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幻影是白色的、蓝色的、浅红白色的。最后,它们混在一起或全成了白色,白色烛光的颜色。您会看到一些火花,感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所有这一切就宣布了引力原理,人受所从事对象的吸引。
帕皮斯《马丁内斯·德·帕斯夸利》
巴黎,沙米埃尔,一八九五年,第九二页
约定的晚上来临了。像在萨尔瓦多一样,阿列埃开车来接我们去。举行仪式的大篷就撑在靠近中心的地区,如果可以称其为中心的话,因为这座城市把唇舌延伸至山丘之间,轻轻地吻触大海。在灯光闪耀的夜晚,从上向下看去,就好像一头黑发中间冒出了一个秃顶。
“你们可要记住,今晚是翁邦达,不是由奥里克萨斯来念咒、招魂、附体,而是伊贡斯,它们是逝者的魂灵。然后由艾苏,非洲的赫耳墨斯,这你们在巴伊亚见过,还有它的女伴班巴吉拉附体。艾苏是约鲁巴神灵,它是行为无端、爱开玩笑的魔鬼,但在美洲的神话中,也有过一个诙谐的神灵。”
“那逝者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黑皮肤老人和印第安混血儿。前者在流放年代领导着他们的人,如刚果之王或者圣奥古斯丁老人……他们成了人们对奴隶制缓和时期的回忆,那时黑人不像从前那样被当做动物虐待,而是成为家里人的朋友、叔伯或者爷爷。印第安混血儿代表贞洁之力、原生态大自然的纯洁。在翁邦达中,非洲的奥里克萨斯已经退居后台,现在完全同天主教圣人合二为一了,只介入这些实体。正是它们让人神志恍惚:通灵者,cavalo,在舞蹈进行到一定程度时,会感到一个高级的实体进入他的躯体,他便失去了知觉。舞蹈一直要跳到这神圣的实体离开他的身躯为止,此后他就感到很舒畅,头脑清晰,得到了净化。”
“真福者。”安帕罗说。
“真福者,是的。”阿列埃说,“他们与大地之母接触。这些信徒的根被切断了,被投入到可怕的城市熔炉中,正如施本格勒所说,商业化的西方在危机到来之时,又重新诉诸大地。”
我们到了。大篷的外形很普通;也是从一个小花园进去的,小花园比巴伊亚那个更小一些,在这大篷的门前,有一个类似商店的地方,我们看到了艾苏的小雕像,周围摆满了求神赎罪的祭品。
正当我们往里走时,安帕罗一把把我拉到一边:“我已经全明白了。你没有听到吗?大会上那个长得像獏一样的家伙讲的是雅利安时代,这一个讲西方已是日落西山,Blut und Boden,纯粹是纳粹主义。”
“没那么简单,亲爱的,我们是在另一个大陆上。”
“谢谢你的提醒。大白兄弟会!它把你们引向吞食你们的上帝。”
“那是天主教徒干的事,亲爱的,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回事,你没听说过吗?毕达哥拉斯、但丁、圣母马利亚和共济会成员。总是为了占有我们。去做翁邦达吧,不要做爱了。”
“那么你也融合诸说了。走,我们去看看。这也是一种文化。”“只有一种文化:用玫瑰十字会最后一个成员的肠子把最后一个神甫吊死。”
阿列埃示意我们进去。虽然从外表看大篷并不显眼,但里面却充满了火焰一般的鲜艳色彩。那是一个方形的大厅,有一块地方专门辟为通灵者的舞蹈区。祭台在正后方,有一个栅栏遮护。在栅栏后面露出了放鼓的台架。举行仪式的那块地方还空无一人,而在栅栏这一边已是人头攒动。信徒、看热闹的人、白人、黑人混在一起,其中通灵者和他们的助手“康博诺”最为显眼。他们穿着白色服装,有一些人光着脚,另一些人则穿着网球鞋。祭台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黑皮肤老人和印第安混血儿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羽毛。那些圣徒如果不是因为身躯过于庞大,简直像一个个糖面包。