤雨般地向他们投掷石块和玻璃器皿,把他们全部杀死,包括大团长在内,他们封堵了突破口,把敌人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示众,以猥亵的姿态和污秽的语言嘲笑基督教徒。”

“摩尔人是很凶残的。”贝尔勃说。

“像孩童一样。”迪奥塔莱维重复道。

“但你那些圣殿骑士真像加丹加Katanga,刚果民主共和国南部的一个省。人。”多洛雷斯激动地说。

“这使我想起了汤姆和杰瑞。”贝尔勃说。


我有些懊悔,毕竟我与圣殿骑士这段历史已经打了两年交道了,我喜爱他们。受我的对话者附庸风雅的要挟,我把他们像卡通人物似的介绍给大家。也许这是泰尔的威廉的过错,他是一个不忠于史实的史学家。圣殿骑士并不是那样的,可他们的确留着大胡子,性子火暴,在洁白的披风上画着红十字,在黑白的骑士团团旗下骑马、旋转、跳跃、奔跑,被死亡和勇敢的狂欢深深吸引。圣本笃提到的流汗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一种黝黑皮肤的闪光,赋予他们那令人生畏的微笑以带有嘲讽意味的高贵,他们如此专注而残酷地庆贺他们告别生命的仪式……正如雅克·德·维特里所说,他们是战争中的雄狮,是和平时期温顺的羔羊,他们作战时勇猛粗犷,祈祷时十分虔诚,他们对敌人野蛮凶残,对兄弟和善友爱,在他们身上留有那黑白旗帜的印记,因为他们对待基督之友充满高尚纯洁的感情,而对敌人则凶残可怖……

他们是令人感动的信仰楷模,是日薄西山的骑士制的最后典范,当我有机会成为他们的儒安维尔Joinville(1224—1317),法国编年史作家,著有《圣路易史》。的时候,为什么我像阿里奥斯托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那样对待他们呢?这时,我想起了《圣路易史》的作者写的有关他们的那些篇章,他同圣路易一起去圣地,一边写书,一边战斗。圣殿骑士团已存在一百五十年,他们多次东征,疲惫不堪,对任何理想都有心无力。梅利桑德王后和麻风病国王鲍德温的英雄形象如幽灵一般消逝了,从那时就开始的充满血腥的黎巴嫩内斗令大家大伤元气,现在已到了尽头,耶路撒冷再次陷落,红胡子腓特烈一世已在奇里乞亚溺毙,狮心王理查一世战败受辱,乔装打扮成圣殿骑士跑回家乡,基督教战败了,摩尔人不像那些君主一样为了保卫一种文明而结盟却又独立自治——他们读过阿维森纳Avicenna(980—1037),原名伊本·西拿,穆斯林哲学科学家中最有影响的波斯人。的作品,并不像欧洲人那样愚昧无知,在两个世纪里,面对一种包容、玄妙、自由放任的文化,又与低劣、粗俗、野蛮的日耳曼文化相比较,怎么能不受到诱惑呢?直到一二四四年,耶路撒冷最后一次陷落,彻底垮台了,一百五十年前开打的战争以失败告终,基督教徒应当停止在那本应是和平与飘散黎巴嫩雪松芳香的荒漠之地动用武力,可怜的圣殿骑士,你们的英雄史诗还有何用?

衰败的荣誉柔弱、忧郁、苍白,为什么当初没有听从穆斯林秘密教义的教诲,收集那些隐藏的宝贝呢?或许圣殿骑士的传奇因此诞生,永远困扰那些失望的和怀着期望的人,这是一个讲述力量无远弗届的故事,但是现在这个力量已经不知道它的无限强大能表现在哪里了……

然而,当这一神话日落西山时,圣路易国王来了,他同托马斯·阿奎那过从甚密,他仍然相信十字军东征,尽管胜利者的愚蠢使两个世纪的梦想与渴求破灭了,还值得再尝试一次吗?圣路易说,值得,圣殿骑士犹在,他们失败了却锲而不舍,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没有十字军东征,又如何为圣殿正名呢?

