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绿柳
年轻的武士智友效忠于他的大名[1]——能登王。智友是士兵,是朝臣,也是诗人;他嗓音动人,面容俊美,气宇轩昂,还特别能言善辩;他不仅舞姿优雅,还精通各种男子运动;他虽富有,却不失慷慨善良。因此,他既博得富人青睐,又深受穷人爱戴。
当时,能登王正希望找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他挑中了智友,把他召唤到面前。
“你忠诚吗?”能登王问。
“大人,您应是心知肚明的。”智友答。
“那你爱戴我吗?”能登王又问。
“哦,当然,尊敬的大人,”智友边说,边在他面前跪下。
“那就为我送个信吧,”能登王说,“骑上你的马,不要停歇。一直向前骑,不要害怕崇山峻岭或敌国封锁,不要为风暴或其他任何事情而停留。纵使献出生命,也不要背弃我对你的托付。最重要的是,莫为美色所动。去准备吧,快去快回。”能登王说。
于是,智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他遵从大人的指令,一刻没停,策马前行,毫不畏惧崇山峻岭和敌国封锁。当时已是九月,秋风大作,暴雨如注。智友在路上跋涉了三天三夜,一心向前。狂风在松树林中怒号,掀起了巨旋。良驹在风中踉跄,难以站稳,但智友与马儿私语了几句,抚慰它继续向前。为了防止身上的衣物被风卷走,他拉紧衣袍裹住身子,艰难前行。
猛烈的风暴吹走了不少熟悉的路标,也消耗了武士的体力,让他疲惫不已,几近昏厥。晌午的天色同薄暮时分一般黯淡,而薄暮时则像黑夜一样。夜晚降临时,这里漆黑一片,像是孤魂野鬼游荡哀嚎的黄泉路。此时的智友已迷失在这片孤寂荒野中。在他眼中,这里杳无人烟。马儿无力继续载他前行,他只能徒步越过沼泽和湿地,穿过岩石嶙峋、荆棘丛生的小道,最终陷入深深的绝望。
“哀哉!”他喊道,“难道我注定要葬身在这片荒野之中,无法完成能登王的任务了吗?”
此时,阵阵大风吹散了空中的积云,皎洁月光倾泻而下。在这乍现的光亮中,智友瞥见右手边有座小山丘。山顶上有座小茅草屋,屋门前栽着三棵碧绿的柳树。
“现在真得感谢神灵啊!”智友说罢,便立刻往山顶爬去。小屋的门缝间透着光。缕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飘了出来。三棵柳树随风舞动,枝条如碧水流纹般摇曳着。智友把马儿的缰绳扔到一根柳枝上,前去敲门,期待能进入这座他盼了很久的避风港。
屋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穿着寒酸却整洁。
“在这样的夜里,是谁从远方骑马而来?为何而来?”她问道。
“我是一个疲惫的旅人,迷失在这荒野上,赶路到天黑。我叫智友,是效忠于能登王的武士,为完成他的任务而骑行至此。看在神灵的份上,请让我在您家歇歇脚吧。我和马儿都又困又乏。”
正当这位年轻人站在门口说话时,雨水汇成一股股水流,顺着他的外衣滑落。他踉跄了几步,伸出一只手,扶住屋门的侧柱。
“小伙子,进来吧,进来吧!”老夫人呼唤道,声音充满怜悯。“进来烤烤火吧。我们欢迎你。这里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能让你感到我们的一片好意。至于你的马儿,我看见你已把它交给我的女儿了,她一定会好好照料它的。”
智友听到此话,猛地一转身,看见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后昏暗的光线中,肩上担着马儿的缰绳。她的外衣被风吹起,松散的长发随风飘扬。武士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老妇人把他拉入屋中,关上了门。好心的男主人正坐在炉火前。两位老人尽力款待智友,让他换上干衣服,倒了热米酒给他暖身子,又很快为他备好了丰盛的晚餐。
不一会儿,主人家的女儿回来了,退到一扇屏风后梳头更衣,而后走出来服侍智友。她穿着手工缝纫的蓝色棉袍,双脚赤裸。她的头发松散着,顺着光洁的面颊垂下,又长又直,一直垂到膝盖。她身材修长,姿态优雅。智友判断她大约年方十五,心中已认定她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最后,她跪在他身边,为他斟酒。她双手握着酒瓶,垂下了头。智友转身注视着她。当她倒完最后一滴酒,放下酒瓶时,她与智友的目光交汇了。智友深深凝视着她的眉目,把大名能登王的劝诫抛到了九霄云外。
“姑娘,请问如何称呼你?”他问。
姑娘答,“他们都叫我绿柳。”
“这真是世间最美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再次凝望她的双眼。他一直看着绿柳,看得她脸上泛起了绯红,从下巴红到了额头。她笑了,眼中却盈着泪花。
“哎呀,我还要去完成能登王的任务呢!”智友心头一闪。
随后,他唱起这支小曲:
长发美人汝知否,日出之时将别离,芳心岂忍吾远走?莫非心肠冷?长发美人汝若知,日出之时将别离,为何双颊已飞红?