圣乔治身着闪闪发光的盔甲和猩红的斗篷,圣科斯马斯,圣达米安,被利剑刺伤的贞女,一个高度写实到近乎无耻的耶稣,像科尔科瓦杜山上的救世主那样双臂平展,但却是彩色雕像。没有奥里克萨斯,但是在观众的脸上,在蔗糖的甜味和熟食的香味中,在因炎热而蒸发的汗臭里,在即将开始的活动引发的激情中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众圣之父走上前来,靠近祭坛坐下并接待了一些信徒和客人们。他向他们喷吐浓烈的雪茄烟雾为他们祝福,并递给他们一杯饮料,像快速的圣餐仪式。我同我的同伴们一样跪着接过这杯东西喝了;我发现一个康博诺从瓶子里向杯中倒液体,那是杜本内开胃酒,但我不得不小口品尝,仿佛这是能使人长命百岁的万灵药。在台上,鼓手们已经开始隆隆地敲起了鼓,教徒向艾苏和班巴吉拉唱起了求神赎罪的诵经:塞乌特兰卡卢阿斯是莫朱巴!是莫朱巴,是莫朱巴!塞特恩格鲁茨巴达斯是莫朱巴!是莫朱巴!是莫朱巴!塞乌马拉波是莫朱巴!塞乌杜里里是莫朱巴!艾苏维卢多是莫朱巴!班巴吉拉是莫朱巴!
众圣之父摇动香炉,从里面散发出印第安香料的浓重气味,他口中念着献给奥萨拉和“我们的圣母”的祷词。
鼓手们加快了击打的节奏,通灵者拥入了祭坛前的空地,开始被鼓点的魅力所折服。大部分是女人,安帕罗讥讽她的同性过于脆弱。(“我们是最敏感的,不是吗?”)
这些女人还有一些来自欧洲。阿列埃指着一个金发女人说,她是德国心理学家,多年来一直参与这种仪式。她尝试了各种办法,但是如果没有受到青睐和偏爱,那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附体的情况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她眼神茫然地跳着舞,鼓手们没有给她和我们的神经以任何喘息的机会,辛辣的烟味弥漫了大厅,它使参与者和旁观者都头晕目眩,使所有人——我猜想如此,反正我深受其害——感到反胃。在里约热内卢的桑巴舞学校,我也有过类似感受,我了解音乐和声响作用于精神的强大力量,在星期六晚上的迪厅里我们那些发烧友也屈从于同样的强力。这个德国女人睁大眼睛跳舞,用自己四肢每一个歇斯底里的动作来祈求恩赐遗忘。逐渐地,其他圣女陷入了心醉神迷的状态,把头仰向后方,像在水中似的荡漾,在遗忘的海洋里航行。而她神情紧张,几乎是哭丧着脸,心烦意乱,好像绝望地寻求达到性高潮一样。她扭动,呼吸急促,情绪无法发泄。她努力失去控制,但每一瞬间又重获控制,被音律精准的羽管键琴熏陶出来的可怜病态的条顿女人。
那些幸运儿这时开始向空无跳跃,他们目光呆滞,肢体变得僵硬,动作越来越机械,但并不随意,因为他们揭示了附体实体的本质:一些人显得软绵绵的,两手手掌朝下,紧贴腰肢摆动,像在水中游泳。另一些人则弯着腰,动作缓慢。康博诺用一块白布把他们遮盖起来,使那些已经接触到卓越灵魂的人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一些通灵者猛烈地抖动着身躯,而那些被黑皮肤老人附体者则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哼,哼,哼——他们身体前屈,像拄杖的老人,下颌突出,显出了一副清瘦无齿的老态龙钟相,那些被印第安混血儿附体者,则发出了武士一般刺耳的尖叫声——咳呀呼!!——康博诺焦急不安地帮助那些经不起恩赐冲击的人。
鼓声在继续着,鼓点在浓烟中越来越响。我向安帕罗伸出手去。突然,我感到她的双手在冒汗,她的身体在发抖,口唇半张着。“我感到不舒服,”她说,“我想出去。”
阿列埃发现出事了,他帮我扶她走出来。在夜晚的空气中,她又感觉好多了。“没事了,”她说,“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有就是那种烟雾,闷热……”
“不,”跟着我们走出来的圣众之父说,“您有通灵的素质。您能很好地对鼓点作出反应,我一直在观察您。”
