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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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赫赛德

二三

对立的类比就是光与影,峰与谷,盈与空的关系。寓意这个所有教义之母,是以印记代替印章,以影子代替现实,是真理的谎言和谎言的真相。

埃利法斯·莱维《高级魔法教义》

巴黎,巴耶尔,一八五六年,第二十二章,22


我因为爱上了安帕罗来到了巴西,我又因爱上了那个地方而留了下来。我从未明白,为什么这个荷兰人——定居在累西腓,同印第安人和苏丹黑人混血——的后裔有着一副牙买加女人的面孔和巴黎女人的文化素养,还有一个西班牙人的名字。我从来都弄不清记不住巴西的专有名词。这些名词对任何人名地名词典都是一种挑战,它们只在那里存在。

安帕罗对我讲,在她们南半球,当水从洗脸池下水口泄流时,旋涡是沿顺时针方向转,而我们北半球却正好相反,是沿逆时针方向转——或者恰好相反。我未能验证是否真的如此。这不仅是因为在我们北半球没人去观察水究竟顺哪个方向旋泄而下,而且还因为在巴西做过各种实验之后,我发现要想弄清楚是极为困难的。水旋泄时速度非常快,眼睛都有点跟不上,而且很可能水的流向同水流的喷力和倾斜度,以及洗脸池或浴缸的形状有关。而且如果真是那样,那在赤道上将会如何呢?也许水是直泻而下没有旋涡或者根本不会流下去?

那时,我没有过分夸大这一问题,但在星期六晚上,我却想到一切都取决于地下潮流,而傅科摆就隐藏着这个秘密。

安帕罗坚持她的信念。“在实验时情况如何并不重要,”她对我说,“这里涉及的是一个理想原则,需要在理想条件下验证,所以从来都做不到,但它是真的。”

在米兰,安帕罗以她那不信邪的特点吸引了我。而在巴西,她受到本土土壤酸性的影响,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成了一个清醒的通灵者和地下理性思维者。我感到她为怀古而激动,却警惕地控制着这种激情,她实行苦行主义,拒绝诱惑,这显得哀婉动人。

通过观察她同她的同志们争论,我估量着她那超群的自相矛盾。他们在一所布置潦草的房子里聚会。房内装饰有少许招贴画或海报,有很多民俗艺术品、列宁肖像以及用来纪念帮派团伙或印第安人偶像的东北地区陶土制品。我不是在政治气候较为明朗的时刻到达的,在我的祖国有了那种经历之后,我决定同意识形态保持距离,特别在异国他乡,因为我弄不清他们的意识形态。安帕罗的同志们的讲话使我更加犹豫不决,但也激起了我新的好奇心。与会者自然全是马克思主义者,乍一听他们讲话,和欧洲的马克思主义者并无二致,但讲的东西却不相同,突然在讨论阶级斗争的过程中讲到了“巴西人吃人肉的习性”,或者非洲-美洲崇拜在革命中的作用。

听他们谈论这些崇拜让我相信,在那里连意识形态的旋涡也是按反方向转的。他们给我描绘了一幅国内居民频繁往返迁徙的全景图,北方的穷人迁移到南方工业发达地区,成为大城市中受剥削最严重的一群人,被那里的烟云呛得窒息,于是大失所望地回到了北方,一年之后又逃往南方;但在这种摇摆不定的流动中,很多人滞留在大城市,并被当地教会的精英同化了,他们信奉招魂术,听从非洲神灵的召唤……安帕罗的同志分裂成不同派别,一些人认为这是溯源归根,是对白人世界的反抗。另一些人则认为崇拜迷信是一种毒品,统治阶级正是用它来阻遏巨大的革命潜力。还有第三部分人认为那是将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熔于一炉的坩埚,描绘了命运尚不清晰的前景。安帕罗态度坚决,她认为宗教不论在何处都是毒害人民的鸦片,伪部落崇拜更是如此。后来我在“escolas de samba葡萄牙语,桑巴舞学校。”里加入到像蛇一般扭动的舞蹈家行列中时,我搂住了安帕罗的腰肢。舞者伴随着使人难以承受的鼓点描绘出有节奏的正弦曲线,而我发现她用她的腹肌、心脏、头脑、鼻孔紧紧地贴附着这个世界……而当我们离开时,她首先带着讥讽和怨恨之情向我剖析了人们周而复始、月复一月地缓慢投身于狂欢节的习俗背后深刻的宗教性和放荡性。而且还带有部落和魔法色彩,她怀着革命的仇恨谈论着在兼具部落和妖术色彩的足球仪式里,穷人观看球赛耗费战斗精力和反抗意识,反而去搞魔法和巫术,向各路神仙诅咒对方后卫死亡,忘记了统治者就是想叫他们处于一种狂热亢奋的状态,脱离现实。

