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圣殿骑士团就这样带着他们的秘密消失了,在这一秘密的阴影里跳动着地下城市的美好期望。但是他们心系的抽象概念却在暗地里继续维系着外界无法渗透的生活……而且,它随着时间,不止一次地让它的启示汇入能够接受它的精神之中。
维克托·埃米尔·米什莱《骑士团的秘密》,一九三〇年,2
他有一副四十年代人的面孔。从我家地下室里找到的一些旧杂志来看,在四十年代,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这是战争年月忍饥挨饿造成的:颧骨下的面颊凹陷,眼睛无神,像患了热病似的。是我在枪毙人的场景中看到的面孔,贴着墙根的和拿枪的都是那样。在那个年代,有着同样面孔的人相互射杀。
我们的来访者着一套蓝色套装、白衬衣,打着珍珠灰领带,我本能地想,为什么他要西装革履。他一头黑发看上去是染的,沿着两鬓向后梳理,抹了发蜡,刚好形成了两缕波浪形的卷发,在光秃的头顶上有几丝稀疏的头发,如电报线似的工整地覆盖着。他晒黑的面孔上不仅皱纹密布——殖民地留下的明显痕迹——而且从口唇到耳根,一条明显的伤疤贯穿他的左面颊。由于他留着阿道夫·门吉欧式的又黑又长的胡须,左边的胡须不露声色地覆盖在那条约有一毫米宽的伤疤上,那是一块被撕裂又缝合上的皮肤。是操马刀决斗,还是子弹留下的伤痕?
他自我介绍说:上校阿尔登蒂。并把手伸向贝尔勃。当贝尔勃指指我,说我是他的合作者之后,他向我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坐定之后交叉双腿,并把裤管提到膝盖之上,露出了一双深紫色的短筒袜。
“上校……在服役吗?”贝尔勃问道。
阿尔登蒂露出了几颗贵重的假牙:“就算退休吧。或者说是后备役。也许看不出来,但我已经上年纪了。”
“不太像。”贝尔勃说。
“我毕竟是经历过四次战争的人了。”
“您应当是同加里波第一起开始军事生涯的吧。”
“不,是在埃塞俄比亚,当时是志愿军中尉,在西班牙是志愿军上尉。又去了非洲,晋升为少校,直到放弃‘第四岸’。获过银质勋章。在一九四三年……这么说吧,我投靠了后来战败的一边:我丢掉了一切,除了荣誉。我有勇气从头开始。我参加了外国军团。那是培养勇士的角斗场。在一九四六年是下士,一九五八年当了上校,同马苏一起,显然,我总是选择失败的一方。阴险的戴高乐掌权了,我退了役,在法国生活。我在阿尔及尔有许多熟人和关系,在马赛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这次,我站对了队伍,我现在收入稳定,我认为我可以顾及hobby了——现在人们就这么叫——对吗?在最近几年,我把我的研究成果整理成册。就是这个……”他从皮包里抽出了一个厚卷宗,我记得好像是红色的。
“那么,”贝尔勃说,“是一本关于圣殿骑士的书吗?”