“够了!”安帕罗叫喊着。她又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补充了几句。我看到众圣之父脸色发白,或者说变灰,像在历险小说中人们常说的,黑皮肤的人吓得变白了……“够了,我感到恶心,我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求你们了,让我在这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吧,你们进去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我不是残废。”
我们满足了她的愿望,但是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之后,我又进到里面。那味道,那鼓声,那汗味,还有那受到污染的空气,那一切让我感到像长期禁酒之后又开始喝烈性酒一样。我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一个老者递给我一个阿哥哥,一个金黄色的小乐器,类似带着一些小铃铛的三角铁,用一根小棍在上面敲击。“上台去,”他说,“你敲打敲打就好了。”
那个建议中包含顺势疗法的智慧。我敲击着阿哥哥,试图跟上鼓点,我逐渐融入其中,控制了局面,用腿与脚的动作来放松自己,我从围绕着我的氛围中摆脱了,反过来挑战它,鼓励它。后来,阿列埃给我解释了熟谙此道的人和不堪其苦的人之间的差异。
逐渐地通灵者进入了恍惚状态,康博诺将他们引到大厅边上,让他们坐下,给他们雪茄烟和烟斗。那些没有被附体的信徒跑过去跪在他们的脚下,同他们咬耳朵,听从他们的建议,接受他们施恩,倾诉衷肠,寻求慰藉。有一些人有开始恍惚的迹象,康博诺给予他们有节制的鼓励,然后把他们带回到已经放松下来的人群中。
在跳舞的地方,那些渴求出神状态的候选人仍在扭动着。那个德国女人极不自然地跳着,期待着被附体,但还是枉然。一些人已被艾苏征服,瞎蹦乱跳做出了邪恶的、阴险狡猾的表情。
在此时,我看到了安帕罗。
现在我知道了赫赛德不仅是优雅和爱的塞菲拉。正如迪奥塔莱维说的那样,那也是神灵的实质扩散的时刻,它向它那无穷无尽的边缘扩张。那是活人对死人的关怀,然而也肯定是死人对活人的关怀。
我一边敲击着阿哥哥,主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对自己的控制上,并受音乐左右,没有再留心大厅里的活动。安帕罗返回大厅大约已经有十多分钟了,她肯定经历了我先前的那种感受。但没人递给她阿哥哥,也许就算给她,她也不会想要。在深沉声音的呼唤下,她放弃了任何的防范意识。
我看见她突然冲向舞者中间,停了下来,不自然地向上仰起那绷得很紧的面孔,脖子几乎是僵直的,然后忘我地跳起了淫荡的萨拉班德舞,用手的动作表达献出自己身躯之意。“给班巴吉拉,给班巴吉拉!”一些人为这一奇迹欢欣地叫嚷着。因为那天晚上,那个女魔鬼还未现形露面:啊,她那丝绒的长袍,全是绣着金边的,啊,她那开衩的地方还银光闪闪,她浑身珠光宝气……灵魂的班巴吉拉,噢噢……
我不敢干预。也许我加快了我的金属阴茎的节拍以求同我女人的肉体相会,或者同附身于她的淫荡灵魂相会。
康博诺关照她,给她穿上了仪式专用服装,在她短暂而又强烈的恍惚状态结束时搀扶着她。他们陪伴她坐下,此时她已汗湿衣衫,气喘吁吁。她拒绝接待那些跑来向她乞讨神谕的人,并且哭了起来。
仪式将要结束了,我离开舞台,径直向她跑去,阿列埃在她身旁,正为她轻轻按摩太阳穴。
“真丢人,”安帕罗说,“我不相信这一套,也不愿意那样做,但我怎么能够那样做了呢?”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阿列埃温柔地说。
“那么就没有办法补救了,”安帕罗哭着说道,“我还是一个奴隶。你滚开,”她生气地对我说,“我是一个可怜肮脏的黑人,给我一个主人吧,那是我应得的!”