慢慢地我失去了辨别的习惯。就像我逐渐习惯不再辨别种族一样,因为世界上千姿百态的面孔都在讲述成百上千失控杂交的故事。我拒绝去确定哪里有进步,哪里有反抗,哪里有如安帕罗的同志们所表述的资本的阴谋。当我认识到极左的希望掌握在一位东北地区的主教手里——他被怀疑年轻时同情过纳粹主义,他以无畏的信仰高举反抗的火炬,使惊恐万状的梵蒂冈和华尔街的大鳄也惶惶不可终日,他欣然点燃了神秘的无产阶级无神论之火,这神秘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被一位身受七痛所伤、却在观望着她的人民的受苦受难的“美丽女士”那具有威慑性的温柔大旗所征服——我还能像一个欧洲人那样去思考问题吗?

一天早上,我同安帕罗一起从一个有关游民无产阶级结构的研讨会上出来,开车沿海滨行驶。在海滨浴场一带我看到谢恩还愿物、一些小蜡烛、白色小花篮。安帕罗告诉我那是献给水神“叶曼贾”还愿的。她下了车,痛心地沿着海岸线走,有几次静默沉思半晌。我问她是否相信这些。她愤怒地问我,我怎么会这样想,然后又补充说:“我的祖母曾把我带到海滨浴场来呼唤水神,希望我长大了漂亮善良又幸福。你们那个提到黑猫、珊瑚角时说‘并非真实,但我相信’的哲学家是谁呢?好吧,我不相信,但它是真的。”正是在那天我决定存下工资去巴伊亚旅游。


也是在那时,我知道,我开始对相似性充满妄想:一切和一切都能具有神秘的相似性。

当我返回欧洲时,我把这种形而上学转变成为一种力学——正因此我落入了我现在所处的陷阱。但那时我沉浸在区别消弭的黄昏中。作为种族主义者,我想,别人的信仰对一个强人来说是萌发幻想的最温馨的机会。

我掌握了让身体和头脑放松的节奏和方法。那天晚上当我在潜望镜室同腿脚发麻做斗争时,我摆动四肢就好像还在敲打阿哥哥西非约鲁巴音乐和桑巴音乐中常见的打击乐器。。你看,我对自己说,你为了摆脱无名之力,为了向自己证明你不相信它,就要接受它的魔力。如同一个坦诚的无神论者在晚上看到了一个魔鬼后会这样想:它当然不存在,这只是我那受了刺激的感官生出的幻觉,也许是消化不良造成的,但它对此并不知晓,它相信它那套颠倒的神学。确信自己存在的它惧怕什么呢?你划个十字,而它相信这个咒语,于是就在硫黄烟中消失了。

我的遭遇就如同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种学家一样,多年来他研究吃人肉的习性,为了挑战白种人的狭隘观念,向大家讲述人肉的味道特别香美。他说话不负责任,因为他知道永远都不会要他去品尝人肉。直至有一天,某个渴望了解实情的人想在他身上验证。当这位人种学家被大块大块地吞食时,他再也不会知道谁对谁错,而几乎期望这个习俗是好的,至少他死得其所。同样,那天晚上我应当相信“计划”是真的,否则这最近两年我就成了一个有害噩梦的全能建筑师了。最好噩梦就是现实,如果一件事是真实的,它就是真实的,而这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