“圣殿骑士,”上校承认,“年轻时我就对他们情有独钟。他们横渡地中海,也是寻求荣誉的冒险家。”
“卡索邦先生是从事圣殿骑士研究的,”贝尔勃说,“他比我更熟悉这个主题。您给我们讲一讲吧。”
“我一直对圣殿骑士感兴趣。一班慷慨侠义之士把欧洲的光辉带到了两个的黎波里的野蛮人中间……”
“圣殿骑士的敌人并不那么野蛮。”我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您从未被马格里布的反抗者逮住过吧?”他讥讽地问我。
“还没有。”我说。
他盯视着我,而我因没有在他的那些军团中服过役而感到庆幸。他直接对贝尔勃说:“很抱歉,我属于另一代人。”他朝向我带着挑战的语气说:“我们在这里是为了经受一次审讯还是……”
“我们在这里谈论您那部著作,上校,”贝尔勃说,“请您谈谈您的著作吧。”
“有一件事我想马上澄清,”上校说,他伸手去拿卷宗,“我愿支付出版的费用,我不会让你们有任何亏损。如果你们要推敲它的学术性,我可以向你们提供保障。就在两小时前,我会见了这方面的一位专家,他特地从巴黎赶来。他可以书写权威性的序言……”他猜出贝尔勃想要问什么,遂向他示意,表示在此时此刻最好模糊处理,因为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贝尔勃先生,”他说,“我这里有一个好故事。不是平庸无奇的那种,而是真正的好故事,比美国的那些侦探小说强多了。我找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这还仅仅是个开端。我愿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所有人,为的是某个有能力完成这一‘拼图游戏’的人能读到它,然后站出来。我愿抛砖引玉。另外,我打算立即着手进行。在我之前知道我知道的那些事的人,可能已经被杀害了,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传播开来。如果将我所知告诉两千读者,就没人会有兴趣除掉我了。”他停顿了一下,“你们了解关于圣殿骑士被捕的事吧……”
“卡索邦先生告诉过我关于这方面的一些情况,使我深感震惊的是逮捕竟然未动一刀一枪,而且圣殿骑士感到措手不及……”
上校面带讥讽的笑容:“对,如果认为这些强大到足以使法兰西国王感到惧怕的人没有能力事先知晓一些无赖正在挑唆国王,而国王又在怂恿教皇,那就太幼稚可笑了。好了。要想出一个计划,一个出色的计划。设想圣殿骑士有一个征服世界的计划,并且知道巨大权力源泉的秘密,而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值得牺牲巴黎的整个圣殿区,分散在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英国和意大利的封地,圣地的古堡,金库,一切……腓力国王已经猜到了,否则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发动了这次迫害运动,使法国骑士阶级的杰出典范声名狼藉。圣殿骑士心里清楚,国王是明白的,他要毁灭他们,正面抵抗毫无用处。完成计划还需要时间,宝藏或他们真正在意的东西尚待最终找到,要一步一步来。还有圣殿的秘密领导机构,现在大家都承认它是存在的……”
“大家?”
“是的。一个如此强大的骑士团怎么可能没有一个秘密规章就生存如此之久?”
“论据无懈可击。”贝尔勃瞥了我一眼说。
“由此可见,”上校说,“结论也十分明显。大团长自然是秘密领导机构的成员,但他只是在打掩护。戈蒂耶·瓦尔特在《骑士团与历史的神秘面》一书中称,圣殿骑士夺取权力的计划最终会在二〇〇〇年完成。圣殿骑士决定转入地下,而为了达到此目的,就需要掩人耳目,销声匿迹。他们自我牺牲,这就是他们的所为,包括大团长在内。有一些骑士让人杀害,很可能是按抽签的结果。其他骑士屈从了,见风使舵,把自己伪装了起来。那些低级别的成员、世俗兄弟、木工、玻璃匠人……到哪里去了呢?共济会诞生了,它遍布全世界,这是人皆共知的历史。但在英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国王顶住了教皇的压力,让所有的骑士退休,让他们在骑士团的驻地颐养天年。那些人则悄无声息地在那里度日。您相信这事吗?我不信。而在西班牙,圣殿骑士团决定改名,变为蒙泰萨骑士团。我尊贵的先生们,他们可是一些能说服国王的人呀,在他们的保险箱里藏有国王的很多支票,能在一周之内使国王破产。葡萄牙国王也同他们达成了协议:国王说,亲爱的朋友们,这样吧,你们不再叫圣殿骑士而改称基督骑士吧,对我来说这样行得通。在德意志王国他们又是何种境遇呢?很少进行审判,取缔圣殿骑士团也是纯粹形式上的,在那里有兄弟会。条顿人在那个年代不只是建立了国中之国:他们就是国家,把相当于现在苏联统辖的那么大的土地归拢到一起——他们这样做直至十五世纪末,因为后来蒙古人来了——但这是另一段历史,因为蒙古人还没走远……但我们不要离题……”
“不会的,请吧,”贝尔勃说,“我们继续谈。”
“好吧。众所周知,在腓力国王发出逮捕令的前两天,也就是命令执行的一个月之前,一辆牛拉的干草车穿过圣殿的围墙不知去向。就连法国占星学家诺查丹玛斯也在《诸世纪》一书中提到了这件事……”他在手稿中翻到一页:
在反刍动物牵引的
干草车中隐藏着骑士
他们的武器发出了响声
“干草牛车只是一个传说,”我说,“我也许不会把诺查丹玛斯看成在历史编纂领域的权威学者……”
“那些比您年长的人,卡索邦先生,都相信诺查丹玛斯的很多预言。再说了,我也不会天真到去相信关于牛车的传奇故事。那只是个象征,事实的象征,明显的和查明的事实象征,当雅克·德·莫莱眼看自己就要被捕时,他把指挥权和密令交给了他的侄儿博热伯爵,他成了已经转入地下的圣殿骑士团的秘密首领。”
“有历史资料的记载吗?”