“这也会发生在金发的希腊亚该亚女人身上,”阿列埃安慰她说,“这是人类的本性。”
安帕罗要上卫生间,仪式已近尾声,在大厅中央,只有那个德国女人以羡慕的眼光盯视了安帕罗一会儿之后,还在手舞足蹈,但她的动作显得固执和心不在焉。
十多分钟后安帕罗回来了,我们向众圣之父告辞,他为我们第一次同阴界接触大获成功而欣喜。
阿列埃在深夜里静静地驾驶着汽车,当到达我们的住所时,他向我们道别。安帕罗说她想一个人上楼去。“为什么你不去散散步呢,”她对我说,“等我进入梦乡了再回来。我会吃一片药。请你们二位原谅。我说过,看来我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所有那些女孩子都吃坏了和喝坏了什么东西。我憎恶我的国家。晚安。”
阿列埃理解我困惑的心情,提议去通宵营业的科帕卡巴纳酒吧坐坐。
在酒吧里,我沉默地坐着。阿列埃等我开始喝芭提达酒后打破了寂静,还有尴尬。
“种族,或者文化,不管您怎么叫它,都是我们无意识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寓于原始的形体中,这对所有人和所有世纪来说都是一样的。今天晚上,气氛和环境使我们大家都放松了警觉性,您自己也体会到了这一点。安帕罗发现,她原以为在她的心灵中已被毁灭的奥里克萨斯现在还存在于她的腹中。您不要以为这在我眼里是一件好事。您曾经听我带着敬意地说起过这些超自然的能量,它们在这个国家里、在我们周围颤动着。但不要以为我对这些附体活动抱有好感。领悟奥秘和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并非一回事。前者是直觉地了解理性无法解释的神秘事物,那是一个深奥的过程,是灵魂与躯体的缓慢转变,能够带来高素质的熏陶,直至获得永生,但这是隐私的、秘密的。它并不表露于外,而是很庄重,首先是清醒与超然的。因此,世界的主宰者是前者,但他们并不沉迷于神秘主义。神秘主义对他们而言是奴隶,可以表现神力,可以从中窥视到秘密的征兆。他们鼓励神秘主义者,利用他们,就如您使用一部电话似的,以便同远方的人联系,就如化学家使用石蕊试纸,以便知道一种物质在某个地方发生作用。神秘主义者是有益的,因为他是一个演员可以登台表演。领悟者相反,他们只在自己的圈子里相互承认和认同,掌控神秘主义者承受的那些力量。在这个意义上讲,通灵者的附体和阿维拉的圣德肋撒或者圣十字若望的心醉神迷并没有什么区别。神秘主义是一种同神灵接触的退化形式。领悟奥秘则是思想与心灵长期苦修的结果。神秘主义是一种民主现象,如果不说它是蛊惑人心的高谈阔论的话,启蒙领悟则是贵族化的东西。”
“是精神的而非肉体的吗?”
“在一定意义上讲是如此。您的安帕罗疯狂地监视着自己的思想,却不顾及自己的躯体。不信教的人比我们更脆弱。”
那时已经很晚了。阿列埃向我透露,他就要离开巴西。他把他在米兰的地址留给了我。
我回到住处时,安帕罗已经熟睡。我在黑暗中悄悄地躺在她身旁,我整夜难以入眠。我感到我身边躺着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早晨,安帕罗冷淡地对我说她要去彼得罗波利斯看望一个女朋友。我们有点别扭地道别。
她背了一个小皮包,腋下挟了一本《政治经济学》走了。
两个月她消息全无,我也没有去找她。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封闪烁其词的短信。她对我说她需要一段时间思考。我没有回信。
我并没有感受到激情、嫉妒或怀念。我只感到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像一只铝锅。
我在巴西又待了一年光景,但自那以后我就感到离期已近。我再没有见到阿列埃,也没有见到安帕罗的朋友们,我在海水浴场长时间地享受着日光浴。
我还放风筝,在那里风筝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