圣路易从海上攻打达米埃塔。敌军海岸阵地上军旗烈烈,长矛大戟如林,盾牌弯刀闪着光芒,正如儒安维尔充满骑士风度地写道,大批人马英姿勃发,他们携带的武器在阳光下金光灿灿。圣路易本可以等待有利时机,但他却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发起登陆攻击。“我的忠诚信徒们,以我们的恩慈为本,我们将无敌于天下。如果我们被打败,我们将成为烈士。如果我们凯旋,上帝的荣耀将更为昭著。”圣殿骑士并不相信这番话,但他们被教育成了最理想的骑士,他们必须吻合那种形象。他们将追随疯狂沉迷于信仰的国王。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登陆成功了,萨拉森人出人意料地放弃了达米埃塔,以至国王迟迟不敢入城,因为他不相信那样的败退逃跑。但这却是真的,城池和它的财宝都归他和他的部下所有了,那一百来座清真寺也被圣路易立即改造成教堂。当务之急是要做出一个决定:向亚历山大进军还是向开罗进军?明智理性的决定是向亚历山大进军,那样就能夺走埃及的一个重要港口。但是在这次征战中却偏偏有一位邪神,国王的弟弟罗贝尔·德·阿图瓦,他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像任何一个弟弟一样,渴望荣誉并恨不得立刻到手。于是他建议进军埃及的心脏开罗。圣殿骑士开始比较谨慎,现在则强压怒火。国王曾禁令单独交锋,但是圣殿骑士团的军团长却打破了这一禁令。他看见一队苏丹的马穆鲁克雇佣军便大喊:“现在以上帝的名义,是向他们进攻的时候了,因为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在曼苏拉,萨拉森人隐蔽在河对岸,法兰西人企图修建一座河坝,构筑一条过河的通道,他们用移动塔楼保护河坝,但是萨拉森人从拜占庭人那里学会运用希腊人的火攻战术。希腊人用的火器有一个像圆桶那样的大头和像大长矛似的尾巴,它像火龙在空中飞舞,闪电般地扑向敌阵。投掷火器的光芒把战场照得如白昼一样。

正当基督徒阵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一个贝督因叛徒为了三百拜占庭金币的报酬向国王指明了一条通道。国王遂决定发起进攻,但通道很难走,许多人淹死了,不少人被水卷走,而在河对岸有三百个萨拉森骑兵严阵以待。主力终于上岸,圣殿骑士遵从命令,一马当先,阿图瓦伯爵紧随其后。穆斯林骑兵队望风而逃,圣殿骑士等待基督军后续部队到达,但是阿图瓦伯爵跳起来同他的人马继续向敌人追去。

圣殿骑士为了不丢脸,也冲上去了,但是他们只步了阿图瓦的后尘,阿图瓦已经侵入敌阵并开始了洗劫和屠杀。穆斯林向曼苏拉方向逃跑。这让追逐他们的阿图瓦愈发高兴,圣殿骑士试图劝阻他,圣殿骑士的军团长吉勒神甫奉承他说,他已经完成了一件奇功伟业,在海外从未实现过的伟大业绩。但是这位追求荣耀不知餍足的纨绔公子却指责圣殿骑士背叛,并进一步声称,如果圣殿骑士和医院骑士当时愿意打的话,这块土地早就被征服了,而他现在就是证实了一个有血性的人能够做什么。圣殿骑士团的荣誉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圣殿骑士争先恐后扑向曼苏拉,进城后追逐敌人,直到把他们逼得无路可逃,而在这时,圣殿骑士才恍然大悟,他们又犯了阿什凯隆的错误。基督徒——包括圣殿骑士——只顾着劫掠苏丹王宫,异教徒又再次出现,勇猛地扑向那些已成散兵游勇的匪徒。圣殿骑士再一次被贪婪遮蔽了双眼吗?但是另外一些人报告称在跟随阿图瓦进城之前吉勒神甫就坚定而明确地告诉他说:“大人,我和我的兄弟们无所畏惧,我们将追随您。但您要知道,我们怀疑,非常怀疑,我们能否活着回来。”不管怎样说,谢天谢地,阿图瓦被杀了,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很多优秀的骑士和二百八十名圣殿骑士。

比失败更为惨烈的是耻辱。然而没有记录,儒安维尔也跳过了这一段历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就是战争之美。

在儒安维尔老爷的笔下,很多像这样的大大小小的战役被描绘得像温文尔雅的芭蕾舞一样,一些头颅在滚动,向上帝恳求宽恕的声音此起彼伏,国王为某个就义的追随者发出几声悲泣,但是这一切好像是彩色电影,面对着绿松石色的大海,在装饰精美的玫瑰色马鞍和镶金边的马具之间,盔甲和剑矛在荒漠的烈日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天晓得圣殿骑士在每天都会遭遇杀戮的屠宰场里是否真的如此生活过。