“官方的历史,”上校苦笑了一下,“是胜利者书写的。按官方历史讲的话,像我等之人也不复存在了。不过,在干草牛车轶事背后另有隐情。秘密核心转移到一个风平浪静的中心,从那里开始创建地下网络。我就是从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上起步的。多年来,还在大战前,我就一直在想这些豪气干云的骑士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我退休后,我终于下决心要找到弄清这一问题的途径。既然干草牛车一事是在法国发生的,所以我要在法国找到秘密核心召开最初会议的地方。它在哪里呢?”
他好像在演戏。贝尔勃和我现在真想知道在哪里,我们只好说:“请讲。”
“我来告诉你们。圣殿骑士诞生于何处?于格·德·帕扬从哪里来?从特鲁瓦附近的香槟地区来。于格是香槟地区的统治者,几年之后的一一二五年,他到耶路撒冷去与他们会合了,后来他返回家乡,好像同西多修道院院长有了接触,他在修道院帮他研读和翻译一些希伯来文的著作。你们想想,连上勃艮第地区的拉比们也被本笃会橄榄山派修士邀请到西多来了,这些修士是谁的人呢?是圣本笃的人,拉比们被请来研究于格在巴勒斯坦找到的不知什么文章。而于格向圣本笃的僧侣们赠送了在奥布河畔巴尔的一片森林,克莱尔沃修道院后来在那里诞生。那么圣本笃在干什么呢?”
“他变成了圣殿骑士的支持者。”我说。
“为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使圣殿骑士比本笃会修士更强大了。他禁止本笃会修士接受土地和房屋的馈赠,却把它们送给圣殿骑士。你们看到过特鲁瓦附近的东方森林吗?好大的一片,骑士的驻地鳞次栉比。在巴勒斯坦的骑士不打仗了,你们知道吗?他们在圣殿里安营扎寨。他们不再杀戮穆斯林了,而是同他们建立了友谊。他们同他们当中的洞悉奥秘者接触。总之,圣本笃在香槟的伯爵们的经济支援下,建立了一个骑士团,在圣地同阿拉伯和犹太秘密派别互通有无。一个不为人知的领导机构规划了旨在使骑士团生存下去而不是灭亡的十字军东征,建立了一个免受国王司法审判的权力网。我不是一个学者,而是个行动派。我并不想过多地猜测与假想,而是做了很多高谈阔论的学者从未做过的事。我去了圣殿骑士的发祥地,去了他们两个世纪以来建立的基地,他们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生活的地方……”
“毛主席说,革命者生活在人民中应当如同鱼在水中一样。”我说。
“您的主席是好样的。圣殿骑士正在准备一场革命,比您那留辫子的共产主义伟大革命更伟大……”
“他们早就不留辫子了。”
“不留辫子了?真可惜。我说过,圣殿骑士不得不在香槟地区寻求藏身之处。在帕扬?在特鲁瓦?在东方森林?不,帕扬是一个只有几栋房子的小乡镇,而在那时最多也只有一个城堡。特鲁瓦是一个城市,周围国王的人太多。属于圣殿骑士的东方森林将是国王卫队第一个去搜查的地方,他们后来的确是那样做的。不:普罗万,我对自己说。如果要找藏身处的话,那准是普罗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