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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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地球上所有的传统都应当被看做是来自母亲民族的、基本的传统,这一民族从它产生起就托信于罪人和他的第一批子孙后代。

路易-克洛德·德·圣马丁《万物之灵》

巴黎,拉朗,一八〇〇年,Ⅱ,“普世传统精神”


我看到了萨尔瓦多,万圣湾边巴伊亚的萨尔瓦多,“黑色罗马”,三百六十五座教堂星罗棋布地耸立在蜿蜒的山丘之上,或者说疏疏密密地卧在港湾的怀抱里,敬奉着非洲万神的圣灵。

安帕罗认识一位画风纯朴自然的画家,他在大型木板上作画,描绘的都是《圣经》和《启示录》上的情景,像中世纪的细密画,还带有古埃及人后裔科普特人和拜占庭的风格要素,光彩夺目。他自然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他把立即革命论挂在嘴上,成天在缤纷主教堂的圣物收藏室里陷入梦想,这是恐怖而空洞的胜利:多鳞的许愿物悬挂在天花板上,镶嵌在墙壁上,一个由银心、木质假肢、双腿、双臂组成的东西,在暴风雨中救援的景象,海员的喇叭,大旋涡。我们被引到另一个教堂的圣物收藏室,那里堆满了散发着蓝花楹香味的家具。“这幅画画的是谁呀?”安帕罗问圣器看管人,“圣乔治吗?”

圣器看管人同谋似的看了我们一眼:“人们称其为圣乔治,最好这样称呼他,否则本堂神甫要发火的,但他是奥索希。”

画家让我们参观了整整两天教堂中殿和内院,墙面像银盘一样已氧化发黑、面貌陈旧。陪同我们的是一些脸上布满皱纹、腿脚不便的男性役工,圣器收藏室里的金器、锡器、沉重的箱柜以及珍贵的框架都被损坏。在靠墙竖立的水晶圣物柜中,供奉着真人大小的圣人塑像,血淋淋的,敞开的伤口布满鲜红的红宝石血滴,耶稣基督痛苦地扭曲着大出血的双腿。我看到有着埃特鲁斯坎人面孔的天使,罗马的狮身鹰头怪兽和东方美人鱼被雕刻在教堂的柱顶上散发出巴罗克后期艺术的光辉。

我沿着古老的街道漫步,为那些如歌的街名着迷,垂死大街、爱之路、小恶魔大街……我到萨尔瓦多的年代,正值政府——或者不管是谁在当政——修复旧城,旨在清理成百上千的妓院和藏污纳垢的地方,但是这项工作还只进行了一半。在那些与它们的豪华很不相称的荒芜的、道德败坏的教堂脚下还有许多臭烘烘的小巷,十五六岁的黑人妓女熙熙攘攘,叫卖非洲糖果糕点的老妇人半蹲在人行道旁,她们的锅还在火上,成群的皮条客在下水道旁随着从附近酒吧的收音机里传出的乐曲声跳舞。那些殖民者的旧建筑上面的徽记已难以辨认,早就都变成了妓院。

第三天我们陪同我们的向导画家到上城区一家旅馆,该城区已经过重修改建,旅馆所在的街上高级豪华的古董店林林总总。画家要会见一位意大利先生,他告诉我们,他正要买他的一幅不还价的画,尺幅为3米×2米,上面描绘的是麇集的天使队伍正在同另一些军团进行殊死战斗。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阿列埃先生。尽管天气酷热,他却整齐地穿着笔挺的双排扣西装,泛红的脸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已经呈银灰色。他对安帕罗行了吻手礼,仿佛不懂得用别的方式向女士致意,接着要了香槟酒。画家要先走,阿列埃递给他一叠旅行支票,请他把画送到旅馆。我们留下来闲聊,阿列埃操一口纯正的葡萄牙语,但仿佛是在里斯本学的,更赋予他旧时绅士的腔调。他询问了我们的情况,称我的姓有可能源于日内瓦,他对安帕罗的家族史充满了好奇,但是天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他已经猜出其家族世系可能来自累西腓。至于他祖籍何处,他却含糊其辞。“我和这里的人一样,”他说,“身上汇集了很多种族的基因……我的姓是意大利的,来源于先人的领地。是的,可能是名门望族,但在今天,谁还顾及这一出身。我来巴西纯属好奇心驱使。所有形式的‘传统’都令我激动着迷。”

他说他在米兰生活了很多年,在那里有一间漂亮的摆满宗教学书籍的书房。“您回去后请来我家做客,我那儿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可看,有关罗马帝国后期伊希斯崇拜和巴西-非洲的典祭礼仪。”

“我喜欢伊希斯崇拜,”安帕罗说,出于自尊心,她常常装腔作势,“可以想象,您对伊希斯崇拜了如指掌。”

阿列埃谦逊地回答:“只限于少数我看到过的。”

安帕罗想重占上风:“那不是两千年前吗?”

“我不像您那么年轻。”阿列埃微笑着说。

“像卡廖斯特罗,”我开玩笑地说,“他不是有一次从耶稣蒙难的十字架前经过时,有人听到他对他的侍从低声说‘我对那个犹太人说过,那天晚上要小心,可他就是不听’吗?”