儒安维尔的目光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地移动,取决于他是从马上跌落下来,还是又跨上了马,他总是瞄准孤立的景象,战斗的全景他是回避的,全部处理成为单个人物的决斗,不少结局是偶然的。儒安维尔前去解救瓦侬的君主,一个土耳其人一枪刺中了他,马失前蹄倒下了,儒安维尔从马头上方向前被摔飞落地,他站了起来,手里仍握着利剑,这时埃拉尔多·德·希维雷先生(“愿上帝宽恕他”)向他示意,叫他到一个破烂不堪的房子里躲避,当时他们的人马被一伙土耳其士兵践踏得一败涂地,那些没有受伤的人又站了起来,跑到那座房子里设障守卫,土耳其人从上面用矛枪刺他们。费里斯·德·卢佩被刺中了肩膀,“伤势如此严重,鲜血像顶开水桶盖似的向外喷涌”,希维雷的面部被砍伤,“他的鼻子被削割,挂在了嘴唇上”。凡此种种,后来援兵到达,他们才走出那座房子,转移到另一个战场上,又是一番新情景,很多的死伤,危急关头救援赶到,高声向圣雅各祈祷。此时善良的苏瓦松伯爵重重地敲击着叫喊:“儒安维尔,看在上帝的面上,让那个恶棍吼叫吧,当我们置身于尊贵的夫人们中间的时候,我们还会谈论今天的事的!”国王询问他已入地狱的弟弟阿图瓦伯爵的下落,医院骑士团团长亨利·德·罗内神甫回答他说:“他一切都很好,因为阿图瓦伯爵确实已升入天堂。”国王说为这所有一切感谢上帝,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的双眼跌落下来。

不论是祥和的还是血腥的,战争不总是像芭蕾舞那样美妙。纪尧姆·德·索纳克大团长阵亡了,被希腊火器活活烧死了,基督军因受腐坏尸体的污染和缺乏粮草而染上了坏血病,圣路易的武装也已溃不成军,国王被痢疾折磨得够呛,为了在战斗中争取时间,他剪短裤腿。达米埃塔失守了,王后要同萨拉森人谈判并支付五十万金币作为赔款。

但是十字军东征是带着神学的自欺进行的。在圣让-德阿卡,圣路易被当做凯旋的英雄,教士、贵妇人、儿童倾城而出,排成长长的队伍欢迎他。更深谋远虑的圣殿骑士寻求同大马士革进行谈判。圣路易发现之后,不甘愿被抢先,竟当着穆斯林使者的面拒绝承认新的大团长,而大团长则食言对敌人的承诺,跪倒在国王面前请求原谅。不可否认骑士们无私无畏地在战场上奋战,但是法兰西国王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故意羞辱他们——而在半个世纪之后,为了再次巩固自己的权力,他的继任者腓力四世把圣殿骑士送上了火刑台。

在一二九一年,圣让-德阿卡被摩尔人攻克,全城居民成了祭品。耶路撒冷的基督教王国覆灭了。圣殿骑士从未如此富有、强大和众多,但是他们原本为在圣地战斗而生,却在圣地荡然无存了。

他们分居在全欧洲的各个领地和巴黎的圣殿里,过着隐居而豪华的生活。他们还在梦想那些辉煌的年代耶路撒冷圣殿前的广场,梦想美丽的拉特兰圣母教堂——这座教堂内有许多还愿的小礼拜堂——战利品,炽热的锻炉,兴旺的鞍具业,呢绒绸缎店,粮仓,能容纳两千匹马的大马厩,骑士侍从和土希混血儿策马旋转跳跃的情景,雪白的斗篷上那鲜红的十字,棕色的锁子甲,缠大头巾、戴金光闪闪大头盔的苏丹的使者们,朝圣者,十字路口精悍漂亮的巡逻队和川流不息的信使,抢到装有金银的宝箱时难以名状的欢乐,繁忙的港口有船只进出为家乡、小亚细亚的岛屿与海岸上的城堡装运货物……

一切都结束了,我那些可怜的圣殿骑士。

那天晚上在皮拉德酒吧,我已经五杯威士忌下肚后,贝尔勃还一个劲地自作主张为我备酒。我富于感情地(多不好意思)高声讲述了一个极美好的故事,慷慨激昂、悲悯动人,因为多洛雷斯眼睛发亮,在喝了第二杯汽泡水之后已有点精神恍惚的迪奥塔莱维却像天使一般将目光投向天空,或者说投向酒吧那没有任何天使味道的天花板,口中还念念有词:“也许那全是迷失的灵魂和神圣的灵魂,马夫和骑士,银行家和英雄……”

“当然,他们是一些特殊的人物,”贝尔勃归纳说,“但卡索邦,您喜欢他们吗?”

“我在写关于他们的论文,当一个人就梅毒这一题目做论文时,最终也会喜欢上梅毒螺旋体的。”

“真有意思,像电影一样,”多洛雷斯说,“不过,很遗憾,我现在得走了,我要去油印明早散发的传单。我去马莱里工厂参加罢工。”

“为你祝福,你能行,”贝尔勃说。他缓慢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秀发。然后叫了——据他所说——最后一杯威士忌。“几乎是午夜了,”他提醒说,“我不是说给一般人听的,而是对迪奥塔莱维讲的。不过我们还是讲完这段故事吧,我想知道有关审判的情况。什么时候,如何进行,为什么?……”

“Cur, quomodo, quando,拉丁文,为什么,如何进行,什么时候。”迪奥塔莱维点头称是,“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