而绿柳姑娘应唱道:
日出乾坤定,只盼与君依,举袖掩绯红。日出乾坤定,只盼与君依,举袖……
“哦,绿柳,绿柳……”智友叹息道。
那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火炉前,却合不上眼。虽已疲惫至极,但睡意全无。他已深深地迷恋上了绿柳姑娘。可是,他肩负的使命让他不得不断了这些念想。更何况,他仍谨记着能登王的嘱咐,同时还怀揣着一片真心,渴望着向能登王效忠。
天刚破晓,他便起床了。他找到那位款待他的善良老人,趁老人还在熟睡时,在他枕边留下了一袋金子。绿柳姑娘和她的母亲在屏风后面安睡着。
智友备好马鞍,套上缰绳后,飞身上马,缓缓骑入清晨的薄雾中。暴雨已经停歇,大地一片安谧,好似极乐世界。翠绿的草儿和树叶带着水露,闪闪发光。天空放晴,盛开着秋日花朵的小路被阳光照耀得极为明媚。智友却心生悲伤。
阳光在马鞍前流转。“啊,绿柳,绿柳”,智友不停叹息,直到天黑。那一夜,他睡在一间废弃的神社里。这神圣的地方让他摒弃了一切杂念,从半夜一直睡到天亮。起床后,他正打算去神社附近的清凉小溪里洗个澡,消除旅途的疲惫,谁料到,他却在神社门口被拦住了——绿柳竟俯卧在地上。身材修长的她卧倒在地,黑发披散在身上。她伸手拉住了智友的衣袖,口中呼唤着“我的大人,大人”,随后开始啜泣,令人怜惜不已。
智友二话没说,便抱起绿柳,搀扶着她上马,带她骑行了一整天。他们在路上一直凝视着对方,都没怎么注意两旁的风景。一路上,他们罔顾酷热与严寒、阳光与雨露、真理与谬误、孝道与忠诚,不仅忘记了能登王的嘱托,还把荣耀和誓言抛之脑后。他们心中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满满的爱意!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不为人知的城市,定居了下来。智友用随身携带的黄金和珠宝,找了一栋白木搭建、铺满温馨白毯的屋子。他们从每个昏暗的房间里,都能听见庭院里的流瀑声,看到燕子在纸窗格间飞来飞去。两人住在这里,与世隔绝,唯知相爱,共同度过了三年美好的时光。对智友和绿柳来说,这些年如同娇艳花朵编成的花环一般美丽。
三年过去了。在一个秋日的薄暮时分,智友和绿柳在庭院里散步,正巧圆了两人欣赏满月初升的愿望。赏月时,绿柳开始摇摇晃晃地颤抖起来:
“亲爱的,”智友说,“晚风这么凉,难怪你会打冷颤,快进屋吧。”他搂住了她。
而此时,绿柳却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令人心碎的哭喊,声音响亮,痛彻心扉。哭喊过后,她瘫倒下来,把头垂在爱人的胸前。
“智友”,她喃喃道,“为我诵经吧,我快要死了。”
“哦,可别这么说,亲爱的,亲爱的!你只是累了,晕倒了而已。”
他把绿柳带到溪流边。盛开在岸上的鸢尾好似一把把利剑,而荷叶像是一张张盾牌。智友用溪水清洗她的额头,问道,“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往天上看,好好活着。”
“那棵树,”她呻吟道,“那棵树……他们砍下了我的树。请好好记住那棵绿柳。”
说罢,她便瘫了下去,从他的怀中滑到了他的脚边。智友俯下身来,却只在地上找到几件带着温热和馨香的明艳绸衣,以及一双红色的夹趾凉鞋。
多年以后,智友成了一位僧人。他历经艰辛,徒步游历了一间间神社,累积了不少功德。
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荒原,右手边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有一间破败荒凉的茅草屋。屋门来回摇摆,门闩已经破损,铰链咯吱咯吱地响着。屋前的三棵柳树早被砍伐了,只剩下老树桩。智友静静地站了很久,轻声唱道:
长发美人汝知否,日出之时将别离,芳心岂忍吾远走?莫非心肠冷?长发美人汝若知,日出之时将别离,为何双颊已飞红?
“哦,多么愚蠢的一首歌!愿神灵原谅我……我本应该诵读超度亡灵的经文啊!”智友自言自语道。
(姜帆 译)