阿列埃挺直了身子,我担心玩笑是否开得过重了。我向他道歉,但是我们的客人却用和解的微笑打断我说:“卡廖斯特罗是一个故弄玄虚的人,因为人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何时生于何地,他并没有活多久。都是自吹自擂。”

“我完全相信。”

“卡廖斯特罗是一个故弄玄虚的人,”阿列埃重复了一遍,“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活好几世的幸运儿没有过或现在也不存在。现代科学对衰老的过程知之甚少,死亡率高仅仅是由恶劣的教育引起的,这一点并非不可思议。卡廖斯特罗是个故弄玄虚的人,但圣日耳曼伯爵却不是,当他说他从古埃及人那里探听了一些化学方面的秘密,也许并非自夸。可因为他引述这些故事时,谁都不相信他,出于礼貌,他只能佯装是在开玩笑。”

“但您佯装开玩笑是为了向我们证明您说的是实情。”安帕罗说。

“您不仅漂亮,而且悟性特别高,”阿列埃说,“但我恳求您不要相信我。如果我以蒙上千百年尘埃的光辉出现在您面前,您的美会突然消失,那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了。”

安帕罗折服了,而我却萌生了一点嫉妒。我把话题引向教堂和我们看到的圣乔治-奥索希。阿列埃说我们无论如何应当去观看一次坎东贝Candomblé,一种起源于非洲的巴西宗教。仪式。“不要去那些向你们要钱的地方。真正该去的是那些欢迎你们却一分钱都不收的地方,你们甚至可以不信教。当然参与时态度要恭敬,要对所有的信仰采取包容的态度,这样他们也会以宽容之心来接受你们这些无宗教信仰的人。一些pai和m-ae-de-santo葡萄牙语,众圣之父、众圣之母。即坎东贝中的男祭司和女祭司。看起来好像是刚从山姆大叔的小屋里出来的人,但却有着宗座额我略大学神学家的修养。”

安帕罗将一只手按到了他的手上。“您带我们去吧,”她说,“我多年之前去过一次,在一个翁邦达Umbanda,一种非洲-巴西的宗教。圆形大篷里,但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心绪不宁……”

阿列埃好像对触到安帕罗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但并未抽回自己的手,而只是像我后来看到的那样在思忖时用另一只手从西服背心里掏出一个镀金镶银的小盒子,盒盖上还有玛瑙装饰,也许是鼻烟盒或药盒。在酒吧的小桌上点着一支小蜡烛,阿列埃好像不经意地将小盒移近烛光。我看到了玛瑙在受热之后原先的图案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幅精巧的画,呈现出绿、蓝和金色,画上有一个手挽花篮的牧羊女。他随意地在手指间像数念珠祷告一样转动小盒。他注意到我很感兴趣,微笑着将盒子放下了。

“心绪不宁?我亲爱的女士,我可不希望您除了悟性高之外,还很敏感,当它同优雅聪慧结缘时,是高贵的品质,但对到某个地方去却不知道去寻找什么和将会发现什么的人来说,那很危险……另一方面,不要把翁邦达和坎东贝混为一谈。后者完全是土著人的、非洲-巴西的,而前者是迟开的花朵,起源于与欧洲秘传文化、与圣殿相关的神秘主义相嫁接的土著典祭礼仪……”

圣殿骑士又找到了我。我对阿列埃说,我曾研究过圣殿骑士团。他感兴趣地看着我:“这真是奇缘,我年轻的朋友。我在这南十字座下面找到了一位圣殿骑士……”

“但我不希望您把我视为圣殿骑士团的成员……”

“但愿如此,卡索邦先生。您可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有多少流氓无赖啊。”

“我清楚,我明白。”

“那么,你们离开之前,我们还要再见一面。”我们约定第二天见面:我们三人都想探访港口沿岸的室内市场。


依照约定,我们在次日早上在那里会面了。那是一个水产市场、阿拉伯市场、企业主展销会,像癌症的毒力一样扩散,一个被邪恶势力入侵的圣城卢尔德,祈雨的巫师可以同欣喜若狂、受过圣伤的嘉布遣会修士共处。随处可见衬里绣有祷文的祈神小布袋、做嘲笑状的花岗岩制成的小手、珊瑚角、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大卫之星、先于犹太教的宗教所崇拜的性象征、吊床、地毯、箱包、斯芬克司、圣心、巴西土著波罗罗人的箭角、贝壳项链。欧洲征服者衰败没落的神秘同奴隶的质性科学融为一体,就如每个人的皮肤都在讲述着失传的家族系谱的历史一样。

“你们看,”阿列埃说,“人种学教科书所谓的巴西诸说混合的形象。按官方科学讲,这是一个不好的词汇,但在它更高的意义上讲,诸说混合是对唯一‘传统’的认可,这一传统贯穿并孕育着所有的宗教、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哲学。贤哲不会持歧视态度,他们善于将不论来自何方的缕缕闪光汇集在一起……所以最聪明的人还是这些奴隶,或者奴隶的后裔,而不是索邦大学的人种学家。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至少您,我美丽的女士!”

“我不是用脑袋去理解的,”安帕罗说,“而是用我的子宫。请恕我直言,我可以想象圣日耳曼伯爵不会这样表达。我想说的是,我出生在这个国家,所以即便是我不知道的事,也会从某个方面告诉我,在这里我会感觉到……”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部。

“那天晚上,兰贝尔蒂尼红衣主教对那位袒胸露背、挂着光芒四射的钻石十字架的女士是怎么说的呢?死在这片髑髅地该多高兴啊!我是多么地想听到这种声音呀。现在,我要请你们二位原谅,在我来自的那个时代,如果人们向魔法表示敬意,就可能会万劫不复。想必你们希望过二人世界,我们保持联系……”


“他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对安帕罗说,一边拉着她在商铺货摊之间穿行。

“甚至可以做曾祖父。他让我们感到他至少有一千岁了。你在嫉妒法老的木乃伊吗?”

“我嫉妒任何在你脑袋里点灯的人。”

“多美啊,这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